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起飛，追夢新航跡
——記者親歷中國最新型直升機巡航西部空天

文本刊特約記者 呂高排

中央軍委聯(lián)合參謀部一位將軍對我說，中國西部有個第76集團軍，第76集團軍有個陸航旅，陸航旅里有一群天之驕子。他們生活在偏遠的廢棄機場里，住著全軍最破的營房，卻像高原上的戰(zhàn)狼，訓練嗷嗷叫，打仗不怕死。有責任感的記者，應該去寫寫他們。

環(huán)境多差？住的多破？勁頭多足？本事多高？

將軍走遍了全軍部隊，他的話引起我一連串的思索。

我的腳步，受到一種磁石般的魔力吸引，向著中國西部邁進……

一

一級飛行員周舟只有33歲，顯然接受了過多的紫外線照射，圓圓的臉龐上寫滿與年齡不符的黝黑和莊重。他慢條斯理地請示，得到上級批準后，不情愿地讓我登上02號僚機——國產(chǎn)某新型直升機。

我兩步踏上舷梯，徑直找到座位，熟練地扣緊安全帶。我不覺得這是一次多么不同尋常的飛行，在這之前，我坐過上百次民航，包括跨越千山萬水的國際航班；我坐過內(nèi)蒙古高原上只能容納8人的小飛機，顛簸得胃都想跳出來；我也坐過殲十，速度快得像一顆急不可耐尋找目標的導彈。一架剛剛下線的國產(chǎn)直升機，一次平平常常的飛行訓練，看不出超過我好奇之外的地方。

撕心裂肺的轟鳴聲旋即響起，身體像被一個超人輕輕抓起，向著天空快速地逼近。天和地似乎做了交換，曾經(jīng)力大無窮的地心力，反變成一個巨大的推手。

高原?？崾?。正午。沒有空調(diào)的機艙，溫度在偷偷地上竄。

剛開始興致頗高。我借助上帝的視角，忍著拖拉機一樣的噪聲，讓眼睛與千里群山、萬里峻峰進行著肆意的投送，全然沒有感覺到汗水已經(jīng)悄然爬滿全身。

“前方××高地發(fā)現(xiàn)傷員，02號請立即實施救治！”無線電里傳來指揮員的聲音，就在周舟回答“02明白”的同時，直升機像一架發(fā)現(xiàn)了獵物的雄鷹，立即俯沖而下。失重的心臟似乎被無情地拋出體外，頭暈和惡心迅即而來，勢不可擋。身體的不適尚未消除，眼前的一幕讓我的迷彩服立即濕透——飛機單輪懸停在一塊石頭上！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深不可測的山谷！02號直升機要在這里完成模擬救治傷員任務。

好在整個過程干凈利落。2分鐘后，飛機再次起飛。因為要利用敵人的雷達死角，避開對方的火力攻擊，02只能借助地形掩護，在山谷里超低空飛行。直升機的輪胎似乎已經(jīng)磨到了樹梢上，齜牙咧嘴的怪石伸手可及?！皹渖覛⑹帧钡耐?，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

“02注意，前方地面發(fā)現(xiàn)敵情，立即調(diào)整高度、隱蔽飛行！”指揮員的命令再次傳來，直升機迅速攀升。之后，在敵人的炮火中，直升機時高時低，穿過一道道封鎖線，向后方醫(yī)院飛奔。

悶熱。惡心。頭暈。失重。這些痛苦已經(jīng)無足輕重，只盼著前面的航線平穩(wěn)順利，直升機盡快安全著陸。

可是高原上的天氣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登機時絲風未有，突然間狂風突起。沙石打在機身上沙沙作響，與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遙相呼應。

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太陽眨眼間躲得無影無蹤，給沙塵暴騰出所有的空間。天地之間一片渾沌，能見度不足20米，就連長機的身影，也若隱若現(xiàn)。02在風沙中左右搖晃，頗像汪洋中一條失去了動力的小船。

恐怖的氣氛充滿了整架飛機。周舟眼睛不眨地盯著儀表盤，有力的大手緊握操縱桿。

100米，50米，10米……02平穩(wěn)地降落在指定的位置。

走下飛機，我的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周舟熟練地關(guān)掉電門，跳下直升機，健步走來：“剛才……對不起。這架飛機，上周剛剛接裝回來?！?/p>

“改裝試飛？”剛剛放下的心，再次被驚愕撥動。周舟沒有回答，而是快速加入到飛行員的隊列。

在灰黃的沙塵中，他藍色飛行服上白色的印痕一圈一圈，清晰可見，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胸環(huán)靶。

二

回到塔臺，我很為自己的“壯舉”驕傲?？墒菍嶋H上，我所經(jīng)歷的這點“危情”，飛行員們聽了后全笑出聲。

一級飛行員曹明是西安人，留著精致的小平頭。大家起哄讓他講講自己的傳奇，他好半天才開腔——

2018年2月23日下午15時的飛行，和任何一天沒有太大差別。機長曹明、副機長呂坤駕駛著國產(chǎn)某新型武裝直升機到達03號空域，任務是在作戰(zhàn)體系支撐下，準備閃擊敵要點。

“總距放不下了?！?6時04分，呂坤第一次發(fā)現(xiàn)總距有輕微卡滯現(xiàn)象，總距卡滯通俗地講，就是飛機的油門罷工，不再接受人為控制。這是一種要命的特情，目前仍是技術(shù)攻克難題，沒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就在不久前，地方有架通勤飛機出現(xiàn)同樣情況，失控的直升機不斷上升上升，飛至1000米后直接解體。

曹明腦子里閃過驚悚的一幕，但他隨即冷靜下來，一邊示意呂坤保持狀態(tài)，平穩(wěn)駕駛，一邊迅速檢查有無異物卡住。未發(fā)現(xiàn)異常，曹明加大力量試探性下放總距，卡滯現(xiàn)象消失。可是幾分鐘后，總距出現(xiàn)第二次卡滯。這一次，總距像被電焊焊死，再也無法下放。曹明迅速向塔臺報告情況，請求返場。兩人做了明確分工，一人負責全身心駕駛，一人負責觀察航道內(nèi)的高壓線、飛鳥等障礙物并選擇迫降場準備迫降，7分鐘后，飛機到達本場上空。

如何安全著陸？著陸后如何停下？留給曹明思考的時間不多了。

是的，曹明有著特別不一般的心理素質(zhì)及過硬的飛行技術(shù)。在校期間，他就是飛行隊第一個單獨放飛的學員，畢業(yè)后，他訓練刻苦，領(lǐng)悟能力強，飛行技術(shù)日益精湛，多次參加重大演訓任務?？涩F(xiàn)在的難題，他也束手無策。

憑著高超的技術(shù)，曹明分析了可行的兩種方案：一是延長著陸線；二是增加坡度，用速度換高度。可是高原的氣候十分刁鉆，外面正刮著五級大風。飛機飄搖不定，迫降容易沖出跑道，第一方案沒有辦法實施。塔臺傳來指揮員李宏策的聲音：“機場已經(jīng)清空，可以降落?！?/p>

曹明連續(xù)做了三次動作，以大坡度轉(zhuǎn)彎、頂桿增速的方式下降高度，直升機像是搖曳在空中的孤舟，左右劇烈地搖晃。在降至110米時，曹明迅速操縱直升機對正跑道繼續(xù)下降，帶桿消速、后輪著地、慢剎車……瞬間完成的一系列動作，使直升機以50km/h的速度滑跑著陸。

可是危情仍未化解，直升機接地后速度繼續(xù)失控，曹明嘗試再次下放總距，無效！猛踩剎車會讓直升機發(fā)生側(cè)翻，怎么辦？曹明立刻指揮呂坤將發(fā)動機分別放置慢車，待直升機速度減小，立即關(guān)閉電門。兩人迅即撤離直升機，人機安全無恙。

我聽得驚心動魄，曹明的眼睛卻一直含著笑，和緩的語氣中充滿平靜。就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三

機務營機械師柳成華、肖立鑫和飛行員伊向東、白鵬經(jīng)歷的故事，更是令人聽之色變。

機組那一次的任務，是配合特戰(zhàn)士兵跳傘。原本，降落傘在拔掉插銷后5秒鐘才會打開，可那位戰(zhàn)士的傘太著急，在出艙門的瞬間就張開。在風的作用下，一枚鐵環(huán)牢牢地掛在直升機尾撐上。

這不是一件小事。誰都知道，尾槳的作用是調(diào)整方向，傘繩纏到尾槳里，尾槳的功能喪失，直升機將失去方向，在原地打轉(zhuǎn)。接下來的命運只有一個：機毀人亡。

一個人能夠坦然面對死神的時間是多久？機會稍縱即逝，舍與取，只在瞬忽間的抉擇。每一毫秒都是直達終極的考驗，考量一個人的意志、品質(zhì)，更考量智慧和忠誠。坐在后艙的柳成華率先發(fā)現(xiàn)了險情，他立即向飛行員報告，機組三人第一時間做出決定：保持目前狀態(tài)，不做大的轉(zhuǎn)彎，不調(diào)大的坡度，避開居民區(qū)。

用最好的辦法，做最壞的打算。

直升機一米一米降落，地面所有人的心也跟著顫栗。讓人欣慰的是，直升機緩緩接地，最終安全著陸。但是到達地面的降落傘出現(xiàn)無規(guī)律的轉(zhuǎn)動，纏在尾槳上，將尾槳打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柳成華講完，憨厚的臉上顯出幾分失意，似乎在惋惜飛機沒有完璧歸航。實際上，比起他們?yōu)閲見^力挽回的上億元的財產(chǎn)，那個尾槳實在無足掛齒。

四

歷史，牢牢記住了陸航旅發(fā)展的艱難歲月——

2015年11月，某集團軍陸航團成立，600名多官兵從原蘭州軍區(qū)14個單位緊急抽組。沒有編制，沒有公章，連一個“窩”也沒有。上級決定以駐訓的方式，暫住在這個廢棄了26年的軍用機場；

2015年12月25日，從新疆某陸航旅抽組的12架直升機裝備部隊；

2016年2月19日，機場正式試航、校飛。

2016年3月18日，正式組織開飛。

2016年6月3日，組織夜航首飛。

2017年4月25日，第76集團軍某陸航旅依托陸航團成立，一夜之間，2000余名官兵從三省四個方向走來。

奇特的雅丹地貌仿佛月球的表面，綿延無盡。我從蘭州到達這個廢棄的機場，經(jīng)歷了三個小時的車程。起初還能見到路旁點點綠意，愈是走近，愈發(fā)蒼涼，視野所及，只有起伏的山巒，貧瘠的丘陵，像粗獷的西北漢子一樣橫臥在大地上，裸露著黝黑而強健的肌體。上帝固執(zhí)地認準了這個地域的色彩，灰黃的調(diào)子，一年四季都不作調(diào)換。到達機場駐地，似乎進入大地震現(xiàn)場，一場魔鬼導演的巨大災難剛剛離開。

由于戰(zhàn)略轉(zhuǎn)移需要，這個曾經(jīng)培養(yǎng)了楊利偉等航天英雄的空軍機場，在1992年全部退出了歷史舞臺。自此之后，偌大的機場被周圍村民看中，放羊、養(yǎng)雞、養(yǎng)豬，很遠就能聞到刺鼻的糞便味。

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機場，瞬間充滿生機。第一批陸航官兵，卷起褲腿，打起赤腳，清理草地，打掃雞舍，平整機場，接通水電，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

“艱苦的地方更能磨礪人的意志，拓寬干事業(yè)的舞臺?！本褪潜е@樣的想法，特級飛行員余學君帶著三名學員首先到了這里。這位新疆陸航旅的優(yōu)秀飛行大隊長，1993年入伍以來飛遍了所有型號的直升機。他來之前想到了各式各樣的艱苦，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象的那些艱苦是多么微不足道?，F(xiàn)實比理想要殘酷一百倍。

他和三名學員，白天打掃衛(wèi)生，晚上住在一個大通鋪上。吃飯就和施工的民工一起，在蒼蠅共舞的鐵鍋里打碗飯菜，蹲在山坡上三兩下扒拉下去。有位學員看不過去了，趁外出的機會給他買回一盒泡面，那頓飯就像過年。余學君無法忘記，剛來那天晚上，偏偏吃壞了肚子，他在漆黑的夜里，爬上半山腰的一個旱廁，一群狼狗突然沖出來……

“那就做第一代拓荒者，給后來者打下個堅實的基礎(chǔ)吧，那也是一件無比光榮和自豪的事情?！闭尾恐魅魏喲╀h也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他一說話，滿臉堆笑，似乎開心果吃多了。他第一次報到，妻子不放心，一定要陪他一塊來看看。走到一半，妻子就拉住他哭了：“咱們回去吧，都活了大半輩子了，別再受這個罪了?！焙喲┓鍥]敢讓她看到營區(qū)，在大門頭就將她支回去了。他仍舊滿臉堆笑說：“這樣的環(huán)境好啊，讓我心無旁騖，心里只有你?！?/p>

五

我一直不太理解，這么苦的地方，官兵們?yōu)槭裁磿腥绱撕玫木耧L貌？有沒有受不了跑回去的現(xiàn)象？有沒有亂七八糟的事情發(fā)生？尤其是飛行員，每培養(yǎng)一個，國家大抵要花掉和本人等重的黃金，怎能耐得住這樣的寂寞和艱苦？

我走遍了陸航旅的每一個角落，采訪了近一半管理干部。答案是：沒有。

我看見路邊的土坡，全都抹得平平整整，那是官兵犧牲休息時間，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我看見飛機場的跑道兩側(cè)，已經(jīng)長出綠茵茵的青草，那是他們每天灑水孕育出來的；我看見直升機?？康奈恢脠D全部是圓滑的鵝卵石，戰(zhàn)士們生怕尖利的石頭扎破了飛機的輪胎，從山上一塊一塊揀來，但是他們的手，全磨破了，流著血；我看見四川籍戰(zhàn)士程志豪退伍前給連隊買的大鏡子被擦得锃亮，他臨走時說，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就想給連隊做點事，讓戰(zhàn)友們在洗漱時可以“臭美”一下……

我不覺得這是形式主義。相反，這是一種工作標準。一旦形成，就習慣成自然，成為一種優(yōu)秀的品質(zhì)，一代一代地弘揚下去。

獨立駐防場站通信導航連中士吳震半調(diào)侃半正經(jīng)地告訴我：“我看到過軍容嚴整的政委，也見過光溜溜的政委。”見我百思不解，他解釋說，“在我們旅，飛行員的待遇是最高的，政委也沒法比。剛開始籌建的時候，最好的房子給飛行員住。旅常委的辦公室，都是用一個柜子擋在中間，形成辦公和休息兩個空間；當?shù)厥躯}堿地，地下水里含重金屬，旅里先給飛行員配了飲水機，然后才給其他人員配；洗澡問題，飛行員用的是單間，有木板隔著，我們的就是一個大澡堂子，我和政委經(jīng)常碰上。”

飛行員走向戰(zhàn)位

機務營教導員馬騏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旅隊組建這么短時間，卻已經(jīng)舉行了兩次鵲橋會。駐地市、區(qū)兩級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好多都來過陸航旅。每一次，旅里都在大屏幕上反復播放單身官兵和未婚姑娘的照片、基本情況和手機號碼，軍地還表演豐富多彩的節(jié)目，搞得熱熱鬧鬧。旅領(lǐng)導就想通過這種軍民共建、寓樂寓聯(lián)的方式，解決大齡青年的婚姻問題。

“成了多少對？”我問。

“沒有，到現(xiàn)在還沒有?！瘪R騏沉默了一會，“因素很多，部隊苦是一方面，關(guān)鍵還要搬走，一走就是幾千里。但旅領(lǐng)導說了，不會放棄任何一次機會，也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希望。”

我聽了有些心酸，心頭卻又涌出陣陣暖意。

“習主席說，要讓人民有幸福感。我們旅也是這樣做的。對那些已婚的家屬，旅里也沒有忘記?！毙蘩頎I教導員楊明富給我講，堅持兩年了，不管再忙，政治工作部都在市里承包一個賓館，把家屬們請到部隊來，一起團聚上一周?？纯达w行表演，參觀一下營區(qū)，一起吃頓團結(jié)飯，增進家人的感情。對那些長期留隊的家屬，索性專門收拾出一幢樓，讓他們生活在這里。今年初，政治工作部又在市里定下14套補助房，地方政府補一些，部隊補一些，個人再掏一些，讓大家花不幾個錢就能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陸航旅的現(xiàn)狀都擺在眼前，還能花的起這個錢？”我問。

“我們這個旅的情況還真有所不同。拿這幾天來說，旅里要大晝夜飛行訓練，還要保障特戰(zhàn)旅跳傘。飛機一動，場站、救護、油料、修理等等要素，一個也不能缺。炊事員是凌晨兩點半起床，機務是三點半起床，飛行員是四點起床，飛機太少，成熟的飛行教練太少，天天連軸轉(zhuǎn)。飛行員鄒洪亮發(fā)著低燒，吃片藥就上了飛機，他說我不去，就少一架飛機，特戰(zhàn)旅的訓練也完不成。旅領(lǐng)導說，我們各方面條件不好，訓練又是這么苦累，不能再讓官兵受其他委屈。官兵生活的事就是最大的事，花錢不心疼，花錢不犯錯。”楊明富撓撓后腦勺，又說，“恐怕沒有哪個旅會這樣做，各級領(lǐng)導最關(guān)心的是伙食，我們也不節(jié)余，全部吃到嘴里。每周六日外出，以前打輛車需要50塊錢，現(xiàn)在協(xié)調(diào)了駐地的公交車，5塊錢就走個來回。家在附近的干部，一個月有4天假，可以利用周末回家處理生活問題。寬松的環(huán)境，換來了大家盡心盡力的工作，換來了大家熱氣騰騰的干勁?！?/p>

六

不過，機械師柳成華的婚事，令人唏噓。

這位貴州工業(yè)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2002年一入伍就到了新疆某陸航旅，妻子在當?shù)剜]政局工作，原本也很幸福。可是這一次遙遠的分離，她卻提出了離婚。柳成華回去了一個星期，把房子車子都過戶給她，凈身出戶回到軍營。

“不是單位苦的原因，還是自身出了問題。就是待在新疆不走，感情不好也一樣會離?！绷扇A一再解釋，“我們旅里像我這樣的純屬個案，更多的是親人的理解和支持。運輸一營的營長伊向東，任務重，家屬生孩子也沒能回，但是人家一聲也沒抱怨。飛行員曹明也是一個大忙人，他離開家的時候孩子才出生，第二次見到就8個月了，第三次就快兩歲了。政治工作部的女干事南蕾，愛人是指導員，兩人以前在一個單位，其樂融融，孩子出生不久就趕上了軍改，她狠心給孩子斷了奶，交給老人。自己來到咱們陸航旅，愛人去了四川樂山。一個大西北，一個大西南，兩人都是打起背包就報到。還有排長姜夢龍，剛到部隊的時候母親得了乳腺癌，姜排長的女朋友也認識沒有多少天，就立即搬到婆婆家陪護。后來姜媽媽又做了一次息肉摘除手術(shù)，還是女朋友陪護。營里聽說后動員姜夢龍回去照看一下，他不回，他說有女朋友在，特放心，自己用不上。碰到這樣的女友，誰的干勁不足？今年5月，連長和副連長都出差了，姜夢龍帶著部隊就上了訓練場，管得有模有樣。去年他的排是集體三等功，今年又獲了一個團結(jié)創(chuàng)業(yè)先進單位獎?！?/p>

感人的故事多不枚舉，勤務直升機營教導員丁遠勝告訴我：“全旅官兵的愛人，因為苦離婚的確實不多。一級飛行員賀澤瑾是山東聊城農(nóng)村的，父親也是得了癌癥。那陣子飛行任務緊張，賀澤瑾回去幾天也解決不了大問題。懷孕的妻子已經(jīng)隨隊，卻主動提出來，挺著大肚子回了家，帶著公公去化療。農(nóng)村離縣城遠啊，每一次都要在公交車上晃半天……”

七

向建斌是空中機械師，湖南邵陽人。因為頭發(fā)白了很多，大家都感覺他很老。實際上不是。

向建斌的愛人是個有名的牙醫(yī)，隨軍后在烏魯木齊開著一家不小的診所。向建斌要調(diào)到陸航旅的消息，讓他的愛人不知所措：房子151平米，剛剛花了30萬裝修完，現(xiàn)在還沒有住上兩個月，誰不心疼。

最關(guān)鍵的，陸航旅駐地在偏遠的山溝，自己的事業(yè)放棄就放棄吧，孩子剛剛上初中，到哪里去讀書呢？

痛定思痛，全家開會商量。都知道向建斌愛部隊，舍不得。愛人把診所低價轉(zhuǎn)讓出去，帶著孩子回了湖南老家。在長沙借讀了半年，有人舉報說孩子沒有戶口，不能借讀。只好把孩子先放到邵陽上了半年，再轉(zhuǎn)到長沙來。孩子從小在新疆長大，湖南話根本聽不懂。長沙房子限購，愛人只好在附近租了個小房子。

妻子的事業(yè)黃了，有時也勸他：“前半輩子你養(yǎng)我，下半輩子我養(yǎng)你。你的職業(yè)風險這么大，一旦有點事我們娘倆還怎么活。還是轉(zhuǎn)業(yè)吧，我還干老本行，掙錢也不少，保證養(yǎng)得起全家?！?/p>

向建斌搖搖頭。他耐心地做愛人的工作：選擇這一行，愛上了這一行，想離開談何容易?，F(xiàn)在陸軍剛剛飛起來，正是缺人的時候，在這個時候逃避，不是男人干的事?！八?，我只能繼續(xù)在陸航旅奉獻，家里只能辛苦你了。”

向建斌幽幽地說：“有時想想，也真對不住她娘倆。不說和妻子兩地分居，單說孩子上學，新疆的高考分數(shù)線低，孩子也跟著沾光。到了長沙就不同了，以后考成啥樣，也不好說。但是即然全家決定以我的事業(yè)為中心，那我只能好好干，為國家做出一點貢獻?！?/p>

八

俊俏的臉，鋼針一樣的頭發(fā)。齊齊哈爾人鄒洪亮長著一張娃娃臉，2004年的兵，一級飛行員，仍舊像個孩子，一說話就笑。

賀蘭山東麓某訓練基地。我和特戰(zhàn)隊員們一起上了鄒洪亮的運輸直升機，感覺像坐在舒適的辦公椅上，不看窗外不知道已經(jīng)離地面很高。這次訓練，為了陸航旅即將啟航的一個重要任務。上合組織成員國，決定在俄羅斯某地域進行“和平使命-XXXX”聯(lián)合軍演，以增進互信、合作與協(xié)調(diào)，打擊恐怖主義威脅，維護地區(qū)和平與穩(wěn)定。這支年輕的陸航旅又擔負起了這項任務。

4300公里的跨國航程，要進行9次蛙跳飛行，完全陌生的領(lǐng)域，真槍實彈的軍演，新裝備至今尚未發(fā)射過一枚導彈……一系列難題，等待著陸航驕子們一一攻克。“沒有捷徑可走，只能日夜不停地把本事練強。”旅長張嬰強選出一批飛行健將，飛到這個基地開始了日夜不停的訓練。

鄒洪亮擔負的是運輸特戰(zhàn)隊員的任務，數(shù)小時后，這支空中突擊精銳力量將在聯(lián)合作戰(zhàn)體系支撐下，實施跨域作戰(zhàn)。

起初的飛行異常順利?？墒秋w出100公里之后，天氣驟變，云越聚越多，越變越厚，將地面完全覆蓋。一團團云霧像巨大的怪獸，突然沖出來，又迅速逃離。

根據(jù)僅有的氣象常識，我感覺到問題的復雜性。西部地區(qū)很少有這樣的天氣，卻被這次飛行恰巧趕上了。如果長時間在高空飛，機動性能大幅下降，人員也會造成缺氧現(xiàn)象；如果長時間在云霧里飛，直升機旋翼有可能結(jié)冰，導致發(fā)動機停車。更可怕的是黑云，里面躲藏著閃電，是飛機的天敵。

與剛才的舒適換作兩重天地。繼續(xù)前行，直升機開始劇烈地顛簸，整個座艙都在抖動。高度快速下降，像一塊沉重的鐵砣直往下墜。持續(xù)強烈的震動中，座艙內(nèi)各種儀盤儀表以及操縱手柄都在發(fā)抖，仿佛立刻就要掙脫束縛，從它們各自固定的位置上跳將出來。

“是不是準備彈射？”我的聲音已經(jīng)不太正常。

“請坐好，直升機沒有坐椅彈射功能?！编u洪亮回答得沉著冷靜，我的心卻如墜入無底的深淵。

“沒事，放心吧。”坐在我旁邊的特戰(zhàn)隊員，同樣沒有絲毫的緊張。他們幾乎每天乘坐直升機，對鄒洪亮充滿自信。他們說，直升機由于上有旋翼，無法彈射，俄羅斯用爆炸螺栓炸飛旋翼再彈射的方式，也不理想。也就是說，如果發(fā)生事故，機上人員和直升機只能同歸于盡。隊員講得輕松，我的心里卻一陣陣發(fā)緊。

我的擔心確實多余。果真，上天關(guān)閉了天地之門，又留下了一個圓圓的窗口。

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云洞讓鄒洪亮心花怒放。一個漂亮的俯沖，他駕駛著直升機從云洞中鉆出，編成到空中突擊群中。

九

沉寂荒涼的戈壁大漠驟然戰(zhàn)云密布、槍急彈密。

跨域數(shù)百公里的陸航旅武裝直升機群，呈模塊化超低空蛙跳進入作戰(zhàn)現(xiàn)場，借助有利地形隱蔽得嚴嚴實實。

“直升機盡遠打擊，摧毀‘恐怖分子’防空警戒雷達！”隨著指揮員一聲令下，一發(fā)發(fā)導彈呼嘯而出，直撲對方陣地。瞬間，目標區(qū)域內(nèi)火光沖天，雷達瞬間被摧毀。

“恐怖分子”的直升機同樣具有靈活機動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悄然深入我后方，瞄準了張嬰強的機組。一個精彩的躍升倒轉(zhuǎn)，張嬰強將戰(zhàn)鷹高高拉起。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后，巧妙避開了后面追擊的敵機，在敵后方開辟出有利空勢。敵機尚未反應過來，張嬰強已經(jīng)發(fā)射出一連串的火箭彈成功反擊。

戰(zhàn)果很豐碩：敵預警雷達已被摧毀，潛入后方的敵機也被消滅。

指揮員的命令再次傳來：實施合圍，全殲清剿。

由運輸一營組成的戰(zhàn)術(shù)編組，宛如顆顆流星，載著幾十名特戰(zhàn)隊員，快速向目標空域進行隱蔽機動。三架直升機如三把尖刀，直插“恐怖分子”的“心臟”。剛剛空投到達的地面火力分隊，配合默契，電磁干擾彈、煙霧彈、殺爆彈各顯神通，空地一體突擊的戰(zhàn)場態(tài)勢逐漸清晰。

傘花突然綻放。特戰(zhàn)隊員利用降落傘在“恐怖分子”聚集地分左中右三個方向迅速離機突擊，選擇有利地形引導武裝直升機對敵攻擊。一枚枚新型導彈呼嘯著劃破天幕，迅疾的彈影掠過遙遠的地平線，準確命中目標。測控數(shù)據(jù)傳來，導調(diào)臺上群情振奮。

由運輸二營組成的戰(zhàn)術(shù)編組，同樣載著幾十名特戰(zhàn)隊員，在一營的火力掩護下，飛行員小心翼翼地推動操作桿，直升機一點點地降低高度，實施機降。

懸停、開艙、離機……特戰(zhàn)隊員以雷霆之勢在敵翼側(cè)、側(cè)后薄弱部位實施突擊，幾支狙擊步槍黑洞洞的槍口，同時對準了僅存的3名殘余“恐怖分子”。

“漂亮！”快打快撤，一場立體化、實戰(zhàn)化的訓練，就這樣在彈指間結(jié)束，令人大開眼界。

群山靜寞地守候，大地醉倒在腳下。

離開陸航旅是一個寧靜的拂曉。天剛蒙蒙亮，我早早起了床。一架架戰(zhàn)鷹莊嚴肅立在長長的機場跑道上，嚴陣以待，蓄勢沖天；一枚圓圓的太陽躍出地平線，給戰(zhàn)鷹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黃色；一隊整齊的飛行員健步登上飛機，迎著太陽勇敢出擊。

征程萬里風正勁，重任千鈞再揚帆。走在明媚的陽光里，我突然感到有一種精神被深深地根植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幻化成一種巨大的不竭動力——當共和國新質(zhì)作戰(zhàn)力量日益壯大的時候，當人們沐浴在和平幸福的陽光下的時候，有一支偉大的部隊，正勇敢地推開新時代的大門，在更廣闊的天地翱翔、在更輝煌的未來搏殺。

無疑，那枚圓圓的太陽，是授予天之驕子的和平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