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與篝火

童子

蛾子們在白天總是做夢。在白天，不管他們飛過花叢，飛過樹叢，還是飛過草地，都感覺像在夢中一樣，聽見各種奇怪的聲音——也聽見太陽的聲音，聽見光的呼喊。但是蛾子們不知道自己追逐的是什么，就像在夢中一樣。他們于是不停地飛下去，飛下去。飛累了，他們就飛進蘋果花里，在里面睡上一覺，延續(xù)自己的夢。

這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蛾子，他和別的蛾子一樣，不知道自己需要在白天追逐什么，但他也習慣了一邊做著夢一邊飛行，或者就在蘋果花里睡一覺，在睡覺的時候繼續(xù)做一個光明的夢。

他們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東西也是在白天做夢的，像是蘋果花，她開放的時刻其實是在夢中，而只有在夜晚，她們才會醒來，然后借著微風和星光竊竊私語，和別的花說話，或者和葉子說話，或者和她們的樹——那棵母親樹——說話。

風在白天也是做夢的，到了夜晚他們才睜開眼睛吹，有方向地吹，在白天他們都是無目的地吹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夢里會吹到哪兒去。

這是一個黃昏。天氣晴好了一天，蛾子在夢里試圖穿越樹林曠野，追逐落日，卻未能追上。他疲憊地追進了一個山谷。夜晚，山谷里的空地上，架起了篝火堆，人們趁著周末一連兩天的狂歡就要開始了。

火光亮起來的時候，蛾子恍如夢中醒來，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它，這就是白天的太陽吧！現(xiàn)在它蓬松明亮的一團，可以靠近，不會藏起來，也不會漠然遠走，它發(fā)出愉快的聲音，說話，唱歌。

“我要靠近些，去聽它的歌?！倍曜酉搿?/p>

小小的蛾子繞著圈，飛出心里的快樂，他太喜歡這個小小的“太陽”了，他想召喚出它更多的熱情，于是勇敢地從它上空飛過。那么熱烈！幾乎將他灼傷！他的翅尖和爪尖都覺得酥麻痛癢，那是熱烈的太陽之愛。

“不如飛來和我狠狠地聊天呢！”蜘蛛說，她在附近的兩棵樹之間，織了一個很大的網(wǎng)，但是她比較謹慎和幸運，她的網(wǎng)距離火堆有半個樹冠的距離，她沒那么喜歡太陽，無論大的還是小的，因為她有別的追求。

“只要還有一只星星亮著，我就要織網(wǎng)，把網(wǎng)織得很大很大……只要還有星星亮著！”

蜘蛛經(jīng)常這樣自言自語?！坝幸惶炜偰馨阉鼈兙W(wǎng)住！我每天都在等待它們飛過來，可是它們只是高高地眨著眼睛邊看邊思索，我覺得它們比我還謹慎，它們在等那么一天，突然沖下來，好把我的網(wǎng)沖個稀巴爛！為此我也要使勁兒地把它修得更結(jié)實一些！”

這只蛾子出生的時候就喜歡光，所以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祖先在身體里留下的經(jīng)驗告訴他，“你要喜歡光，你只能喜歡光”。在他小的時候——也就是一天前或者兩天前，或者三天前，好吧，那就是三天前吧，那是他小的時候——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喜歡光，不知道光是什么，光是一個人還是另外一只蛾子？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抬頭看見了太陽，在清晨的時候突然看見了它，于是他就懂了什么是光。

光就是自己心里一直想見到的東西呀。

啊，它是那么明亮，一開始蛾子看到自己周圍還是朦朦朧朧的，過了一會兒，光就把一切都照亮了，一切都和他一樣，明明白白低在天底下，他想，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然后他就墜入了夢境一樣的現(xiàn)實之中。

“你看到了嗎？”蛾子問他旁邊的蘋果花，“你看到那個發(fā)光的東西了嗎？它從山里升上來的時候，就好像以前它就在那兒一樣，但是我怎么從來沒注意過它呢？”

“我早就見到過它了，”蘋果花說，“我在夢里看到過它，它發(fā)光的時候會讓我的臉顯得容光煥發(fā)，所以我比你要喜歡它多了。你知道對花來說，讓自己顯得嬌嫩和容光煥發(fā)，是我們終身的使命，等我們不再這樣容光煥發(fā)的時候，我們就離開，就再也不想待在這兒了，因為那時候就輪到我們的果子容光煥發(fā)了?！?/p>

蛾子呆呆地看著太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置身夢里，他看著那個巨大的、幾乎看不清輪廓的東西，從他的頭頂慢慢地越升越高，高到無法想象的高度。

一整天他就這樣沐浴在巨大的幸福里，被這樣巨大的發(fā)著光的東西籠罩在愛意之下。

他幸福得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才好，于是他飛過來飛過去，想要找一個能讓他安靜的地方落下來，認真地談一談。他看見了蜘蛛，但是他沒有和蜘蛛多做交流，因為他覺得，蜘蛛長著一張不懷好意的面孔，而她身下的那張網(wǎng)，看上去好像可以坐一坐，但是不知道坐下去了會發(fā)生什么事。

從這一點來說，蛾子無疑還是很聰明的。

“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關(guān)于那個發(fā)光的東西的事情，只能說——我聽到別人把它叫作太陽，不管是我織網(wǎng)的這兩棵樹，還是樹下面的草，還是那群螞蟻，還是蜻蜓或者蝴蝶，對他們來說這個東西都叫作太陽?！敝┲胝f。

“我也看到那一對人類走過的時候這樣說過?！倍曜诱f。他知道那樣一對走在一起的人就會被叫作情侶，他想，這就是愛吧——他們走得那么近，眼睛里閃閃發(fā)光，這種光和叫作太陽的家伙類似，于是他們好像正在互相照耀著對方似的。

不過蜘蛛繼續(xù)說：“太陽這個詞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這我不清楚，我想可能就類似一種味道很好的和星星差不多的東西吧，因為當我看那些星星的時候，就很喜歡它們，我想把它們叫作我的太陽，它們那么小，我完全可以用我的網(wǎng)子網(wǎng)住它們?！?/p>

蜘蛛從來沒有想要網(wǎng)住過太陽，她確實認真地思考過，但她覺得自己的網(wǎng)比起太陽來小多了，蜘蛛向來是很謹慎的，她不愿意做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

一天黎明的時候，蜘蛛看到她的網(wǎng)上有一些細碎的、小小的、哭泣的露珠，她覺得自己終于網(wǎng)住了一些星星。但是到了晚上，她看到天空仍然有那么多星星的時候，照樣會感到納悶不已，她覺得自己總有一天可以把星星全部網(wǎng)住的。

第一個節(jié)日夜晚的篝火，就那樣慢慢地慢慢地暗了下去，人們早已經(jīng)去睡覺了。蛾子和他的朋友們繞著它飛了很久很久，也終于筋疲力盡地結(jié)束了這一晚的狂歡，然后他找了一朵蘋果花，沉沉地睡下去。

等到蛾子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又一個黃昏了，太陽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就在那片林子背后火紅火紅的看著他，渾身的光不可思議地籠罩著他，讓他頭上的觸角也變成了金黃色。

“我可以飛向你嗎？”蛾子問，“我可以向你飛去，直到飛進你的懷里嗎？”

“可以呀，可以?！碧柕幕卮疬h遠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鐘一樣，“但是我不能等你，我會慢慢走下去，我不會等待很久，我從來沒有等待過誰。而且我距離你很遠很遠，你永遠也無法飛到這里來的。”

它的聲音親切悅耳，在蛾子聽來奇妙無比，讓他激動得渾身顫抖。

是的，太陽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因為蛾子還沒有來得及再和它多講一句，它就慢慢地沉下去，在樹叢后面、在小山后面消失了。

蛾子只來得及飛過了三四棵樹，有一棵是合歡樹，她細碎的葉子顫動著，看上去就好像想要誠摯地留住他似的。

“等等，你還沒有告訴我，昨天見到的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個嗎？”

蛾子沒有聽到太陽的回答，他周圍的光在慢慢地消失著，消失著，慢慢地，他又是孤獨一個了。

合歡樹在輕輕地安慰他道：“不要難過，我們都認識這個太陽，它明天還會來的?！?/p>

蛾子告別合歡樹，沒精打采地往回飛，他想飛回到之前的那棵樹那里，那一片有篝火的草地上，去等待晚上的新的太陽。

周末狂歡的人們又架起了今夜的篝火堆。夜深的時候，他們就把篝火點燃，這是最后一個夜晚，明天他們就從這里離開了。蛾子耐心地等著，他不知道這堆木頭和那個可以靠近的太陽是有關(guān)的，他棲落在木頭上，想再安安靜靜地休息一會兒或者再回味一會兒——那個明亮的美好的夢。

“哧！”這是劃火柴的聲音，有人劃著了一根火柴，然后小小的一團光一閃，蛾子看見了，他猛地從木頭上醒來，他看見身下有火光亮了起來。他飛起來，激動不安地飛行著，他看見剛才自己棲息的木頭上冒出了火紅的光亮。在光亮里，他看見了火的眼睛、火的嘴唇、火的眉毛，還有火的下巴，然后他聽到火在對他說話，并招搖著它的手。

“我喜歡你，小蛾子，”火快活地說，“我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來了，總之我已經(jīng)來了！”

做一堆無所事事的火有時候是很寂寞的，火和別的事物不一樣，它生來就知道自己的使命，自己的終結(jié)。

“你是太陽嗎？我在夢里和你告別過?！倍曜诱f道。

“他們叫我火，我覺得你說的太陽可能也是火，我們有很多朋友和伙伴分布在各種地方，我天生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我喜歡燃燒，我會把自己燒得很猛烈，讓每個人都無法靠近！我們是一種非常憤怒的熱烈的情緒，這種情緒可能會毀滅別的什么人和什么事，這就是我們。”

“但是它能把整個世界都照得很明亮，”蛾子說，“我在白天的夢里看到過那種景象——而你只照亮了周圍這一小片。你不是今天那個太陽，也不是明天的那個太陽，但你是我可以靠近的太陽?！?/p>

“我是為了給你照亮這里，我是為了讓你看看我就是太陽……我想我就是太陽?！?/p>

火不確定地說。

“但是如果你再靠近一點兒，我可不能保證你會變成什么樣，我是說，我可是知道自己的破壞力的，我有毀滅一切的愿望。我相信你在白天夢里見到的那個太陽也是一樣的，它也想毀滅一切，只是它像你所說的距離非常遠，所以它暫時還沒有做到?！?/p>

“它尤其想毀滅它所愛的，因為它讓人無法靠近，就像我，當然它也無法靠近我。我覺得它在壓抑自己的憤怒?！倍曜诱f，“可是我多么想被它毀滅啊，我覺得這是一種勇敢的獻身，等我被它毀滅的時候，或者它就不會那么憤怒了。”

蛾子繞著篝火默不作聲地飛了一會兒，避開人們揮舞的手腳。在他眼中那些巨人一樣的動作?；饟u動著，盯著他。

“現(xiàn)在我有一種想被你毀滅的沖動，這種感覺在靠近你的時候就越發(fā)強烈?！倍曜討n傷地說。

他懷念白天的那個太陽，遠遠的高高的，在他夢里的天空穿過。像一只巨大的憤怒的眼睛那樣穿過，看著他。于是他義無反顧地飛下去，繞著狂舞的火狂舞起來，火吐著他的舌頭，他的手繞著蛾子揮舞，想要把蛾子更緊地抱在懷里，他飛著，飛得跌跌撞撞，飛得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

“看，一只多可愛的小蛾子?！斌艋疬叺呐χ泻⒄f。戀愛的人都是心軟的，他們有些擔憂他的命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直到自己的眼睛幾乎感受到了火光的熱烈和被灼燒的痛楚。

那一瞬間，蛾子好像從夢中醒來了，又好像掉進了一個更為熱烈的真實的夢中，他在最后時刻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總算獻身給太陽了，也許白天的時候太陽不會再那么遠那么高地看著自己，它也許會感受到自己這份熱烈的痛楚，并且不再那么憤怒了。

“我還是想網(wǎng)到更多的星星?！敝┲朐谶h處看著，嘆了口氣，她準備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她會收獲她的星星的。但是她的星星每天早上太陽出來之后就全都消失了，她想這也還是因為太陽的憤怒吧，即使蛾子不見了，太陽還是憤怒的太陽，太陽把她的星星收走了。

“這就是愛啊。”后來女孩對男孩說，“這只蛾子愛上了火，他如果有別的選擇的話就好了，但是誰知道呢，也許他只愛火?！?/p>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