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啟治：與作品共榮辱 與作者同進退

文/吳一丹 王晨

2021年3月31日，年過八旬的何啟治在慶祝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立70周年座談會上代表離退休老同志發(fā)言，用“熱愛、擔當、勤奮、團結(jié)、創(chuàng)新”這十個字寄語在崗同人?；仡欀庉嫾液螁⒅蔚木庉嬌模@十個字同樣也貫穿了他的一生，是他立業(yè)行事的標準。

說到何啟治，就離不開他人生中與《白鹿原》的這段緣分。作為《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和初版責任編輯之一，何啟治為《白鹿原》的誕生和出版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有人說編輯的工作就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而這所謂的“嫁衣”的背后不僅承載著編輯對作者的知遇，更是編輯與作品的共鳴。

初出茅廬，《仇恨的火花》拉開編輯序幕

何啟治1936年出生于香港，1954年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1959年，何啟治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人民文學出版社要求嚴格，對于當年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來說，需要先在校對科鍛煉一年再分配工作。而何啟治不同，他在校對科一待就是三年，這既不是能力的限制，也并非自己的選擇，而是領(lǐng)導的要求——希望能夠把他培養(yǎng)成校對科骨干。在校對科工作了三年，何啟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與志向并不在校對，恰巧當時編輯部需要編輯做當代文學方面的工作，何啟治便被調(diào)到了編輯部。至此，何啟治的編輯生涯便拉開了序幕。

《仇恨的火花》是何啟治編輯的第一部作品。1964年，剛到編輯部工作的何啟治接到了要從上到下抓階級斗爭教育的指示，從全國各地報刊中收集了諸多關(guān)于階級斗爭回憶的好文章，最終編成了《仇恨的火花》一書，發(fā)行了10多萬冊。當時《北京日報》“文化園地”欄目發(fā)表評論稱：這是“一部苦難與斗爭的畫卷”。

1965年，應階級斗爭宣傳工作的要求，何啟治被派到了上海，與工人合作寫小說《天亮之前》。為了能深入了解工人生活及工作場景，何啟治被安排去紡織廠體驗工人的生活。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lǐng)導找了兩個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工人與何啟治合作寫書。在這期間，何啟治用筆名“紅耘”在《收獲》發(fā)表了《天亮之前》的一章《亨司表的秘密》。這是何啟治第一次在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并獲得了35元的稿費。在當時，這些錢超過了何啟治半個月的工資，這給了年輕的何啟治莫大鼓勵。但是《天亮之前》印行38萬冊所應得的稿費，因為是組織行為，他只署筆名不取酬。對此，他心甘情愿。

編輯《魯迅全集》，像再上了一次大學

1974年到1976年期間，中央各部委共派遣45人援藏，何啟治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只有他來自出版系統(tǒng)。45人一行最終被安排在青海的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中學開展支援工作。對于何啟治來說，不能進藏還是心有不甘。為了能夠真正進藏支援，何啟治約了幾名同事以籌備階級教育展覽的名義，坐車直通拉薩調(diào)研。在這個過程中，憑借著在西藏調(diào)研的經(jīng)歷，何啟治寫下了布達拉宮等多篇西藏題材的散文。當時正處于“文革”末期，社會上都在宣揚“讀書無用論”，而何啟治等援藏老師卻反其道而行，鼓勵孩子們好好讀書，傾盡所學，誨人不倦，獲得了學生和家長們的尊敬，直到現(xiàn)在，何啟治那批從北京去支援的老師還與當時的學生保持著聯(lián)系。

1976年，何啟治回京后，休整了一兩個月，就回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開始了長達五年的1981版《魯迅全集》的編輯和注釋工作。為了完成這項聲勢浩大的工作，人民文學出版社不僅從全國各地商調(diào)了一些研究魯迅的專家來到北京參與工作，還安排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多位編輯參加工作，何啟治就是其中一員。何啟治回憶起當時的工作，說：“我在這五年的工作里，就像是再上了一次大學?！边@是因為在做具體編輯注釋工作中，遇到了很多需要調(diào)查研究的問題，如需要考察魯迅文章中提到的各類風俗、名物等，這需要翻閱查找大量資料，到相關(guān)地方探尋來源出處。為了保證內(nèi)容及注釋的真實、準確性，整個過程可謂步步艱難，也真像是何啟治說的再上了一次大學。

其間，秦牧推薦天津出版社來人找何啟治組稿，寫魯迅傳記。年輕氣盛的何啟治想可以一試，便答應下來了，但之后只覺頭大，無從著手。好在不久之后情況就變了，該社改出文化名人少年時期的故事了。這個改變對于當時的何啟治來說可謂正中下懷。魯迅少年時期的故事相對簡單，更容易把握，且與何啟治當時正在負責的《朝花夕拾》與《野草》等集子有關(guān)，何啟治更加了解內(nèi)容，最終完成并出版《少年魯迅的故事》這本書，并且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少兒讀物一等獎。隨著一等獎同時到來的是700元獎金，何啟治用這筆錢買了家里的第一臺冰箱。

1982年，何啟治憑借《天亮之前》和《少年魯迅的故事》兩本書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

立軍令狀，出版《古船》

1986年，何啟治擔任《當代》雜志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

這一年五、六月間，作家張煒帶著他準備了四年，寫了改、改了寫兩年的《古船》來到《當代》。何啟治回憶道：“當時的張煒穿了一身黑，黑色的汗衫，黑色的褲子，眼睛和臉部略有一點浮腫，看得出來很疲憊?！币姷搅诉@樣的張煒，何啟治自知他為了這部長篇小說付出了巨大的辛勞，但同時也產(chǎn)生了疑慮。

張煒出生在1956年11月7日，恰好與何啟治入黨的日期是同一天，因此何啟治記得很清楚。這樣算來，當時張煒也才30歲，那他是怎樣把土地改革、“大躍進”等沒實際經(jīng)歷過的生活寫出來的呢？針對何啟治的疑慮，張煒就自己寫作的過程作出了解釋。他到當?shù)剡M行了實地調(diào)查，并查閱了幾百萬字的資料，才寫出《古船》這部長篇小說。

《古船》得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當時對書稿的最高待遇?！豆糯啡脑凇懂敶钒l(fā)表，之后出書，并在濟南和北京先后召開了作品研討會。但出書的過程卻是跌宕起伏、波瀾不斷——出版工作還未過半，當時的出版社社長找到何啟治說，《古船》不要出了。何啟治認為這樣做有損《當代》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聲譽，他認為哪怕先印刷一萬冊也好。便給社長寫了報告，堅持《古船》出書的要求，并表示如有必要，愿意為自己的建議承擔責任，這就等于立下了軍令狀。這樣，《古船》終于在1987年8月出版單行本，印了一萬多冊。

何啟治認為，對于一個編輯來說，最基本的是判斷能力，沒有作品是無瑕疵的，包括世界經(jīng)典名著也是一樣，但只要編輯判斷定下了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就要有決心與作品共榮辱，與其作者同進退。

《白鹿原》的三個奇跡

1973年，何啟治剛從五七干校回來，就被分到了小說組的北組。同年冬，他到西安組稿。當初能約陳忠實寫長篇小說，并不是因為他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夠預見到未來會有《白鹿原》的出世。向陳忠實約稿，主要有三個原因。首先，當時的陜西文藝工作室向他推薦了一批作家，其中就包括陳忠實、路遙這些作家；其次，當時陳忠實也剛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兩萬字短篇小說《接班以后》，看到了這篇小說后，何啟治便動了向陳忠實約稿的心思；最后，他沒有找陳忠實約短、中篇小說，而是約他寫長篇小說，是因為當初人民文學出版社還沒有創(chuàng)辦《當代》雜志。

對于當時的陳忠實來說，自己剛剛發(fā)了一篇兩萬字的短篇小說，就有人找他約長篇，他感覺到很茫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陳忠實后來也說，面對著從北京大門樓來到這里的何啟治，他相信何啟治是真誠的。之后，何啟治與陳忠實也一直保持交往，友誼不斷延續(xù)著。

何啟治說《白鹿原》有三個奇跡。

第一個奇跡是從向陳忠實約稿到最終成書歷時20年。契訶夫說：“大狗小狗都在叫，就用上帝給他們的聲音叫就好了?！标愔覍嵳J為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但他愿意努力，想要寫出一本死后可以做墊枕的書。1988年4月，陳忠實動筆寫《白鹿原》，然而1989年便遇上了政治風波，但最終他抓住了機會，也完成了寫作。他最開始在筆記本上寫，后來在小桌子上的稿紙上寫，寫作過程異常艱辛。到了1992年二、三月，陳忠實寫信通知何啟治說之前約的長篇小說已經(jīng)寫完并修改好了，并詢問是他送稿子過來，還是出版社這邊派人來取。當時的信中也沒有披露“白鹿原”的名字。他還在信中說，這部作品是他用全部生活的儲備積累和全部藝術(shù)能力而為之的。

何啟治回憶當時取稿子的情況：出版社這邊派了高賢均和洪清波兩個編輯去取稿子，陳忠實在把稿子交給他們的時候內(nèi)心一定在說：“我把生命都交給你們了！”因為他的眼淚都快憋出來了。

第二個奇跡是在困境中評上了茅盾文學獎?！栋茁乖吠瑯荧@得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最高待遇，在《當代》雜志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連載，1993年6月正式出書。何啟治是《白鹿原》的首任責編之一，本來終審人在書上是不作為責編之一署名的，但為了擔責，不僅是《白鹿原》，還有《古船》，責編都署上了何啟治的名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從1995年開始評議，《白鹿原》到1997年12月才評上了茅盾文學獎。當時的評選，讀書班全票通過了《白鹿原》，但在評委評審的過程中折騰了兩三年，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白鹿原》需要修訂。而需要修改的部分據(jù)《文藝報》用“本報訊”提出的兩點建議是：國共兩黨相爭，像翻鏊子一樣折騰老百姓，傾向性不夠鮮明；適當刪減與人物性格刻畫關(guān)系不大的性描寫。最終在作者做了并非傷筋動骨的適當修訂后，《白鹿原》成功評上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1998年4月，陳忠實終于登上了頒獎臺。

第三個奇跡是陳忠實逝世后的哀榮。陳忠實的葬禮是迄今為止當代作家的最高禮遇。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逝世，5月4日，何啟治與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管士光等四人趕到西安悼念陳忠實。陳忠實的葬禮設(shè)了三個靈堂，一個是設(shè)在家中的小靈堂，也是何啟治一行人最初去悼念的靈堂。5月5日，他們?nèi)サ搅肆硗鈨蓚€靈堂：一個是陜西省作協(xié)布置的靈堂，莊嚴肅穆，中間高掛著陳忠實的巨幅畫像，兩邊是巨幅的挽聯(lián)：

一支巨筆直書時序百年夢

千篇真文盡抒乾坤萬里心

另一個是在西安殯儀館咸寧廳設(shè)置的靈堂，由陜西省委宣傳部組織主持，規(guī)模最大，有包括《白鹿原》的讀者等上萬人前來祭奠。那天，陳忠實的遺體安詳?shù)靥芍?，頭下如他生前所愿枕著一本1993年版的《白鹿原》，身上還莊嚴地覆蓋著一面黨旗。何啟治看到現(xiàn)場有習近平、李克強、王岐山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送的花圈。有眾多讀者群眾趕來吊唁，有人手中還拿著《白鹿原》，有人失聲痛哭。此情此景，讓何啟治感嘆：“當代作家死后有這樣的哀榮，實在令人感動！”

有一件事令何啟治印象深刻。陳忠實曾經(jīng)在何啟治面前抖了抖幾頁紙的信——一封不知道是石家莊的醫(yī)生還是護士寫給陳忠實的信，信上說：“不知道你還能活著看到我的這封信嗎？在我看來，寫出《白鹿原》的這個人，不死也得吐血?！毙疫\的是，書比人長壽，紙筆千年會說話。陳忠實走了，他的作品依然活在千千萬萬讀者中間。

赴美探親引發(fā)的風波

1989年6月14日，何啟治乘坐著人民文學出版社派出的轎車駛往機場，準備赴美探親，而且向出版社請了一年假。但是在假期尚未結(jié)束之時，出版社通知他社里下半年要評職稱，按規(guī)定本人應該在場。當時何啟治覺得自己請了一年的假，如今還沒到期就回去不大好，便給評委會寫信，說明自己在海外探親的情況，申請自己不在場時評議，請各位評委根據(jù)自己的工作表現(xiàn)評定自己是否夠格評為編審。但當時有的評委擔心何啟治留在美國不回來了，商議后便作出了一個決定——看何啟治會不會從美國回來，他要是回來，編審職稱就評給他；要是不回來，就作廢了。何先生在談到這段往事時笑著感嘆，他當時真的只是去探親，怎么會不回來呢？當時的何啟治已然擔任了《當代》的副主編兼編輯部主任，不論是資歷還是工作表現(xiàn)，都較為突出，評上編審自然不是問題。

從美國回來后，何啟治憑借他在美國華人餐館的打工經(jīng)歷，寫了紀實文學《中國教授闖紐約》，真實地向讀者披露自己在美國的見聞和思考。何啟治奇特的經(jīng)歷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下，立即引起讀者的強烈反響。《光明日報》《深圳特區(qū)報》《大連日報》和《新華文摘》，包括海峽對岸的報紙等近20家報刊都連載或選載了這個作品，最后由海天出版社結(jié)集出書，一時頗為熱鬧。

何啟治的文學觀

“偉大的作品影響巨大，文學依然神圣，依然大有可為，在黨的領(lǐng)導下，中國文學一定會走向新的輝煌。”何啟治渾厚而又充滿力量的聲音道出了自己對新時代文學前景的期許。當我們把目光鎖定到何啟治編輯大家這個身份上時，余光之中還應該出現(xiàn)在他寫作方面的造詣，轉(zhuǎn)而再將注意力放到他的文學版圖上去。

何啟治雖然以編輯的身份組了很多小說類稿件，審核出版過多部小說，可他自己最喜歡的文體可不是小說，而是散文。小說需要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充滿了虛構(gòu)探索的空間，而何啟治自認為想象力有限，與虛構(gòu)類小說文學體裁相比，自己更擅長紀實類文學和散文的寫作。

何啟治認為，年輕人應該具有一定的文學素養(yǎng)，不管專業(yè)方向或本職工作是什么，在社會上生活都應該具備基本的文學素養(yǎng)，因為文學可以成為溝通心靈的橋梁，是對傳統(tǒng)文化和文明的傳承。今天的中國人，對傳統(tǒng)文化應該有基本的把握。如今時代變遷迅速，生活節(jié)奏變動加快，從事非文學專業(yè)的人不一定有充足時間與文學相伴。然而，如果熱愛文學，將文學作為一個愛好來培養(yǎng)，也是有益于人生的。

2021年10月，何啟治接受“藝術(shù)與人生”采訪（左為活動主持人王晨）

著名評論家馮立三創(chuàng)作了一首自由體詩，名為《啟治之歌》，他將這首原創(chuàng)詩寫為書法作品贈送給何啟治，描述何啟治的人生脈絡(luò)，稱贊他將古船打造成無敵戰(zhàn)艦，在白鹿原的黃土上侍弄了鮮花一片，展露了歷史的厚重與人們命運的交匯：

啟治之歌

曾在懸掛著制怒匾額的欽差府衙留連

胸中鼓蕩著珞珈山的千尺風帆

巴爾扎克曾經(jīng)為拉斯蒂涅敢向巴黎宣戰(zhàn)而吶喊

你微笑著向北京進發(fā)沉沉一線尚不知偉大兩側(cè)布滿兇險

你伸手采擷佛香閣前的白牡丹

你把銹跡斑斑的古船打造成無敵戰(zhàn)艦

你侍弄黃土壘積的白鹿原鮮花一片

何啟治用過兩個筆名，一個是“紅耘”，意為一片紅心，立志耕耘；另一個是“柳志”，志在做鋪路的柳枝，用身軀為車馬填坑壓洼，獻身助行。這兩個筆名既是自勉奮斗，又是矢志奉獻，正是何先生將個人事業(yè)投身社會、國家事業(yè)的堅定信念，是愿意選擇與作品共榮辱，與作者同進退的責任和擔當。

人一輩子做成一兩件有意義的事就好?；仡欁约航K身職業(yè)編輯生涯，如今，80多歲的何啟治先生可以自信地說：“我沒有辜負文學編輯這個職業(yè)，我對得起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志這個平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