◎ 李培禹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每當我聽到這首動人的電影插曲時,便會情不自禁地跟著輕輕吟唱,胸中不禁涌起一股親切自然的美感。前些時,一則臺灣作家龍應臺在港大演講“啟蒙歌”的視頻在網(wǎng)上流傳,那場講座的主題叫做:“大學問:一首歌,一個時代?!饼垜_問臺下聽眾,人生的“啟蒙歌”是哪一首。一名操著廣東話的中年男士(據(jù)說是香港浸會大學副校長周偉立)回答,是大學師兄們教的《我的祖國》。龍應臺似乎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真的?《我的祖國》怎么唱?”聽眾席上突然有人唱了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钡谝痪涞穆曇暨€很薄弱,可越往后,加入的人越多,慢慢就變成了全場大合唱:“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
因為這個視頻,《我的祖國》這首歌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火了一把。這首為抗美援朝電影《上甘嶺》創(chuàng)作的歌曲,誕生于1956年,今年已是它誕生66年了。不幸的是,它的詞作家,我國著名詞壇泰斗喬羽老爺子,6月20日凌晨3點在北京安然辭世,駕鶴西行而去。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喬老爺?shù)碾x去,還是給我?guī)黻庩杻筛舻谋瘋?。悲從心生,我不由地追憶起他的音容笑貌,宛如昨天。近幾年來,由于身體的原因喬老爺常年在家或醫(yī)院靜養(yǎng),不再接受外界的采訪和朋友的探望。記得2015年10月31日,有關部門在人民大會堂為他隆重舉辦《我的祖國——喬羽作品音樂會》,那天恰逢我的生日,高興地接到了邀請函,本以為這天能在臺下望幾眼十分惦念的喬老爺,可那天還是失望了——喬老爺親切的面容,是通過VCR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的。他用濃重的山東口音說,我想念大家,想念朋友們!
我想念喬老爺。30多年前到他府上,和他聊天兒,聽他風趣、幽默、妙語連珠話語的情景一下奔涌而來,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次,喬老爺敞開心扉,首次披露了《我的祖國》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寫出稿子后,又經(jīng)他過目審定,應是權(quán)威版本。此后,多有文章提及“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故事,皆出自拙作。至今也沒有走樣兒,令我頗感欣慰。
記得那篇題為《一條大河波浪寬》的獨家專訪,刊發(fā)在1987年6月我供職的報紙上,還有我為喬老爺拍的照片——他捧著正翻看的《曾國藩家書》,站在書柜前。
下面就是“一條大河”的故事——
我時常想,喬羽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是怎樣寫出這么美的歌詞來的呢?
5月里的一天,《中國少年報》的一位資深編輯羅大姐來電話,她興沖沖地說:“約好了,喬老爺同意見你!”于是,我跟著她一同來到垂楊柳,敲響了一幢普通樓房的門。喬羽熱情地把我們讓進客廳,正巧遇到兩位青年同志正在邀請他參加中央電視臺的一個活動,時間、地點叮囑了不下5遍,喬羽和我們都忍不住笑了。確實,今年60歲的喬羽,現(xiàn)任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中國音樂文學學會會長,同時還是剛剛成立的中華詩詞學會的發(fā)起人之一,加上他的創(chuàng)作和其他社會活動,工作之忙,是可想而知的??瓷先ィ瑔逃鹨桓崩蠈W究的樣子,甚至帶有幾分領導者的尊嚴。然而交談起來,你會感到:他,快人快語,推心置腹,爽直的語言中,不時閃現(xiàn)出睿智和幽默,就像他的歌詞那樣樸實親切,容易讓人接近。
電視臺的客人走后,我坦率地交底:“來訪之前想查查關于您的資料,可惜沒有找到。”
“我根本沒有資料。”喬羽笑了,沒有絲毫的不悅。他說:“我名不見經(jīng)傳,20歲時就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從小寂寞慣了?!?/p>
“寂寞”中,喬羽卻為祖國、為人民奉獻了他的全部熱情和智慧。40年來,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作品,像新中國成立初期他寫的不知給多少人留下了童年美好記憶的“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像60年代風靡全國的電影《劉三姐》中的那些精彩對唱,還有像《祖國頌》《心中的玫瑰》《春雨,蒙蒙地下》《天地之間的歌》以及《牡丹之歌》等等,都受到廣大人民群眾深深的喜愛,至今傳唱不衰。
我們的話題很快集中到電影《上甘嶺》的主題歌《我的祖國》的創(chuàng)作上。我急切地問:“‘一條大河’流傳了30多年,這么美的歌詞,您是怎么寫出來的?”
喬羽略作思索,娓娓談來,他披露了一個挺有意思的故事。
那是1956年,長春電影制片廠投入很大力量拍攝的當時作為重點影片的《上甘嶺》,需要有一首插曲。整個攝制工作已接近尾聲,就等這首歌了。著名導演沙蒙和擔任影片音樂的作曲家劉熾商量:歌詞請誰來作?劉熾回答得很干脆:“非喬羽莫屬!”此時,喬羽正在江西進行電影劇本《紅孩子》的創(chuàng)作。于是,一封電報從長春飛往江西。喬羽接到電報后,回了一封電報:“還是就地請別人寫吧,我回不去?!比缓笥謱P娜ジ闼膭”玖?。不想,長春跟著又來了電報,電文不是一張了,而是厚厚的一沓。電報到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電文沒有翻譯出來就送給了喬羽。喬羽到郵局請工作人員翻譯,電報的大意是,要他立即趕往長影,片子已停機待拍,有了他的歌詞才能最后拍完,攝制組等一天就要花去上千元的經(jīng)費……喬羽讀到這兒,對郵局的同志說:“下邊兒的不用譯了?!彼麤Q定立即動身,去長影。沙蒙導演早已同時拍電報給上影的袁文殊同志,使喬羽順利地從江西經(jīng)上海轉(zhuǎn)車到達了長春。
喬羽原以為這部以抗美援朝一次戰(zhàn)役為題材的片子,大概盡是打炮,喊沖啊殺呀一類的??催^已拍完的樣片后,他沉默了,沒有想到《上甘嶺》競拍得這么好。他問導演沙蒙:“對歌詞有什么要求?”沙導演回答:“沒什么要求,只希望將來片子沒人看了,而歌卻是流傳的?!?/p>
喬羽感動了,他拿起筆,坐在書桌前苦思冥想,卻怎么也寫不出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沙導演一點也不催他,只是每天笑著到他的房間坐坐,聊幾句閑天就走了。喬羽心里卻明白,大家都在等他。就這樣苦苦地“憋”了十幾天,他終于詩如泉涌,一揮而就,寫下了三段歌詞。他把稿子交給沙蒙,沙導演反復看了十幾分鐘,一語不發(fā),最后大喊了一句:“行,就它了!”
喬羽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后來,沙蒙和喬羽商量,歌詞中的“一條大河波浪寬”,能不能改成“萬里長江波浪寬”?喬羽說,不能改,萬萬改不得!他說:“這首歌是寫家鄉(xiāng)、寫祖國的,人們都會懷念故鄉(xiāng)的小河,哪怕他家門前流過的是一條小水溝,但在他的眼里卻永遠是一條大河。這樣,‘我家就在岸上住’才使人感到親切。如果開頭用‘萬里長江’,那么就會失去很多人,在長江邊上住的能有多少人?畢竟是少數(shù)啊?!鄙硨а萋牶螅B聲說:“對,對,就‘一條大河’!就‘一條大河’!”
回想起當年的情景,喬羽顯得激動起來。他說:其實,這首歌詞的第一個讀者,是賀敬之同志。當時他也應“長影”之邀來創(chuàng)作,就住在隔壁房間,我們兩人都是整天“愁眉苦臉”的。我的任務完成了,沙導演還沒來,就先拿給他看。賀敬之也是看了好久,不作聲。我問他怎么樣,他說:喬羽啊,你第三段里“朋友來了有好酒”這句太好了,要我說是:絕好!
歌詞交給劉熾譜曲,他和喬羽是老搭檔了,心是相通的。喬羽說:“劉熾一向是個快手,但這回,他用的時間比我還長!”《我的祖國》終于完成了。最后決定由郭蘭英擔任領唱,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去錄音?!耙粭l大河波浪寬……”歌聲在流動、在飛揚,喬羽、劉熾、沙蒙以及在場的許多人都激動不已。有趣的是,第二天,電臺的編輯在未同作者和長影打招呼的情況下,就向全國播放了這首歌,一下在城鄉(xiāng)傳開了?!渡细蕩X》半年后才公映,而“一條大河”早已家喻戶曉了。
喬羽創(chuàng)作了多少歌詞?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人們喜愛喬羽的作品,常有人來信問:哪兒能買到他的作品選集?喬羽說:“我至今沒有出版過一本歌詞選集?!?/p>
這回答不禁使我們驚訝。他的案頭,有許多本已經(jīng)出版的中青年歌詞作者的集子,幾乎大多數(shù)都是由喬羽作序的。翻開近年我國出版的兩部最重要的歌詞選本《中國歌詞選》和《現(xiàn)代百家詞選》,其序言也都是請喬羽寫的。而他的大量優(yōu)秀作品卻未能結(jié)集出版,不能不令人遺憾。這大概是他“甘于寂寞”的緣故吧。喬羽笑笑說:“也許歷史會給我出一本集子吧。”
喬羽是個作家,一談起創(chuàng)作,他來了勁頭。他告訴我們,最近他應一位歌唱家的要求,為山東曹州牡丹寫了一首《看牡丹》。對老詩人的新作,我們當然也很感興趣,要求把這首歌詞記下來。喬羽說:“好,這首歌詞前幾天剛寫成,請你們看看怎樣?!庇谑撬p輕地念道——
人稱牡丹花之王,
國色天香誰敢當。
陽春三月曹州路,
人來人往看花王。
十里斑斕十里香,
看罷魏紫看姚黃。
青枝綠葉都好看,
此時才算好春光。
入得詩來詩也美,
入得畫來畫也香。
人間春色它占盡,
莫笑看花人兒狂。
采訪喬羽的稿子寫完后,我把小樣(那時還沒有電腦、微信類的)寄給喬老爺審閱,信中告他可把改樣寄回給我即可。不想,我卻接到了他夫人的電話,約我去家里面談。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稿子沒通過吧?不敢怠慢,趕緊第二次來到喬老爺府上。開門的是喬老的夫人,她微笑著把我讓進客廳,端上了熱茶,像老朋友似的。她說:“這篇稿子我先看的,不瞞你說,一連看了好幾遍,看得我直流眼淚。好多事我都不知道啊,他從不說的?!边@時,喬羽忙完手里的事兒,走過來,他把稿子的小樣遞給我。我掃了一眼:沒有改動。細看,竟一個字沒改。我望著喬老爺,他說,沒動,寫得很好。你們報發(fā)嗎?我連說,當然當然。
至此,審稿結(jié)束。那天喬老爺心情大好,留下我喝茶聊天兒。我借此不斷發(fā)問,喬羽老師更是快人快語,妙語連珠。許多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比如,我們談到古典詩詞,他給我講了個笑話:一次,他參加作家筆會來到新疆的天池,興致所致,順口吟誦出一首《天池令》來——
一池深綠,雪嶺掩映,萬仞山中。至清,女兒心胸,夏無暑,冬無冰。
不聞天子車駕,但憑小舟輕盈。才舍短棹上短亭,忽逢驟雨如繩。
大家都很喜歡這首小令。喬羽故意問身邊的幾位青年作家、詩人:“這首小令是哪個朝代的???”有位作家想了想,答道:“是明代的吧。”喬羽哈哈大笑,得意地說:“這是我剛謅出來的。”大家都笑了。
他囑咐我說,這事兒別寫啊,人家那幾位可是名人哪!
那天,他還給我朗讀了好幾首得意之作,可惜,一是我自己舊體詩詞底子太差,二是他濃重的山東濟寧口音我不能完全聽明白,就沒有記下來。至今,喬羽先生的舊體詩詞似也未見發(fā)表,不免遺憾。不過,當我們欣賞他創(chuàng)作的親切、樸實、朗朗上口的當代歌詞時,很容易尋到優(yōu)秀古典詩詞的韻律之美。這,也是喬羽喬老爺對中華優(yōu)秀文化傳承的突出貢獻。
喬老爺走了。那“萬萬改不得”的“一條大河”,將永遠在我們心中流淌,波浪寬寬,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