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立波 紅音
多語種檔案文獻的參酌互證和綜合運用,是近年以來清代邊疆民族歷史研究的重要趨向。不同語種檔案文獻的對譯研究直接關系到清代行政公文的傳譯機制,揭示出清代多語文政治文化形塑和構筑大一統(tǒng)政治體系的實踐過程。②有關清代多語文政治文化的闡釋,參見馬子木、烏云畢力格:《“同文之治”:清朝多語文政治文化的構擬與實踐》,《民族研究》2017年第4期,第82—94頁。清代中前期藏文公文翻譯的譯員選任、機構設置、情報文書和基層公文傳譯等問題已有不少開拓性的討論和探索。①Fabienne Jagou,“In Search of the Tibetan Translators within the Manchu Empire:an Attempt to Go from the Global to the Local”in Charles Ramble,Peter Schwieger and Alice Traverseds.,Tibetanswho Escaped the Historian'sNet:Studies in the Social History ofTibetan Societies,Nepal:Vajra Books,2013,pp.41-52.馬子木:《唐古忒學考》,《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21—130頁;石巖剛:《清朝前期藏文文書翻譯實踐、譯員及譯員培養(yǎng)》,《中國藏學》2018年第2期,第55—63頁;孔令偉:《拉達克與清廷情報文書的傳譯過程》,《中國藏學》2019年第3期,第114—124頁;魏梓秋:《清代河湟地區(qū)的多語格局與公文傳譯》, 《青海民族研究》2019年第4期,第149—154頁。但是囿于譯文文本的缺乏,相關研究大多偏重公文傳譯的制度設計和過程演變,而且對中央與地方傳譯系統(tǒng)的內在聯(lián)系有所忽視。作為清宮存藏藏文檔案的重要組成部分,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與漢文或滿文譯本、檄諭等構成一組組相對完整的對譯文本和互證史實案例,成為進一步深入探討清代公文傳譯問題的珍貴素材。本文以數十份藏文、漢文的對譯文本為基礎,透過文本觀察人的歷史活動,還原和檢視乾隆時期兩金川之役公文傳譯的作業(yè)流程,分析文本背后多民族共同參與、締造清代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的歷史進程。
兩金川之役是乾隆時期邊疆治理事務中的重要歷史事件,遺留下數量可觀的漢文或滿文公文檔案,以及少量藏文文書檔案。特別是第二次金川之役(1771—1776)前后,涉事土司致函清軍將臣、地方吏員的藏文函件,構成特定的官方文書檔案類型。這些藏文文書在清代漢文檔案中通常被稱為“番稟”“夷稟”或“番字稟帖”,主要存藏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金川檔、錄副奏折,臺北故宮博物院軍機處檔折件、宮中檔雜件中,共計50余件。時段涉及乾隆二十三年(1758)至四十二年(1777),尤其以乾隆三十七年(1772)至三十八年(1773)最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臺北故宮博物院存藏的清代檔案文獻源于同脈,均屬于以內閣大庫檔案為主的清宮檔案,②馮爾康:《清史史料學》(上),北京:故宮出版社,2013年,第135—140、188頁。其中藏文檔案的存藏數量不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存藏數量相對較多,亦僅存300余件。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不見于事發(fā)地,即四川省檔案館、阿壩州檔案館等各級檔案館的清代檔案中,應屬清宮存藏的獨有文書檔案。
“投稟”屢見于檔案文獻記載當中,是現存兩金川之役藏文文書的主要來源方式,也是清代土司與地方衙署,乃至清廷中樞政治溝通的主要渠道之一。清代藏地土司無權,亦無途徑直接將藏文奏書呈遞皇帝或軍機處。即使在兩金川之役結束后,土司的稟帖仍須改投成都將軍,若徑投軍機處則屬僭越違例。④乾隆四十二年(1777)二月,成都將軍明亮奏稱,綽斯甲土司土舍綽爾甲木錯為求賞給金川地圖,趁年班朝覲的機會,“膽敢攜帶該土司雍中瓦爾甲夷稟,并自具夷稟,擅在軍機大臣處呈遞求恩,并不稟知本將軍,實屬大干法紀?!眳⒁娕_北故宮博物院編:《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37輯,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802—803頁。由此,藏文文書以“原稟”形式,與譯稟(或稱“譯出夷稟”)、供單等組成漢文或滿文奏折的“夾單”附件,并不具有獨立的公文檔案屬性。
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的獨特屬性與清代軍機處的形成和發(fā)展密切相關。乾隆時期是清代軍機處正式形成和職能擴展的關鍵階段。作為清代重要的內廷機構,軍機處的迅速成長、職權日重得益于乾隆時期兩金川之役等重要戰(zhàn)事的推動。而奏折制度構建起的通信體系,則是軍機處繞開外朝機構獲取重要信息的主要渠道。藏文文書常被充作軍政信息,附夾于奏折中。乾隆十三年(1748)張廣泗案的導火索正是經略大學士傅恒遵旨接到參贊大臣傅爾丹的奏折報匣,“內有小金川土司澤旺番稟一件,系告張廣泗家人、通事與漢奸王秋勒取澤旺財物”。⑤《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28,乾隆十三年十一月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31頁。所以事關重大的稟帖、供詞等機要信息,由參與戰(zhàn)事的文武職官徑直呈送軍機處,“今天這些有價值的資料通常只能在軍機處的檔案中找得到。”⑥白彬菊著,董建中譯:《君主與大臣:清中期的軍機處(1723—1820)》,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9、201、217頁。對于事涉兩金川土司的藏文文書,乾隆帝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解決大金川與革布什咱兩土司紛爭案時曾頒諭:“各土司文書大概系用唐古忒文字,該處翻譯恐不盡其詳細,一并傳諭該督等,嗣后接到各土司文書,除一面辦理外,即將原文進呈?!雹摺陡咦诩兓实蹖嶄洝肪?84,乾隆二十四年四月上,第479頁。自此,藏文文書隨附于文武職官具奏的奏折中,一同進呈軍機處,衍為慣例。這是為何多數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存藏于軍機處奏折中的原因。由于缺乏漢文或滿文的錄副條件,藏文文書以原件形式保存下來,成為直觀反映土司與清廷、清軍將臣、地方衙署溝通交流的原始檔案,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這類原始檔案在研究當時歷史方面,具有格外的史料價值,值得學者注意。
現存多數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即“原稟”)能夠在清代檔案中尋找到對應的漢文譯本(即“譯稟”)。兩者大多散存于不同檔號檔案中,極少數共存于同一份檔案內。而且漢文“譯稟”、檄諭等文本多達90余件,遠多于藏文“原稟”。這就為藏文文書與漢文譯本的對譯比較,從文本分析層面深入認識乾隆時期公文傳譯與多語文政治文化的實踐提供可能。
通過對證分析可知,藏文“原稟”與檔案所見漢文“譯稟”的主體內容大致相仿。漢文“譯稟”能夠相對準確地表述出藏文“原稟”的主要信息,并無嚴重的脫漏或訛誤之處。但是藏文“原稟”的翻譯在內容上仍然有所取舍,通常是漏譯非實質性信息,而譯寫緊要的主干內容,或補充必要的解釋性信息。例如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大金川土司致定邊右副將軍溫福的藏文“原稟”正文起首寫道:
① 《藏文原稟》,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三日,檔號:017727,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譯文:如今,貴體安康如仙界之王光輝照耀。大皇帝之法令王法金軛已架于南瞻部洲所有眾生之項,眾生福德皇帝之御令一份已收悉,并詳盡領悟其意,內心如陽光照耀般無比喜悅。
檔案所見漢文“譯稟”:我們見大人們的諭帖吩咐的話,我們都知道了。②《奏為譯出金川書稟恭呈御覽并陳明即將盡力圍剿以紓憤懣緣由》,乾隆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檔號:016269,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藏文“原稟”與漢文“譯稟”的書寫語氣、詞意表達有所差別。乾隆三十七年初小金川土司致定邊右副將軍溫福的“原稟”辯解稱:
⑤ 《奏聞大金川投稟及檄諭各情形·附一:逆首僧格桑原稟藏文》,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二日,檔號:016087,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譯文:對于奪命者予以還擊,是符合世間常理的。
檔案所見漢文“譯稟”:沃日要害我性命,我才報仇。①《奏聞大金川投稟及檄諭各情形·附一:逆首僧格桑原稟漢文》,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二日,檔號:016087,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又如,同年九月大金川土司致四川提督哈國興的“原稟”正文起首稱:
② 《奏為奴才現留宋元俊籌辦西山梁占據甲爾本事宜據實覆奏·附件三:藏文折》,乾隆三十七年七月十五日,檔號:017572,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譯文:大人仁波切貴體安康,為利益所有轄區(qū)內幸福之功績,是一切眾生的至上福德。
檔案所見漢文“譯稟”:大人萬福金安!我們聽見大人到我們地方上行好事,我們就沾恩了。③《稟請打發(fā)貼心的差人到我跟前來以便把我心里所有的話都說與差來的人知道》,乾隆三十七年,檔號:019196,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
藏文“原稟”的語意表達更為迂回、婉轉,符合藏語文的交涉技巧和表達藝術。漢文“譯稟”的語氣和表達較為生硬、直接,明顯具有譯員譯意的痕跡,或將譯員的情感、觀念代入譯寫中,無法準確地傳遞藏文“原稟”字里行間的細節(jié)信息。這或許是乾隆皇帝、清軍將臣一再聲稱“所投文稟,詞意鴟張縱恣”“其詞悖妄可惡”④《高宗純皇帝實錄》卷897,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下,第1082頁;卷903,乾隆三十七年二月下,第52頁。的重要緣由。溫福等則依據漢文“譯稟”來理解藏文“原稟”之意,抨擊哈國興的作為:“臣等詳加體察哈國興到營未久,該逆酋何以遽有聽聞,且稟內有行好事之語,明系因哈國興等許令退地,故藉此為詞?!雹荨蹲嗦劷鸫ㄍ斗A送出把總臧儒情由》,乾隆三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檔號:018288,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兩者的對譯差別可能對乾隆帝和清廷中樞的政治決斷,判定大小金川土司政治姿態(tài)和清軍將臣統(tǒng)馭邊務應對能力,以及官場內部權力傾軋等產生潛在影響。
與翻譯藏文文書相比,漢文檄諭的藏譯更能作為檢驗、展示乾隆時期公文傳譯狀態(tài)和水準的依據。目前筆者所見唯一一份兩金川之役漢文檄諭藏譯文書,是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以四川重慶鎮(zhèn)總兵董天弼名義擬給小金川土司澤旺的藏文檄稿。漢文檄稿由乾隆帝諭令軍機處代擬,藏譯檄稿以藏文手寫無頭體撰寫。②馮明珠、莊吉發(fā)編:《金川檔》,臺北:沉香亭企業(yè)社,2007年,第702頁;《奏報檄諭土司澤旺情形》,乾隆三十七年十二月八日,檔號:019008,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除少數語句脫漏外,藏譯檄稿基本上是逐句翻譯,大致符合藏文文法規(guī)則和行文表述習慣,且在皇帝尊稱前綴有敬重符,對應漢文檄稿中的抬格。語句表達為符合藏文行文語境有所增減和改譯。例句如下:
漢文檄稿:爾澤旺久系內地土司,向極恭順,屢受大皇帝厚恩,理應竭誠感戴,乃爾子僧格桑敢與索諾木狼狽為奸,肆行叛逆,抗拒王師,其罪實不可逭。
漢文檄稿:今聞本鎮(zhèn)統(tǒng)兵進剿爾境,爾尚不知及早悔罪,仍容兩金川賊番與官兵打仗,是爾自尋死路,斷難復冀一線之原。
兩金川之役檔案所見藏文文書與漢文譯本、漢文檄諭共同構成可資比較、互證的不同語種文獻集合體。文本對譯的比較分析可以直觀反映出乾隆時期官方譯員群體應對藏漢文公文文書互譯的實踐層次和翻譯能力。那么,乾隆時期官方譯員群體如何構成?公文傳譯的作業(yè)流程具體怎樣展開?藏文、漢文公文的互譯轉寫通過何種文書處理機制得以實現?
兩金川之役前,四川督撫提鎮(zhèn)衙門專設譯字房,由書辦充任,負責譯寫藏文文書,不設職司翻譯的專缺職官。兼管地方事務的州、縣等地方衙署同樣設有通事譯字,部分藏文文書直接由州、縣衙署的通事譯字就近翻譯。①“分駐打箭爐同知……又通事譯字共六名,每歲共支口糧銀一百八十兩……又支泰寧巡檢通事譯字二名,每歲共支工食口糧銀六十兩。”參見曹掄彬、曹掄翰纂輯:乾隆《雅州府志》卷4《賦役》,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91、94頁。如乾隆八年(1743)六月,大金川安撫司世襲事以“投稟”方式呈遞四川巡撫碩色。藏文稟帖由??h(治今汶川縣威州鎮(zhèn))差役張謨攜出后,當即由縣署通事譯出,乃至“因大金川土司既系生番,不諳漢文,自應照例飭取夷結,令保縣翻譯漢結,代造宗圖”。②《題為已故大金川安撫司色勒奔世襲文職請準由其弟色勒奔細承襲事》,乾隆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檔號:02-01-03-04188-00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但是藏文文書的譯寫狀況頻出,譯本水平參差不齊,常有嚴重訛誤之處,影響到清廷中樞掌握邊地信息的準確程度。乾隆初年就曾出現過將“瓦寺”另譯為“瓦斯”,令人錯判為兩處不同地名的現象。③《高宗純皇帝實錄》卷243,乾隆十年六月下,第142頁。乾隆二十八年(1763)六七月間,乾隆帝鑒于四川藏地事重繁雜,針對“唐古忒字譯漢,自有一定音釋”問題,特意諭令四川總督衙門,“向設筆帖式二員,嗣后著于理藩院熟諳翻譯人員內揀選一員,前往補授。一應陳奏事件,如有喇嘛、番民等名字,俱著斟酌對音”,④《高宗純皇帝實錄》卷689,乾隆二十八年六月上,第712頁。相關研究參見石巖剛:《清朝川藏地方藏語文譯員職缺設置時間考》,《藏學學刊》2018年第18輯,第107—109頁。通過設置藏語文翻譯筆帖式職缺,杜絕藏文文書譯寫的錯訛問題。
理藩院選派筆帖式充任四川督府藏語文譯員,依例為三年輪番差遣。這對于改善四川地方衙署的藏語文譯寫狀況,保障四川地方事務實施和推行起到一定作用。乾隆三十年(1765)四川總督阿爾泰奏請,“留任筆帖式諾慕齊三年期滿,請再留任三年,如能愈加奮勉,俟有邊地相當缺出,奏請送部引見?!雹葜袊谝粴v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4冊,北京: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741頁。可見四川地方衙署面對復雜多變的藏地政治環(huán)境,對此類“技術官僚”的需求和重視程度。四川地方衙署以書辦、通事吏役為主,筆帖式譯員為輔,構成一套相對獨立的基層日常傳譯系統(tǒng)。至兩金川之役,特別是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間,清廷中樞為搜集、獲取更多可靠和準確的戰(zhàn)事信息,對藏語文譯寫的需求急劇膨脹。即使金川軍營將臣也不得不承認,“查軍營遇有呈報番稟及發(fā)給檄諭,所用翻譯書寫之人多系提鎮(zhèn)衙門所帶譯字房書辦,原俱不甚諳習……臣等又不能識認番字,其舛誤必不能免”。⑥《奏覆查問翻譯番稟詞語不符緣由》,乾隆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檔號:016464,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地方衙署通事或筆帖式的譯寫工作已然無法滿足戰(zhàn)事進展的需要。
藏文文書的譯寫問題再度引起清廷中樞的關注,起因于金川輿圖中地名音譯的混亂現象。乾隆皇帝十分重視戰(zhàn)事信息的搜集、傳遞,諭令清軍將臣定期以馳遞奏報、繪制輿圖、粘簽說明等方式,翔實呈報邊情戰(zhàn)況及相應部署,且力求馳奏快捷、準確和細致。故而乾隆帝多次批評進呈的輿圖地名頗多舛誤,未足為據。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二月乾隆帝對清軍將臣繪制輿圖的詳略失當頗為不滿,特別是地名的音譯問題,特地諭令:
此等番蠻地名,多系西番語音,如雜谷、刮耳崖等名,其本音并不如此,皆系綠營書識等信手妄書,遂至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方今一統(tǒng)同文,凡屬舊部新藩地名,無不悉按本來音韻,即金元舊史之未協(xié)者,亦為厘訂其訛,豈有邊徼諸番,轉聽其名譯紊淆之理!此等西番字音,必當以清字對之,方能悉耶。此后應將番語譯出清字,再由清字譯出漢字,始不至如前此之鄙陋可笑。⑦馮明珠、莊吉發(fā)編:《金川檔》,第345—346頁。
出于戰(zhàn)事需要,清廷中樞開始一再申飭清軍將臣規(guī)范藏文文書的譯寫:“嗣后遇有對音之字,宜詳加斟酌”,①《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27,乾隆三十八年二月下,第462頁。并著手對地名、人名等關鍵譯字進行統(tǒng)一厘定。作為乾隆帝推崇的“國語”,滿文充當起漢文、藏文的傳譯媒介,“土音為西番字所不能通者,并著詢明該處土人,用清字對音”②《高宗純皇帝實錄》卷901,乾隆三十七年正月下,第19頁。,并很快從名稱對音,擴展到文本的對照翻譯。③《奏將大小金川首領僧格桑等所呈藏文譯為滿漢文進呈御覽片》,乾隆三十七年八月,檔號:03-0185-2502-00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藏文文書的傳譯流程從“番語”→“漢字”,改為“番語”→“清字”→“漢字”。這與漢文檄諭從“漢字”→“番語”的直接藏譯有所不同。因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主要集中存藏于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折中,部分附帶有滿文譯本。
為有效治理西藏地方,清廷中樞對藏文文書的翻譯,經歷從依賴駐京喇嘛到培養(yǎng)譯員、專設唐古忒學的轉變歷程。到乾隆中葉,清廷遣派以八旗蒙古生童為主的譯員赴藏學習藏文。唐古忒學教習、考核、制度架構等漸成定制。馬子木依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現存滿文檔案和官書,認為清廷中樞在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間譯寫藏文文書主要依靠唐古忒學譯員譯出,輔助章嘉呼圖克圖的譯寫校對。⑥參見馬子木:《唐古忒學考》,《清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129頁。藏文文書的譯寫在清廷中樞形成相對固定的專職譯員群體和規(guī)范的翻譯流程。但是兩金川之役藏文文書譯寫的規(guī)范,時常受制于藏語文的地域差異。清軍將臣早就意識到準確翻譯兩金川藏文名稱頗為困難:一是邊地各處藏語文之間互存差異:“查瓦寺、鄂克什、三雜谷、丹壩、綽斯甲布、巴旺、布拉克底、兩金川各處,均謂之甲壟。其番人言語,不惟與西藏之唐古忒迥殊,即與南路之明正各土司亦須通譯”⑦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輯:《平定兩金川方略》(下冊)卷89,第1212頁。;二是邊地地名眾多、繁雜:“番地名字最多,或一坡而上下攸殊,或一嶺而東西各別”,令人難以辨識。①《奏為遵旨查明格宗地名容另覓善繪之人詳悉繪圖呈覽事》,乾隆三十七年,縮微號:04-01-30-031-130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而且,有關藏文文書的戰(zhàn)事信息溝通牽涉清廷中樞、清軍將臣、土司之間的聯(lián)動關系。由于乾隆帝一再申令整飭驛站遞送事務,②《高宗純皇帝實錄》卷893,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下,第992頁;馮明珠、莊吉發(fā)編:《金川檔》,第275頁。軍務文報的馳遞成為清廷中樞快速掌控軍情和下達諭令的重要渠道,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遞最新的邊務軍情,并將決策、諭令反饋回金川軍營。這大大推進和加速了藏文文書譯寫的程序進度,使之融入軍情文報的馳奏驛遞系統(tǒng)中。即便如此,從土司“投稟”、清軍將臣呈遞奏折到朱批反饋等一系列奏事流程完成,最快也需十天甚至半月時間,③如乾隆三十七年梭磨土司撰寫、呈遞藏文稟帖在二月十六日,溫福、阿桂等呈遞的奏折,繕寫于二月二十七日,朱批反饋書于三月初七日。參見《奏為譯呈土婦卓爾瑪番稟并籌酌綽斯甲情形》,乾隆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檔號:016270,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無法及時解決金川軍營的譯寫需求,保障時效性信息搜集等問題。因而藏文文書的譯寫處理機制相比于西藏地方要復雜得多。
根據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間清軍將臣的奏折陳述,各土司“投稟”軍營的藏文“原稟”一般最先由“隨營通事”當即譯出,譯本即奏折“夾單”中所謂的“譯稟” “譯出稟詞”或“譯出番稟”。例如,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一月溫福呈遞的奏折,原本附有檄諭三件、 “譯出夷稟”一件和“夷字原稟”一件?!耙淖衷A”為同年十月二十八日小金川土司澤旺致維州協(xié)都司馬詔蛟的藏文函件。經對譯查找,“原稟”與“譯出夷稟”散存于不同檔號檔案中。后者正文與溫福呈遞奏折中引述的“譯稟”內容一致,大抵將藏文“原稟”完整譯寫,主旨內容并無太大區(qū)別。藏文“原稟”由溫?!凹戳钅茏g番字之瓦寺夷人將夷稟大概譯出”。④《奏報小金川舊土司澤旺等投送稟帖及檄諭澤旺等由》,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檔號:015356,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被挈獲之小金川土司等人供單》,檔號:015679,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這進一步證實現存兩金川之役藏文文書的部分漢文“譯稟”,是由非專職的地方譯員群體翻譯而成,體制之外通曉本土藏語文者經??痛g寫藏文文書的譯員角色。
溫福奏折中提到的“瓦寺夷人”是瓦寺土弁格登布(或譯為格特布)。據乾隆三十七年三月溫福等奏稱:“各土司派出認識番字,并能書寫之人,又不能通曉漢話。惟瓦寺土弁格登布雖不能書寫,而通曉番話,并能漢話,凡有文稟,臣等皆令其通說”,“臣等查軍營翻譯,各通事有漢人,亦有番人,原系雜湊而成”,“嗣后凡遇番稟,如訪有深通翻譯者,令其譯出附進,否則臣等仍令格登布等譯出大概?!雹荨蹲喔膊閱柗g番稟詞語不符緣由》,乾隆三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檔號:016464,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大金川土司索諾木遣員“投稟”,溫福等即令“喇嘛功噶伊什及通漢話的瓦斯格登布問明緣由”。參見《奏為索諾木呈書將原書譯清文呈覽》,乾隆三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檔號:017700,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功噶伊什為參贊大臣色布騰巴爾珠爾所帶喇嘛。參見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輯:《平定兩金川方略》(上冊)卷27,第438頁。溫福等的奏陳透露出金川軍營藏語文譯員群體駁雜的民族、社會身份。特別是土司或土屯遣派充任的臨時譯員始終承擔著問詢、譯寫等文書要務,頗受清軍將臣的信任和依賴。如第二次金川之役后期參贊大臣海蘭察軍營以土練都司穆塔爾兼任通事。定西將軍阿桂軍營的藏文文書譯寫“向不用綠營字識”,而倚重老實本分的屯弁安布木:“凡有番稟,皆派出章京眼同閱看,令屯弁通事,逐句念出,即逐句寫清。”⑥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輯:《平定兩金川方略》(下冊)卷89,第1212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鄂溫克自治旗民族古籍整理辦公室編:《清宮珍藏海蘭察滿漢文奏折匯編》,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09頁。藏文文書的譯寫工作常常是諳熟藏語文的土弁兵、漢藏隨營通事、譯字房書辦、僧侶或章京等共同合作的集體行為。
由于譯員構成復雜和水平參差,金川軍營藏文文書譯寫時有訛誤或誤導之處,乃至引發(fā)清廷中樞對時局形勢的誤判。乾隆三十九年(1774)阿桂奏折附帶的三雜谷(即梭磨、卓克基、松崗)呈遞藏文稟帖,“原稟令曾習番字之中書濟爾噶朗圖譯出清文,并無誕妄之語,與阿桂處原譯之漢字不符。恐濟爾噶朗圖于番字文義不深,復令章嘉胡土克圖另譯,與濟爾噶朗圖譯出之字大略相合。是三雜谷土司并無可惡情節(jié)。前此阿桂處所譯之字,或系譯字番人與雜谷土司不睦,故為增減,或綠營字識不習番語,妄為音譯,皆不可知?!雹亳T明珠、莊吉發(fā)編:《金川檔》,第1970頁。為此,部分重要藏文“原稟”呈送清廷中樞后,由軍機處遵從乾隆帝諭旨,指派濟爾噶朗圖等唐古忒學譯員或委托章嘉呼圖克圖另行再譯。兩金川之役檔案中“奏遵旨譯畢”“譯呈”“軍機處奏遵旨翻譯”等字樣的“譯稟”,大抵屬于此類再譯的藏文文書譯本。②《奏為將黨壩土司策旺達仁等稟文譯呈蒙漢文進呈御覽片》,乾隆三十七年八月,檔號:03-0185-2502-007.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遵旨譯畢卓克采土司聶格爾蚌咨呈溫福之番文片》,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十七日,檔號:03-0185-2520-04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遵旨將黨壩土司策旺達仁稟文翻譯呈上御覽片》,乾隆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檔號:03-0186-2571-05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遵旨將綽斯甲土司工噶諾爾布之稟文譯文稿呈上御覽片》,乾隆三十八年九月,檔號:03-0186-2571-05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再譯文書遵循“番語”→“清字”→“漢字”的傳譯流程,與金川軍營可能繼續(xù)沿用“番語”→“漢字”的譯寫方式有所不同。故而現存兩金川之役檔案中漢文“譯稟”眾多,而滿文“譯稟”僅有寥寥數份。
事實上,清廷中樞同樣缺乏能夠通曉兩金川之役事發(fā)地藏語文的合格譯員。乾隆三十七年三月,乾隆帝曾諭令,“軍營屢次所譯番稟,雖音字訛舛者多,而文義大概尚合,想該處綠營音譯之人,于番字尚能諳習,著溫福等即選派熟練音譯番字者一人,由驛赴京備用?!雹畚鞑厣鐣茖W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編輯:《平定兩金川方略》(上冊)卷23,第378頁?!拔牧x大概尚合”的評斷大致與文本對譯比較的結果吻合。選拔譯員赴京備用說明唐古忒學亦無法完全滿足戰(zhàn)事的譯寫需求,轉而尋求來自地方傳譯系統(tǒng)譯員的協(xié)助。四月,溫福等就選派譯員赴京之事回奏道:
因軍營所當番字之人,未甚諳習,不足備用,是以行令松潘鎮(zhèn)維州協(xié)各衙門,于所設譯字房書辦內,詳加甄選。茲據各該處派送五名前來。臣等復逐一考驗,求其漢字、番字、漢語、番語并能通說譯寫者,竟不可得。內惟維州協(xié)戰(zhàn)兵焦俞崇一名,能通番語、識漢字,但不識番字。又維協(xié)食守兵糧之屯練阿甲一名,番字、番語俱能書寫通識,亦略通漢語,而不識漢字。合兩人之長,可備翻譯之用。④《奏報選送熟諳番字語通事焦俞崇等二名至京》,乾隆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檔號:016879,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處藏《軍機處檔折件》。此類通曉“番語、番字”的翻譯人員往往是臨時選定。乾隆三十七年六月隨同四川布政使李本赴京的兵役李龍,因對“番語頗為熟便”,而被軍機處“暫留交內務府照前此通事收管,俟審問雍中端丹等事畢后,或將李龍留作通事,抑令仍回川省之處”。參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7冊,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79頁。
選派赴京的譯員以漢、藏弁兵互補結合的方式得以解決。折中的選派方式與清代中央、四川地方傳譯系統(tǒng)的差異不無關系。清代前期唐古忒學納入國家職官體系,構建起中央層級專職藏語文譯員的培養(yǎng)機構,主要面向清廷中樞輸送藏語文專職譯員職官。而四川地方基層傳譯系統(tǒng)缺乏嚴密的培養(yǎng)、考核和選任機制,將通事、譯字書辦限定在吏役層面,譯寫水準反而不及民間自發(fā)形成的漢、藏語文傳譯者。前文所述漢文檄諭藏譯文書即由金川軍營選派赴京、熟習藏語文文義的通事兵丁譯出,頗能展示其藏文文書的譯寫能力。因此,兩金川之役將朝廷、四川地方傳譯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圍繞文本譯寫、譯員選用等形成特定的互動關系。清宮存藏的藏文文書譯寫是由漢、藏、滿、蒙古等多民族職官、弁兵或僧侶群體共同完成的。
清代是多民族共同參與、奠定和締造中國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的重要歷史時期。各民族之間的互動關系,特別是政治層面溝通聯(lián)系的過程、機制和特點成為深入理解、認識清代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實現的關鍵問題。多語種官方檔案文獻即是探討清代多語文政治文化如何進行深層次實踐的主要依據。
與漢文、滿文等檔案文獻有別,兩金川之役藏文檔案存量有限,卻具有獨特的公文檔案屬性和學術研究價值,是直觀反映藏地土司與地方衙署及清廷中樞互動交往的原始文本資料。各土司借助藏文文書與地方衙署、清軍將臣、清廷中樞之間的溝通互動,也是不同語種文本傳譯釋讀的過程。作為奏折“夾單”附件,藏文“原稟”的主體內容能夠在漢文“譯稟”中得到較為準確的呈現,又在有效信息擇取、行文語氣表達和關鍵稱謂概念等層面存在明顯差別。檔案所見數量更多的漢文譯本的基本內容并無太大問題,可視為藏文“原稟”相對準確的對譯文本。但是若要深入探討漢文“譯稟”的文本語境,需要以藏文“原稟”與漢文“譯稟”文本對譯互證的異同關系作為分析闡釋基礎,不能完全將漢文譯本作為討論、印證藏地土司“主位”視角的直接證據。
兩金川之役藏文文書譯寫是清代基于四川藏地軍政事務需要,推進不同民族語言文字之間深度交流、構建“一統(tǒng)同文”政治文化的重要表現。邊務軍情的掌控和處理促使清廷亟需重視語言文字的互譯溝通,不斷改進公文譯寫機制,統(tǒng)合中央、地方的傳譯系統(tǒng)。多民族身份的譯員由土屯兵練、隨營通事、綠營弁兵、唐古忒學譯員、僧侶、地方衙署譯字房書辦、筆帖式及從征的土司屬弁等人員構成,成為乾隆時期溝通漢藏政治交往的中介群體。在清代大一統(tǒng)政治需求的背景下,不同民族、階層或區(qū)域身份的群體扮演著尋求多語文政治文化“共性”的角色,共同推動了清代各民族之間的政治聯(lián)系與文化互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