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一首老歌從耳畔滑過

那天沒有什么特別的，從白天到黑夜，從日出到日落，一切都看似完美的在正常軌道運行。要說不同就是陰郁了很長時間的天空終于放晴，湛藍湛藍的底色，朵朵白云飄動，像緩緩拉開的幕布，視覺一下子就明朗起來，讓人忍不住想坐在上面?？諝馇逋?，草木葳蕤，光線明亮而柔和，隱約似有暗香浮動。

陸寒秋依舊還是長裙布衫，還是長發(fā)披肩，還是一張沒有任何修飾的臉。坐在車里，車窗關(guān)著，她的視線一直在稍縱即逝的車窗外，反而忽略了車里的人。

“媽媽，你在想什么？”開車的是她的老公，女兒坐在副駕駛座上，耳朵里塞著耳機，正在聽音樂。女兒從十四歲后就把自己安排在了副駕駛座位上，“坐在這里視野開闊，還能和爸爸聊天，你太悶了，坐在后面最合適。”女兒這樣解釋。陸寒秋沒有說什么，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她有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只不過有時候盯著女兒的后腦勺，烏黑的長發(fā)瀑布般散落下來，心里總會有些失落，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刻意地壓制著張揚的個性，卻在不經(jīng)意間標(biāo)榜自己的與眾不同——青春期的虛榮。

陸寒秋收回視線，目光正好落在丈夫有些微禿的頭上，剛過五十歲，頭發(fā)已先于年齡衰老。陸寒秋有點兒心痛。

“國慶放假還回來嗎？我們?nèi)ソ幽??！标懞锕室饧又亓恕拔覀儭倍值恼Z氣，問女兒，也是在向老公發(fā)出信號，她對每一句話都很吝惜，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不回來，我要趁假期和朋友出去旅游，省得回來煩你了?！迸畠簺_她伸了伸舌頭，調(diào)皮地說。

“隨你吧。”陸寒秋沒有勉強，她從來不干涉女兒的自由，這是她和女兒之間的默契。陸寒秋對女兒一直是放養(yǎng)態(tài)度，女兒跟爸爸倒是親近些，她并不在乎這些，再怎么說骨肉親情也是割舍不了的。

在一個嘈雜的路口，車遇紅燈。陸寒秋偏頭看著窗外，一輛白色的小汽車幾乎貼著她的車門停下來，空間一下子變得狹窄了。陸寒秋莫名地緊張起來，伸手拉著車把手。這個十字路口車輛多，紅燈時間也長，她有些反感地朝車子看過去，車里的人也向她看過來，陸寒秋的眼光剛好對上了他的掃視。這是一位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男人，一副黑邊眼鏡讓他顯得很儒雅，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干凈利落。同樣已不年輕的陸寒秋眼神有些迷離，可瞬間還是認出了這張臉：鄭毅。

鄭毅是陸寒秋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眼前的男人雖然沒了當(dāng)年的銳氣，可陸寒秋還是很肯定，他就是鄭毅。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她，很快地便收回了目光。陸寒秋急忙按下門邊的開窗鍵，還沒等窗玻璃落下來，綠燈亮了，車子緩緩啟動，然后倏地駛過路口。就在那一瞬間，陸寒秋聽到車里傳來好聽的歌聲，是鄧麗君的那首經(jīng)典老歌《我只在乎你》：

任時光匆匆離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有那么幾秒鐘，陸寒秋感到呼吸急促，腦子一片空白。白色汽車很快超越了她的車子，匯入車流中，歌聲也隨之淹沒了。她失望地搖上玻璃，女兒拽下耳機，回過頭來看著她：“媽媽，你怎么啦？”

“哦，沒事，透透氣?！标懞锘卮?。女兒重新塞上耳機，隨著音樂輕輕晃動著腦袋，年輕真好。像她這個年齡的時候，陸寒秋也喜歡熱鬧，喜歡張揚的生活，喜歡在別人的眼光中完成一次又一次所謂另類的壯舉?？捎幸惶焖释唢w的翅膀折了，她的雙腳被捆綁住，她飛不起來，也跑不動了，只能用沉默作為自己無聲的抗辯。她按部就班地做著該做的事情，考學(xué)、工作、戀愛、結(jié)婚、生子，每個節(jié)點要做的事情她一樣都沒落下，看似人生非常圓滿。

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上海工作，一年回不來幾次，每次回來都是匆匆忙忙的。

從高鐵站返程回家時，陸寒秋依舊坐在后排座椅上，車里沒有了女兒，突然安靜了不少。陸寒秋的老公也是個沉默的人，在這一點上倆人的相似度極高。

“我過幾天想回老家看看?！痹S久，陸寒秋開口說。

“家里有什么事嗎？我陪你一起去吧?！?/p>

“不用，你還得上班，我自己去就行?！?/p>

“那好吧，我給你買票?！标懞餂]再說什么。半年前，陸寒秋提前離開了工作崗位，她在一家雜志社做了二十多年的校對，每天生活在文字里，她的生活干凈而純粹，像一塊沒有被污染的凈地。終于有一天，那些文字讓她惶恐不安，她發(fā)現(xiàn)有個充滿渴望的嶄新的自己奮不顧身地想要從她的身體里脹出來，她必須停下來。況且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不了網(wǎng)絡(luò)時代的電子轟炸，她和與時俱進的新同事有了難以跨越的代溝，陸寒秋無法跨過去，也不再想跨過去，及時退下來是最明智的。

領(lǐng)導(dǎo)很快批準(zhǔn)了她的申請，這幾年紙媒遇到前所未有的低谷，雜志社維持得很艱難，少一個人分這碗羹也好。手續(xù)辦得很順利，雜志社為她舉行了歡送儀式，社長拉著她的手很是感慨了一番，也算為陸寒秋的職業(yè)生涯畫了個圓滿的句號。真正退下來之后，陸寒秋很快進入新的角色，之后做的許多事，其實就是個褪的過程——把披在身上許多年的盔甲一件一件地剝離下來，然后才能看到自己最初的模樣，也就真正自由了。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陸寒秋心里的盔甲隱藏得太深太重，那種不能碰觸的痛，一次不經(jīng)意的小摩擦都有可能毀掉她幾十年辛苦經(jīng)營的生活。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明顯有了涼意。青灰色的石子路還和三十年前一樣，盤旋在鄉(xiāng)間的溝溝壑壑;一間間白墻灰瓦的民房毫無章法地坐落在狹窄的胡同里，相互呼應(yīng)，隨意中透著某種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像原始情感的迸發(fā)，淳樸而善良。所不同的是這些房子大多數(shù)是空著的，門前長滿了荒草，隨風(fēng)晃動的狗尾巴草被季節(jié)染成枯黃色，即使雨水沖刷過也不再鮮艷。

雨不大，空氣卻因此清新，周圍升騰的濕氣讓青灰色的建筑更有了懷舊的意味，和陸寒秋此時的心情一樣。偶有人住的房子，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獨居，或帶著孫子輩兒，沒有了先前靈動的煙火氣和熱鬧的氛圍。年輕人多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不來幾次，能回來的也都在縣城買了房，迫不及待地要與鄉(xiāng)村落劃清界線。

陸寒秋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時而有風(fēng)撲打過來，她就要緊緊地抓住傘柄。行走在曾經(jīng)熟悉的小路上，她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來過這里，她的親人早就搬走了。偶爾回來探親總是匆匆忙忙，很少記起回來看看，也或許是她一直在刻意的遺忘這里?？涩F(xiàn)在不同了，陸寒秋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她要甩掉那些禁錮了她幾十年的盔甲。

“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蜘蛛網(wǎng)的屋頂。”高中的時候，陸寒秋不可救藥地迷上了張愛玲，張愛玲眼里的世界成了陸寒秋追求的完美。那是一段激情飛揚的時光，回過頭來想想，當(dāng)年她對張愛玲的迷戀，充其量相當(dāng)于今天的時尚女生對奢侈品的追逐，也注定了陸寒秋骨子里迸發(fā)出的倔強和堅硬。

陸寒秋原本不叫這個名字，叫陸冬妮，是她那個出生在三十年代裹著小腳的奶奶給取的。陸寒秋出生的那年極冷，剛進陰歷十月就下起了大雪。奶奶重男輕女，看是個丫頭，心里已經(jīng)很不待見了，一家人圍著火爐取名字的時候，奶奶雙手插在寬大的棉襖袖里，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一個丫頭叫什么名字不行，早晚還不是別人家的。冬天生的，就叫冬妮吧?！?/p>

奶奶是家里絕對掌權(quán)的女人，她的話從來沒有人反駁過，連爺爺都不敢。那個瘦小懦弱的老頭兒一輩子被奶奶拿捏得死死的，直到奶奶離世后，他才像翻身農(nóng)奴，開始興風(fēng)作浪、大聲呼喝，百般為難他的三個兒媳婦——陸寒秋的母親和兩個嬸嬸。他拼命地把從奶奶那里受的氣都撒到兒媳婦身上，變得固執(zhí)蠻橫起來。那些日子，家里每天搞得雞飛狗跳，怨聲四起，好在沒多久他也走了，家里才算安靜下來。不知道在那個世界，爺爺有沒有遇見奶奶，或許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了，那個欺負了他一輩子的老太婆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才好。又或許念著奶奶的離世，爺爺才著急忙慌地也跟著走了呢，算卦的曾說他能活到九十多歲呢，可他走的時候不過七十多歲，和奶奶僅隔半年的時間。這種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從表面上看陸寒秋好像并沒有遺傳奶奶半分，奶奶強硬的性格和陸寒秋的柔軟成為鮮明的對比。所以陸寒秋和奶奶的關(guān)系并不好。陸寒秋是家族里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父母自然是歡喜的，夫妻兩個都覺得起名字是大事，不能那么草率。母親推了推在床邊坐著的父親，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他，又看看躺在身邊的那個肉球一樣粉紅的小娃娃。父親明白她的意思，瞥了眼坐在火爐邊打盹兒的奶奶，最后還是忍住了。

陸寒秋的母親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滿意，也不敢說什么。

陸寒秋生在秋天，她更喜歡秋天，特別是張愛玲描繪的深秋，是要用生命去細心體會的季節(jié)。辦理第一代身份證的時候，陸寒秋正在讀初中，青春期的虛榮和倔強讓她迫切地要甩掉那個土得掉渣的名字，于是她死磨硬纏著父親托人找關(guān)系，跑派出所去戶籍辦，終于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字。

名字是她自己取的。那時候小腳奶奶已經(jīng)去世，她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執(zhí)拗讓她的孫女費了多大的周折。

陸寒秋是來找夏可可的，只有夏可可才能解開她身上的盔甲，它的沉重曾讓陸寒秋差點兒失去活著的勇氣，如今她依然無法釋懷。

夏可可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也是她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只不過她們已經(jīng)三十多年沒任何聯(lián)系了。來之前陸寒秋做了很多功課，她想方設(shè)法從以前的同學(xué)那里尋找夏可可的蛛絲馬跡，她確信夏可可不會人間蒸發(fā)，她一定活在某個角落里。

陸寒秋輾轉(zhuǎn)打聽到夏可可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老家生活，先是和一個煤礦工人結(jié)了婚，沒幾年就離了。后來又嫁給一個做生意的，遺憾的是也沒能走到最后。兩段婚姻都沒給她留下任何念想，她也就死了心，不再找了，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茶館，就在老家的古街上，離她們當(dāng)年的那所高中不遠，據(jù)說生意還不錯。

陸寒秋跟著手機導(dǎo)航找到這家茶館的時候正是陰雨霏霏的午后，青石板的路面上濺起一朵朵水花，風(fēng)吹在身上有些涼意，她沒有很快進去，而是站在細雨里打量著茶館的樣貌，好像從這里就可以看到夏可可所有的生活。她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自然、平靜地進入即將開始的會面，就像張愛玲小說里寫的那樣：“噢，你也在這里。”

頭天晚上她添加了夏可可的微信名片，很快就通過了驗證，夏可可的頭像是一縷清透的茶香和一串紫檀木手串，畫面很有禪意，符合她的身份。陸寒秋突然感到些許慰藉，夏可可就該是在世俗之外的。她盯住屏幕許久，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翻看夏可可的朋友圈，她只展示了半年的生活軌跡，不過對陸寒秋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夏可可的生活看起來并不豐富，發(fā)的都是些心靈雞湯，陸寒秋對這樣的文章早已不再感冒，那都是寫給別人看的，道理講得再漂亮有什么用？“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誰都無法逃脫心靈的束縛。

過了幾分鐘，陸寒秋返回聊天界面，卻不知道說什么，想了想，就找了一杯茶的圖案發(fā)過去。陸寒秋一向是謹慎的，她不能確定夏可可是否會接受她的邀請。

夏可可的信息秒回，也是一杯茶的圖案，沒再有別的訊息。陸寒秋有些失望，她以為夏可可會表現(xiàn)得比她熱情，畢竟當(dāng)年……陸寒秋的心放下了，看來夏可可是了解她的。不等陸寒秋再開口，夏可可便發(fā)了手機定位，留言：“青竹茶苑，明天過來吧?！睕]有多余的話，像早就說定的一場邀約。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青竹茶苑，很雅致的名字，應(yīng)該就是同學(xué)口中的夏可可的茶館。陸寒秋把手機定位上的紅點放大，縮小，再放大，再縮小，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很多遍，就像那個地方隱藏了太多的故事。

高中女生陸寒秋的戀愛像是一場無可救藥的疾病，來得突然，卻天翻地覆、轟轟烈烈。鄭毅沒有陽光帥氣的外表，卻有一副好嗓音，低沉中充滿磁性，沙啞中又透出純凈，單憑這些就足以讓他在校園里受到熱烈追捧。

他是教語文的，他的出現(xiàn)顛覆了高中老師嚴肅古板的形象，讓陸寒秋在枯燥的學(xué)習(xí)中看到了光明。不同于別的老師，他熱情洋溢、幽默風(fēng)趣，至少那時候陸寒秋是這樣認為的。他喜歡和學(xué)生在一起，操場上經(jīng)常看到他的身影，他成了高中校園里耀眼的角色，特別是他的課堂，古往今來、旁征博引、詩詞歌賦，總會給同學(xué)們帶來驚喜。他還講李清照、張愛玲、林徽因等奇女子的愛情故事，講瓊瑤的小說、金庸的武俠、三毛的撒哈拉，在九十年代的校園里，他就像一股清流。有次月考結(jié)束，他說同學(xué)們很辛苦，需要凈化一下兒耳朵，然后他就唱了那首經(jīng)典的老歌《我只在乎你》。這是陸寒秋這輩子聽到的最好聽的歌，直到現(xiàn)在她也這么認為。

陸寒秋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對他的迷戀中。她和所有女生一樣，偷偷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她又和別的女生不同，她的表現(xiàn)沒有過分的狂熱，甚至有些冷淡。她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個字，讀過的每一篇文章，她用省下的生活費全部買了鄧麗君的歌，因為鄭毅喜歡。她的復(fù)讀機里重復(fù)播放著那首經(jīng)典的《我只在乎你》，他唱得比鄧麗君還好。陸寒秋想。

或許正是因為陸寒秋的沉默吸引了鄭毅的注意，就像瓊瑤阿姨愛情小說里寫的那樣，她和鄭毅的關(guān)系漸漸偏離了正常的軌道。鄭毅開始借著某個名義邀請她參加學(xué)校的活動，多了和她相處的機會，她也頻頻在書本里夾上一些曖昧的文字遞交給鄭毅。作為一個正在青春期充滿幻想的女孩，陸寒秋常常生出些情不自禁的得意和略帶焦灼的期盼。她認為這就是愛情了，柏拉圖式的愛情。

秘密戀愛固然秘密，卻仿佛必得選出一個可靠的人分享才更夠秘密。夏可可成了唯一知曉這場戀愛關(guān)系的人。陸寒秋臉色潮紅、嘴唇顫抖、眼含淚光又盡可能平靜地向夏可可講述這個秘密的時候，心底更加堅定地認為自己正在為一場高級的戀愛所傾倒，而夏可可無疑必將為她這不凡的傾訴而傾倒。

夏可可的表現(xiàn)確實在陸寒秋的意料之外，她驚叫一聲，盯著陸寒秋足足有三分鐘，然后狠狠地說：“找死啊你？！”聽著生硬，但干脆、有勁。陸寒秋不是在找死，她只是被青春期的愛情沖昏了頭腦。

“小說看多了吧？你們這算什么，師生戀？第三者插足？”夏可可的表情表現(xiàn)出來的是決不同意。

“兩情相悅，為什么不可以？”

“他是有老婆的，我們都見過，那個三中的老師，來過咱們學(xué)校。”夏可可列舉了種種不可能，陸寒秋說這都不是問題，兩個人爭吵起來，昏天黑地。陸寒秋沉浸在那場戀愛里，就算天崩地裂恐怕都不會改變她的心意。到最后還是夏可可妥協(xié)了，或許絕對平等的友誼并不存在，似乎總有一方在緊要關(guān)頭非服從另一方不可。她問：“打算怎么辦？一直這樣？”

陸寒秋咬著嘴唇說：“會有辦法的?！毕目煽墒負u搖頭，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勢。她答應(yīng)為陸寒秋保密，還答應(yīng)了陸寒秋的提議：她和鄭毅所有往來的信息都放在夏可可這里。

夏可可是班里為數(shù)不多的走讀生，任何東西在她這里都比放在宿舍要安全得多。兩個花季少女從此結(jié)成聯(lián)盟，為一場不能正大光明的戀愛。直到現(xiàn)在陸寒秋想起來的時候，心還是“怦怦”地跳，像一頭亂撞的小鹿。她們又何嘗不是亂撞呢，在那個青澀的年齡誰的情感不是一地雞毛？

“青竹茶苑”幾個字在雨霧中顯得很雅致，仿古的青色木門讓人瞬間沉靜成一滴墨，任何煩擾在它面前都會煙消云散。周圍環(huán)境不錯，在老街的末尾，背后就是一片青翠的竹林，已經(jīng)稀疏的枝葉在雨水的洗刷下更顯亮潔，鬧中取靜，清幽可見，別有一番韻味。

陸寒秋佇立在雨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茶苑，她的心情是復(fù)雜的，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會面將以怎樣的方式開場。

陸寒秋收起雨傘邁進茶苑的門檻時，正好撞見一個身著墨綠色亞麻長裙的女人緩緩地從樓上走下來，像冥冥中早有安排，時間剛剛好。陸寒秋有片刻的遲疑，但也僅僅是一剎那，當(dāng)四目相對時，和夏可可有關(guān)的各種場景，翻江倒海般閃現(xiàn)在眼前。

誰都沒有表現(xiàn)出過度的驚訝或熱情。三十多年未見的故人，即便是仇敵，此刻不是也能生出幾分親切嗎，她們相互看了幾秒鐘，然后都笑了，繼而走上前，卻始終不好意思去握對方的手。三十多年的隔絕，讓人無法輕易的有肢體接觸，即便是曾經(jīng)的“閨蜜”。

她們對坐在廂房喝茶，一壺上等的金駿眉泛著好看的紅褐色，升騰起縷縷茶香。房間里有點燃的檀香，配合若有若無的梵音，清幽不失高雅，的確可以讓人的心沉淀下來。這間房是套間，在二樓的最西頭，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門虛掩著，可以隱約看到一些女人的生活用品。這該是夏可可的私人空間吧，陸寒秋頓時心頭一熱，突然覺得很受用。

“這幾十年我常常在想要是再見到你，第一句話到底怎么講?！毕目煽啥酥仙安鑹氐氖直?，“這壺茶泡了好久，就等你來了?！?/p>

陸寒秋微笑著點頭，悄悄觀察著夏可可。記憶里的短發(fā)變成了長發(fā)，身體稍微有些發(fā)福，看上去倒是正好，珠圓玉潤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亞麻長裙恰到好處地顯示了她茶苑老板的身份，隨性、優(yōu)雅，有文藝范兒。一雙手卻暴露了她的狀態(tài)，指關(guān)節(jié)粗糙、膚色暗沉，和這精致的茶壺有些不搭。陸寒秋記得夏可可的那雙手曾是她最自以為傲的，膚白如雪，纖細柔軟，她還說憑著這雙手可以去當(dāng)手模了，看來生活并不曾厚待她。陸寒秋不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手，依舊光滑細膩，除了長期寫字磨出來的幾個老繭，其他還算完美，她心里輕松了不少。

“怎么想起開茶苑了，沒再畫畫？”

“幾十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呢?！毕目煽珊孟裰狸懞飼@么問，并沒覺得尷尬，“我成績不好，高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電子廠女工、辦公室文員，一路做下來，早不想那些虛頭巴腦的事了?！?/p>

“離開這里后就沒再跟以前的同學(xué)聯(lián)系?！标懞镎f，言外之意她并沒有特意關(guān)心、或者打聽過有關(guān)她的任何事，界線劃得很明確。夏可可抬眼看了看陸寒秋，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這會兒雨下得有點兒密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卻可以聽到雨點兒敲打玻璃的聲音。

“我去你家找過你，可是你家里沒有人。后來我又去了幾次，終于見到了你媽媽，她說你到外地一個親戚那邊去上學(xué)了，我跟她要你的地址，她沒給我，說不想讓別人打擾你。我想這樣也好，你成績那么好，你是屬于外面的世界的，不應(yīng)該讓別的事困住你。再后來你家搬走了，我也沒了你的消息。”

“那件事后我父母把我送到了大姨家，在那里讀完的高中。后來考上一所還不錯的大學(xué)，在一家雜志社工作，前幾個月提前退休了。女兒現(xiàn)在上海，老公是公務(wù)員，老實厚道，一輩子無波無瀾，倒也順暢。”陸寒秋以短信的句子講述了自己三十年的生活。

“你呢？”

“我？還算好吧，這間茶苑就是我的全部了?！毕目煽缮袂轺鋈?，喃喃地說了句，“也只有這些了?！?/p>

“沒結(jié)過婚？”

“結(jié)過兩次，都離了，過不到一塊兒，就誰也別拖累誰?，F(xiàn)在這樣挺好的?！毕目煽蛇攘丝诓?，淡淡地說。

陸寒秋的心突然像遭到重物的擊打，一陣沉悶的刺痛?！霸趺淳瓦^不下去呢，記得上學(xué)的時候你一直很樂觀開朗、善解人意的，人緣又好?！?/p>

“那有什么用，不還是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弄丟了?！扁Р患胺赖囊痪湓?，徹底讓陸寒秋跌到了谷底，壓在心里的枷鎖開始迸裂，她拼命地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平靜地完成這次會面。也許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

“那時候是不是很恨我？”夏可可苦笑一聲，我也恨我自己。

陸寒秋沒有搭話，她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你以為是我背叛了你嗎？”陸寒秋打了個冷戰(zhàn)?！氨撑选眱蓚€字是陸寒秋的忌諱，那是舊年的傷口，盡管那傷口已經(jīng)疲憊得睜不開眼，可她們的會面又無論如何繞不過這兩個字。

“為什么要那么做？”

“你有沒有相信過我？”夏可可沒有回答，反問陸寒秋，“如果你相信我，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p>

陸寒秋一時語塞，握著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兒。當(dāng)年她沒有任何解釋的機會，先是學(xué)校的軒然大波，她經(jīng)受了各種指責(zé)、排斥和嘲笑，然后她就被父母接回家，不久被送去外地上學(xué)。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陸寒秋以為自己是過不了這個坎的，她沒想到一個人的韌勁兒會那么強大，越是在低谷越能浴火重生。

很多年后她再回來的時候，已是物是人非，她曾想過去找夏可可，極度的羞辱感打垮了她，她無法原諒她的背叛。

鄭毅受到了處分，調(diào)往別的學(xué)校。

淅瀝的秋雨纏纏綿綿，從室內(nèi)看過去外面一團霧氣縈繞，景色仿佛靜止了一般。突然的沉默，讓陸寒秋無所適從，不知道從哪里找到切入口，可以讓談話繼續(xù)下去，不是無話可說，是太多的問題涌上來，不知道從何說起。

十幾分鐘的光景，倆人聊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內(nèi)容，無外乎哪個同學(xué)現(xiàn)在怎么樣、孩子在做什么，又或者誰誰不在了，然后一聲嘆息，倆人都不再說話，誰也不想先去觸碰那個危險的雷區(qū)。

夏可可起身去了里間，陸寒秋沒有猜錯，這間廂房是夏可可的私人空間，能進來這里的人應(yīng)該都是夏可可最親密的人，陸寒秋心頭一熱，或許三十年的時間只是滄海一粟，她們還停留在那個節(jié)點，并沒有改變。夏可可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紅木盒子，顏色已經(jīng)陳舊，但還是可以看出被保存得很好。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注視了許久，然后輕輕地推向陸寒秋，說：“這是你的東西，是時候還給你了?！?/p>

陸寒秋吃驚地看著夏可可，她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還有什么東西值得她為自己收藏這么久。

“打開吧?！毕目煽烧f。

陸寒秋把盒子拿到跟前，精致的古銅色鎖扣把她的心揪緊了。她打開鎖扣，掀開盒子，一疊書信映入眼簾，泛黃的信封已經(jīng)有些卷曲，上面的字跡也已經(jīng)模糊了，盡管如此，陸寒秋還是一眼就看出這些書信是當(dāng)年鄭毅寫給她的。她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可是沒有，她撫摸著這些陳舊的書信，心里反而很平靜。

“怎么會在你這里？”許久，陸寒秋才放下盒子。

“怎么不會在我這里？”夏可可說，“你忘了是你交給我保存的？”

“學(xué)校里收到的那些信件是……”陸寒秋似乎猜到了什么。

“你走后我打聽了很多同學(xué)和老師，后來才知道那些信件都是鄭毅的老婆寄到學(xué)校的，也是她跑到校長那里一哭二鬧三上吊硬是逼著學(xué)校處分了鄭老師，包括你?！?/p>

“那他們后來……”

“離了，事情鬧成那樣還能過下去嗎？不久鄭老師就辭職下海了，后來聽說在外面開了家文化公司，生意做得還不錯，風(fēng)生水起的。去年還到我的茶館來過，三十多年沒見了，我一眼就認出他了。”夏可可突然狡黠地笑了，“還是那么帥！”

她們共同意識到，所有的心結(jié)都打開了。陸寒秋也笑了，“前些日子看到他了。”

“哦，相認了？”

“偶遇?！标懞飶膩頉]有過的輕松，倆人互相看著，然后大笑起來。陸寒秋縱有太多的委屈，都敵不過時間的消逝，望著眼前的夏可可，陸寒秋好像又回到那些激情澎湃的青春歲月。

“我們都老了?！彼吡φＶ弁乇镏鴾I說，“再也回不去了?！?/p>

陸寒秋想起幾年前對著鏡子梳頭時看見的盤旋在額頭的那幾根白發(fā)。早些時候，它們就像跟陸寒秋玩游戲，先是潛伏在黑發(fā)中，被她找見，她把它拔掉了，過一段時間又長出來，小旗桿般豎在頭頂，反而特別顯眼。她又用手去拔，但是太短了，手指根本沒法使勁，她只好用剪刀剪掉。春風(fēng)吹又生，它們是什么時候又悄悄發(fā)芽的？她不得不花點兒時間專心對付這些理直氣壯的白發(fā)，對著鏡子，她無數(shù)次用手指拈起它，可是一用力，它就從指縫溜掉了，最后一次，她用指甲尖夾住了它，使勁一捋，它立即柔軟了下來，垂掛在她的額前，是她頭發(fā)當(dāng)中的一根變異，在燈光下特別耀眼。后來她放棄了努力，再也不管它了，心里反而輕松了。

緊張嗎？也許沒有，她只是不服氣、不甘心，甚至開始抵抗這種改變。就像現(xiàn)在，她面對著夏可可，終于可以釋放自己壓抑那么多年的心結(jié)，豁然開朗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那段無法言說的關(guān)系，其實她維護的只不過是對那段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的執(zhí)著。

雨停了，天色有些灰暗，到處濕漉漉、霧蒙蒙的，已經(jīng)單薄的葉子上掛著水滴，晶瑩剔透得像少女的心。終究是深秋了，風(fēng)一吹，樹上的葉子打著旋兒飄落下來，踩在上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這并沒有阻止兩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的腳步。陸寒秋和夏可可沿著古街默默地走著，現(xiàn)在任何語言在她們面前都顯得多余。她們走過大街，穿過小巷?，一直走到當(dāng)年的校園。她們依稀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燦爛的陽光下，她們走進高中校園，一切都是新鮮的、美好的，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夏可可留著齊耳短發(fā)，笑起來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她微笑著伸出手，對陸寒秋說：“你好，我是夏可可。”“你好，我是陸寒秋?！眱蓚€女孩兒會心一笑，從此成了最好的朋友。

“還記得那首歌嗎？任時光匆匆離去，我只在乎你……”

“當(dāng)然記得，多經(jīng)典的一首老歌啊，我的茶館里經(jīng)常放著?！?/p>

倆人并肩站在學(xué)校外面，陸寒秋很想告訴夏可可，那年她并不后悔。

但她最終什么都沒說。

撒哈拉：本名侯憲英。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在《陽光》《翠苑》《大風(fēng)》《洪澤湖》《沙地》《中國煤炭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出版散文集《隨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