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國王

岳賢龍

那條胡同不過百米見長，可讓人怎么走也走不完。

胡同里藏著國王的宮殿和將軍的白馬，也藏著孫子的童年和爺爺?shù)鸟R扎。

這天，孫子大學(xué)放假回來，按理說得先去爺爺那里瞧一瞧，打個招呼，數(shù)爺爺最疼他呢。可他實在是太困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到家倒頭就睡，早就把爺爺忘得一干二凈了。

孫子忘了爺爺，爺爺可沒忘了他的孫子。爺爺一大早就起來坐在院子門口的馬扎上，像一座雕像般一動不動地望著胡同口，仿佛他的孫子下一秒就會出現(xiàn)一樣。

爺爺坐得可是威嚴(yán)，像一個國王，等待著前來覲見朝拜的臣民。他的身邊還有一根跟了他十幾年的拐杖，準(zhǔn)確來說，應(yīng)該是一根權(quán)杖，沒有這根權(quán)杖，爺爺可是當(dāng)不了國王的。

爺爺住在老胡同的最深處，兩間磚砌的平房，房子普通得和村里的白胡子老頭沒什么兩樣，也和他自己沒什么兩樣。

孫子住在街對面的胡同里，也是最里面的一家。爺爺和孫子中間就隔了一條街，兩個人各自占據(jù)著一個胡同，但這絕對不是兩個主人的領(lǐng)地，而是臣子與國王的區(qū)別。孫子住的胡同永遠(yuǎn)臣屬于爺爺?shù)暮?，不為別的，只因爺爺有權(quán)杖。

十多年了，爺爺從來都沒有走出過那條胡同，國王怎么能輕易走出自己的宮殿，再者說，胡同外面人心嘈雜，又有幾個人能真正讀懂國王的心呢？每念及此，國王都會想到他的孫子，胡同之外的人，只有他的孫子與眾人不同，最合他的心意。

爺爺已經(jīng)坐不住了，拿起權(quán)杖往地上一杵，顫巍巍地從馬扎上站了起來。

悠長的胡同里空無一人，剛下過雨的土路上還有幾處積水。爺爺朝著胡同口的方向挪動了幾步，他的眉頭緊鎖，臉上掛著國王應(yīng)有的威嚴(yán)，估計他是在責(zé)怪管理火車的臣子，為何不讓火車開得更快一點，好讓他在胡同盡頭能快些看到那張熟悉可愛的臉。

國王再也等不及了，好像他再不快些見到他的將軍，他的將軍就會被敵人殺死，葬身于馬蹄之下，不管隔著有多遠(yuǎn)，國王已經(jīng)決定，拿上自己的權(quán)杖親自去解救自己的將軍。

那漫長的胡同，令爺爺心里直打顫。

眼前的這條胡同，已經(jīng)隔絕了他十多年了，當(dāng)他走出這條胡同，走出他所熟悉的宮殿，會不會迷失了方向呢。如果找不到他的將軍，孫子回來也找不到爺爺該怎么辦呢？顯然這些擔(dān)憂并沒有阻擋住國王的腳步，他已經(jīng)成功越過了一個水坑，還有七八個水坑在等待著一睹國王的風(fēng)采。

國王的腳上已經(jīng)沾滿了泥水，權(quán)杖杵在了油漆路上，驕傲地審視著一切，仿佛剛協(xié)助國王打贏了一場勝仗。

爺爺已經(jīng)來到了兩個胡同路中間的那條街，正是這條街，隔開了他和他的孫子。

這條處在兩個胡同中間的油漆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爺爺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也是國王最忠實的臣民。

那是誰家的幾個毛頭孩子，看見國王一點禮節(jié)都沒有，他的孫子可不會這樣沒有禮貌。

孫子小時候最愛找爺爺玩，其他人從四面八方給國王進貢來好吃的，爺爺都留給他的孫子吃。孫子來了之后，就拿著爺爺?shù)墓照韧?。孫子喜歡齊天大圣，就把爺爺?shù)墓照犬?dāng)成大圣的金箍棒，在爺爺院子的矮墻上竄來蹦去，活像一個孫猴子?？粗鴮O子這樣耍來弄去，爺爺也不說話，只是咧著嘴笑，絲毫不丟國王的氣場。

爺爺?shù)膶O子可跟這幾個貪玩的毛孩子不一樣，孫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可好了，要不然也不會當(dāng)上大學(xué)生。這么多年過去，村里就沒出過幾個大學(xué)生，孫子是其中之一。孫子當(dāng)上大學(xué)生，讓爺爺比當(dāng)上國王還要高興。

那幾個孩子是被國王的尊威嚇到了嗎？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看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傻子，雖然有些害怕卻又經(jīng)不住好奇心的誘惑，直直地盯著國王。

爺爺抬了抬拐杖準(zhǔn)備往前走，拐杖瞬間變成權(quán)杖，嚇得那幾個愣頭小子扭頭就跑，似乎跑得慢一點，那巨大的權(quán)杖下一秒就會砸到自己身上。看到那幾個弱小的背影，權(quán)杖十分得意，繼續(xù)陪它的國王開始下一場征戰(zhàn)。

一條胡同的盡頭是另一條胡同的入口，胡同如同生命的隧道串聯(lián)起兩代人，一頭是生命，一頭是死亡，一頭是臉龐，一頭是背影，它們看似毫不相關(guān)，無數(shù)的人卻在這里走不出去，一代又一代上演著輪回。

孫子在床上躺著，睡得正香，沒有什么比讓他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更重要的了。

是什么聲音一直在杵他的心房，既陌生又熟悉，他努力地想睜開眼看看，卻又始終打不過令人發(fā)困的猛獸，這種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他的心臟被杵得也愈加的疼，一種窒息感從夢中襲面而來。

他猛地想起，那是爺爺拐杖的聲音。

那根拐杖是他給爺爺買的，怪不得那么熟悉。他終于想起爺爺，回到家后直接睡了，都沒來得及去看看爺爺。其實他想去來著，可是這頭困獸從頭到腳都占據(jù)了他，他被它打敗了，于是躺下睡了，心想醒了再去也不遲。

爺爺見到了他的孫子，不出所料，國王的將軍被敵人降住了，動彈不得。

爺爺有些局促，不想吵醒熟睡的孫子。

可是國王不這么想，無論多么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也終究是要臣服于國王。

國王手中的權(quán)杖更是這樣想，看到被困的將軍，權(quán)杖頓時來了戰(zhàn)意，它掙脫國王的手掌，殺氣騰騰地沖向困住將軍的惡獸，想要再次品嘗勝利的快感。

爺爺自責(zé)壞了，孫子家的地板太滑，一不小心將拐杖滑倒在地上。

拐杖與地板碰撞出巨大聲響，憤怒的權(quán)杖敲碎了那頭困獸，將軍被解救出來，孫子也醒了。

孫子揉了揉眼，看著眼前似夢非夢的場景，坐起身來。

“爺，你咋來了？”

這是一個將軍該對國王說的話嗎？簡直是以下犯上，若不是國王不遠(yuǎn)萬里親自前來營救，將軍恐怕早已是惡獸的腹中之物了。

權(quán)杖有些看不下去，發(fā)出杵地的斥責(zé)聲。

爺爺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想要離他的孫子再近一點。

“放……放了……放了幾天假？”

沒錯，這是國王的聲音，原來這還是個說話口齒不清的國王。

“一天，明天就走，還有別的事情忙?！?/p>

爺爺聽到后沒再作聲，顯然孫子的回答不是爺爺想要的答案。

孫子在床邊坐著，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竟然也不說請爺爺坐下，和剛剛兩個胡同中間那條街上的毛頭孩子沒什么兩樣。

權(quán)杖能讓沒見過國王的孩子落荒而逃，卻震懾不住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的將軍，爺爺家里北墻上貼的那些獎狀，便是對將軍最好的褒獎。

權(quán)杖有些泄氣，抱怨似的杵了兩下地，想要離開將軍的營房。

爺爺沒再吭聲，拄著拐杖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

“爺，你走呢？”

顯然，孫子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不然不會這么明知故問，權(quán)杖叫醒了將軍的身體，卻沒能喚醒如此沉睡的靈魂，怪不得權(quán)杖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因為在這里它打了一場敗仗，久經(jīng)沙場的它輸給一個初出茅廬的愣頭學(xué)生，實在是讓人慪火。

權(quán)杖有些失魂落魄，它覺得自己好像老了。

孫子好像真的睡傻了，迷迷瞪瞪，沒有一點精氣神。

就如同經(jīng)過一場生死鏖戰(zhàn)僥幸活下來的將軍，不，不能叫將軍，應(yīng)該叫逃兵，因為將軍面對敵人會選擇戰(zhàn)死，而逃兵只會茍活。

還好他還保留一縷清醒的神經(jīng)，知道將爺爺送到大門口，哈欠和伸懶腰同時進行，也沒能讓他徹底醒過來，不過爺爺已經(jīng)出了大門，等爺爺走后他就又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心里忽然放松了許多。

國王似乎看懂了將軍的心思，他已經(jīng)徹底被那頭困獸征服了，他愛上了那頭野獸，并深深淪陷于此，不能自拔。

爺爺頓了一下，想要轉(zhuǎn)身說幾句話，卻又及時制止了自己這多余的行為，身子半側(cè)著僵在那里，只剩下呼吸聲。

“走啦，爺？”

孫子的這句話，是陳述句，又像是疑問句，是想讓爺爺走，還是想讓爺爺留下，孫子和爺爺心里都明白得很。

爺爺就是爺爺，到底是比他孫子懂事，爺爺知道他想要的答案，就像一個仁慈的國王，面對即便是打了敗仗的將軍，也要給予他最豐厚的賞賜。

“唔?！?/p>

拐杖撞到地上，爺爺?shù)纳ぷ永锇l(fā)出了這樣的一聲深沉的回應(yīng)。

國王低下頭，一步一步往前走，每往前一步，他的城池就淪陷一分，就這樣一直走到這條胡同的盡頭，王冠也掉了，掉進了身后無聲的萬丈溝壑。

爺爺突然在胡同盡頭停了下來，仿佛有人叫了他一聲爺。他站在那一動不動，看看是否能再聽到一聲爺爺。

孫子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去，余光中看到了爺爺停在了那里，一動不動。

爺爺直立立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四肢健全的人，仿佛下一刻就會轉(zhuǎn)身跑過來將他抱起來，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再次開啟那神秘而古老的游戲。

“爺爺，俺想騎大馬?！?/p>

“只有當(dāng)將軍才能騎大馬嘞。”

“爺爺，那俺要當(dāng)將軍?！?/p>

“好，那爺給你當(dāng)大馬?！?/p>

記憶沖破軀體，在爺爺背后的胡同里游蕩著生命的回響。這是爺爺記憶里的聲音，孫子那時還穿開襠褲，哪里會記得這些東西。

當(dāng)他能記得和爺爺?shù)挠洃洉r，爺爺就已經(jīng)成為一匹廢馬了。

爺爺終究沒能等來那一聲爺爺，而國王等來了將軍的祭拜。

那條胡同竟然如此的長，以至于胡同里的人一輩子也沒能走出去。

孫子看著爺爺一幀一幀消失在胡同盡頭，沒留下一聲言語。

不知為何，孫子竟困意全無，他仿佛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彌天大錯，他知道自己敗給了那頭困獸，若不是爺爺及時相救，他早就被吃得不剩尸骨。

那條胡同真是長啊，爺爺?shù)哪且宦暋斑怼边€在胡同里回響，就像一句魔咒，束縛住了孫子的心臟，將他囚禁在這條無窮無盡的胡同之中。

將軍明白了國王的苦心，重新騎上戰(zhàn)馬，準(zhǔn)備為國王再去征服一片河山。

次日，孫子準(zhǔn)備返程，心想不久就回來，昨天也見過爺爺了，時間緊迫，便沒有和他告別。

戰(zhàn)馬飛馳，將軍手刃千敵。看著馬蹄踏下的河山，將軍欣喜，這是獻給國王最好的禮物。

工作即將結(jié)束，孫子準(zhǔn)備明天回家，正當(dāng)他給爺爺挑選禮物時，聽到了巨大的杵地聲，那是爺爺對孫子最后的呼喊。

國王的宮殿掛滿了白帳。

將軍從馬上摔了下來，孫子也癱在了地上，怎么站也站不起來。他想，要是像他爺爺一樣有根拐杖，興許還可以站得起來。

他有拐杖啊！手里拿著的不就是給爺爺新買的拐杖嗎？可是，仿佛命中注定他就不是這根拐杖的主人，拐杖在爺爺手里會變成權(quán)杖，爺爺就是國王，而拐杖在孫子手里不聽使喚，他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落魄乞丐。

他癱在那里，想像爺爺一樣借助拐杖使自己站立起來，也就在這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駕馭一根拐杖，竟是如此的艱難。

孫子無法想象，一個半身不遂十幾年從未走出過胡同的老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床邊，小心翼翼又弄巧成拙。而他竟是如此的殘忍，沒和爺爺多說句話，也沒留爺爺多待一會兒。或許連上天也痛恨他的殘忍，于是在那條無法走出爺爺曾走過的胡同里面，將他永遠(yuǎn)流放。

那天爺爺一定有很多話要和孫子說，可孫子沒有給他機會，也沒有給自己機會。他怎么記得那天在爺爺走到胡同盡頭時叫過一聲爺爺呢，不然爺爺為什么停下？他也許是在心里喊過了，又恰巧爺爺在心里也聽見了，他無法再從爺爺那里得到答案，也許得到答案會使他得到寬慰，可是他覺得自己不配得到爺爺?shù)脑彙?/p>

爺爺走了，只留給孫子一個背影，還有一條胡同。

孫子沒能見到爺爺最后一眼，國王沒能等到凱旋的將軍。

他走到爺爺?shù)膲炃?，點了一把火，燒掉了那根新買的拐杖，鳳凰浴火能夠重生，他只奢望這根拐杖可以變成爺爺?shù)耐?，讓他能夠在夢里再看爺爺一眼?/p>

孫子相信爺爺依然坐在那里，在那條胡同的盡頭，一動不動得像一座雕像，又在雕像上造刻出一座城，城門始終敞開，等待著騎馬的將軍歸來。

多年后，那只困獸再也沒來找過他。夜幕降臨時分，一種遙遠(yuǎn)又古老的聲音撞擊著他的心臟，像是孫子和爺爺?shù)膶υ?，又像是拐杖浴火的爆裂聲，更像是?zhàn)馬奔馳的鐵蹄聲，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聲音，縈繞在他每一個不眠的深夜。

他閉上眼，一匹英俊的白馬就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將軍騎上它，朝著胡同的盡頭奔去，城門已為他打開，國王已經(jīng)坐在殿堂，這胡同不過百米見長，將軍和他的白馬，卻始終沒能走完。

責(zé)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