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發(fā)文機構與“肅州之印”的相關問題"/>
趙耀文
(重慶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P.T.1190是一紙雙面有字的殘片,一面是藏文書函,一面是漢文文書 (圖1),文書鈐有“肅州之印”的印痕 (圖2)。一般認為藏文書函面為正面,鈐印的漢文文書為背面。①白玉冬先生說“另據大阪大學坂尻彰宏教授賜教,P.T.1190正面藏文文書為書信斷片?!眳⒁姲子穸禤.T.1189〈肅州領主司徒上河西節(jié)度天大王書狀〉考述》,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1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注釋。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的圖版,亦題為:P.t.1190書函?!斗▏鴩覉D書館藏敦煌藏文文獻》第11冊收錄圖版,亦著錄為“P.T.1190《書函》”與“P.T.1190V《歸義軍牒狀 (漢文)》”。②圖版見西北民族大學、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藏文文獻》第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5-166頁。武內紹人與白玉冬釋讀漢文文書部分,認為“該文書是由肅州上給沙州歸義軍政權的公文”,并據“肅州之印”的印痕,擬名為《乾符年間 (874-879)肅州牒》。還結合其他文書形式,復原了該文書闕失的部分信息。③參見 [日]武內紹人《歸義軍期から西夏時代のチベツト語文書とチベツト語使用》,《東方學》第104輯,2002年,第106-124頁。白玉冬《P.T.1189〈肅州領主司徒上河西節(jié)度天大王書狀〉考述》,《絲路文明》第1輯,第108-109頁。
圖1 P.T.1190文書雙面 采自中華古籍資源庫
圖2 肅州之印 采自P.T.1190
然而,仍有一些疑惑尚須開釋。首先,這份殘紙的正面與背面究竟如何區(qū)分?這并非無關緊要,而是關乎書函與文書形成次序的問題。其次,漢文文書的收文機構為歸義軍節(jié)度使無疑,擬名為《歸義軍牒狀 (漢文)》似有不妥。最關鍵的是該文書究竟是什么機構發(fā)出的?發(fā)文機構與歸義軍節(jié)度使是什么關系?再次,文書鈐用了肅州州府的官印“肅州之印”,但為何落款具官的職銜中沒有肅州長貳的署名?甚至于文書的性質、內容等,亦有可待深究之處。茲略加考釋,不妥之處,誠祈惠示。
P.T.1190的藏文書函面應是一份私書或抄件,此處不再深究,現(xiàn)僅對鈐“肅州之印”的漢文書面進行整理。主要是在白玉冬先生錄文的基礎上,結合中華古籍資源庫收錄的高清圖版,厘定個別訛誤,重新整理如下:
(前 缺)
1 □中院 (倒書)
4 三二百人同為守捉,度絕他虞,候兵馬到日,留。具
5 事由聞 奏,事須牒 歸義軍。請詳來牒
7 乾符□年正月貳拾壹日
8 判官將仕郎試太常寺協(xié)律郎
9 使兼侍御史牒
(后 缺)
如圖1所示,第1行“□中院”三字倒書,似乎與本文書的內容沒有關聯(lián),很可能是從其他斷片粘連而來。白玉冬先生將該行文字復原為“肅州防戍都牒歸義軍節(jié)度使”,這在圖版中無法體現(xiàn)出來,故不取。第4行“三二百人”與“候兵馬到日”,白玉冬漏掉“三”字,并將“日”誤識為“予”,今據圖版乙正。第2行“無人守捉”與第4行“同為守捉”都提到了守捉的問題。第3行“牒歸義軍請”與第5行“事須牒歸義軍”,表明這份文書是發(fā)給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要求節(jié)度使派三二百人擔任守捉任務,承牒機構是歸義軍節(jié)度使府無疑。
第7行標明了文書發(fā)出的時間,即“乾符□年正月貳拾壹日”,知為874-879年中某年的正月二十一日,其時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是張淮深?!笆耙既铡比稚镶j“肅州之印”(圖2)。朱文方印,陽刻篆體。據《舊唐書·地理志》記載,武德二年 (619),分隋張掖郡置肅州;天寶元年 (742)改為酒泉郡,乾元元年 (758)復為肅州。①[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40《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642頁。自后沿襲未改。該印亦見于藏文書函P.T.1189《肅州領主司徒上河西節(jié)度天大王書狀》與漢文書S.389《肅州防戍都狀》上。②P.T.1189鈐印的問題,參見白玉冬《P.T.1189〈肅州領主司徒上河西節(jié)度天大王書狀〉考述》,《絲路文明》第1輯,第108-109頁。S.389的圖版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等編《英藏敦煌文書》第1卷,第179頁;錄文見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4輯,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第487-488頁。又據白玉冬先生提示,浙敦114(浙博089)藏文殘片上亦鈐“肅州之印”的一部分,但黃征先生在解題時并未注明,姑且存疑。參見黃征、張崇依《浙藏敦煌文獻校錄整理》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87-488頁。因此,該印是肅州州級官府的官印。
《法藏敦煌藏文文獻》與研究者均將該殘頁的藏文書函面定為正面,將鈐印的漢文書面定為背面。若藏文書函面為正面,則鈐印的漢文書便是將已經使用過的書函作為官府用紙,在其空白面書寫了公文。
然而,從目前傳世和出土的同類文書來看,不乏多面利用的情形,但基本上都是將正式的公文紙進行二次或多次利用,在文書空白處或背面書寫其他的內容,尚未見將官方文書寫在其他文獻背面的情形。所以,將書函面定為正面而將鈐印的公文視為背面,恐不甚妥當。唐代公文用紙自有規(guī)制,有專屬官員管理,用紙需要向相關機構行文請紙。如大谷5839《開元十六年 (728)請紙牒案》包括西州兵曹、法曹等司請黃紙與河西市馬使米真陁請紙筆事,最后西州都督府處理的結果是前者獲批而后者未允。河西市馬使在請紙文書中說“真陁今緣市馬,要前件紙筆等。請準式處分”,都督府官員指出“河西節(jié)度買馬,不是別敕令市,計不合請紙筆”。③大谷5839《開元十六年 (728)請紙牒案》,錄文見小田義久編《大谷文書集成 (叁)》,東京:法藏館,2003年,第207-209頁??梢娬眉埞芾碇畤栏瘛K?P.T.1190漢文書當然也是使用了官府用紙,當?shù)毓賳T恐不會貿然將公文寫在一份書函的背面。因此,該殘頁的正面應是漢文書面,而背面是藏文書函面。
這份文書前后殘缺,但可以確定是發(fā)給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文書,雖然鈐有州印,卻無肅州長貳的具官署名,這說明文書發(fā)出機構絕非肅州的州府,那究竟是什么機構發(fā)出的,要向歸義軍節(jié)度使傳達什么信息?
第2行“無人守捉”的言下之意是某地防御薄弱,發(fā)文者有“恐有失事幾”的擔憂,所以向歸義軍請援。求助的具體內容是第3-4行“請□□□三二百人同為守捉”,即請求歸義軍節(jié)度使派遣守捉支援。同行的“候兵馬到日,留”,似乎表明歸義軍節(jié)度派來援助的守捉將會被發(fā)文者留用。
文書第4-6行的信息隱約透露出發(fā)文者的身份地位。首先是“具事由聞奏”,行遣該牒的機構能夠直接向皇帝匯報,所謂“聞奏”是也。就這種表述來看,發(fā)文者的職級似乎并不低,應與歸義軍節(jié)度使相垺,或至少要在州刺史級別,才有“聞奏”的資格。其次,“請詳來牒合報”,即要求歸義軍節(jié)度使做出回復。就其內容而言,完全看不出發(fā)文機構隸屬于歸義軍的痕跡,反而看到其可以指揮歸義軍派遣守捉的實際。
第7行是發(fā)文日期,僅知為乾符某年的正月二十一日。第8-9行的信息是判斷發(fā)文機構的關鍵,尤其是“判官”與“使”的職銜標注,表明該文書是由某個使職組織發(fā)出。這種簽署形式,也見于吐魯番出土文書。阿斯塔納188號墓出土一紙存7行文字的公文,唐長孺等擬名為《唐殘牒》,并提示“一行上有朱印一方,印文不清”。①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8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54頁。茲將該殘文書的前4行移錄如下:
(前 缺)
1 十二月九日典紀
2 判官涼府錄事梁名遠
3 副使檢校甘州司馬綦使
印痕所在之處正是文書的簽發(fā)日期,而具官的職銜是典、判官、副使、大使。據考證,這是甘州刺史李漢通等人組成的市馬使團向西州市馬的文書。②劉安志《唐初的隴右諸軍州大使與西北邊防》,《吐魯番學研究》2008年第1期,收入《敦煌吐魯番文書與唐代西域史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11頁。雖然比P.T.1190多出了典與副使的簽署,但發(fā)文機構的性質相同,都是使職組織。這從《唐六典》的記載可得到確證,謂“凡別敕差使,事務繁劇要重者,給判官二人,每判官并使及副使,各給典二人;非繁劇者,判官一人。典二人,使及副使各給典一人。”①[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短屏洹肪?《尚書吏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5頁。有如此配置的機構只能是使職組織。由此,基本可以確認P.T.1190的發(fā)文者應是皇帝派出,能直接專達,能夠指示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某個使職機構。
當然,文書之上鈐“肅州之印”還提示了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行遣這份使牒的“使兼侍御史某”就是肅州防戍都的長官。只是因為“特敕定名”執(zhí)行其他的使務,遂有“奏聞”的資格,才可以行牒指揮歸義軍節(jié)度使派遣守捉。即便如此,也應將使職組織與肅州防戍都的兩個職務分開,因為他行遣使牒時具有特殊的身份,即便他是肅州防戍都的長官,但沒有以長官的名義行文,而是以某個使職組織的名義行文。
因此,將P.T.1190擬名《乾符年間 (874-879)肅州牒》是值得商榷的。該文書的發(fā)文機構應是朝廷派往肅州的某個使職組織,遇到突發(fā)情況,才借用肅州之印行牒歸義軍節(jié)度使。所以,應命名為《乾符年間 (874-879)某使牒歸義軍節(jié)度使為派遣守捉事》,是一份借印行遣的使牒文書。
如前所論,這份文書不是由肅州長貳發(fā)給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牒式文書,而是某個在肅州執(zhí)行使務的使職組織發(fā)出的,那該文書為何鈐“肅州之印”?
唐代規(guī)定“凡施行公文應印者,監(jiān)印之官考其事目,無或差繆,然后印之?!雹赱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短屏洹肪?《尚書都省》,第11頁。肅州州府的官印由當州勾官錄事參軍負責,《唐六典》載其職曰“掌付事勾稽,省署抄目。乣正非違,監(jiān)守符印?!雹踇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短屏洹肪?0《上州中州下州官吏》,第748頁,肅州錄事參軍即是肅州的“監(jiān)印之官”,“肅州之印”鈐于P.T.1190文書上,必是肅州錄事參軍所為。
《唐會要》載長慶二年 (822)八月御史臺奏置“行從印一面,出使印兩面”,鑄印的原因是“比來御史出使推按,或用廢印,或所在取州縣印文狀。伏以使臣銜命推按,事須用印,無非且要,既于所在求印,事以漏泄,伏請令有司鑄造?!雹躘宋]王溥撰《唐會要》卷62《雜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67頁。提到御史出使時會用廢印或借用州縣印,頗為不便,所以奏鑄新印?!懊C州之印”鈐在一份使職組織發(fā)出的文書上,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肅州之印”被當做“廢印”使用,即朝廷取締了肅州的建制,禮部收繳了州印,然后配備給某個使職組織使用。但唐朝并無廢罷肅州的行為,所以不可能是作為廢印使用。二是身處肅州的某個使職組織并沒有專印、也沒有頒賜廢印,所以在緊急情況下,借用肅州的州印來鈐印文書。
據劉子凡先生研究,唐代使職行遣文書需要用印時,或使用廢印,或借用州縣印,借用州縣印“并不是借出官印,而是將文書送到其他官府用印”。①劉子凡《唐代使職借印考——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敦煌吐魯番學研究》第16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11頁。所以,這份文書必然也是被送到肅州,然后由州府的監(jiān)印之官用印。事實上,與這份文書一同送到肅州府衙的應該還有一份請印文書。吐魯番阿斯塔納221號墓所出《武周典齊九思牒為錄印事目事》即是這樣一份請印文書,內容為:
1 敕慰勞使 請印事
2 牒西州為長行駞為不足事,一牒為乘馱案事。
3 右貳道
4 牒錄印事目如前謹牒。
5 四月廿九日典齊九思牒
6 貳道 使郎將張如慶
7 貳道勘印方泰 示
8 廿九日②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武漢大學歷史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7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3頁。
這份文書是敕慰勞使和典齊九思向方泰所在的官府請印的文書,要求在兩件發(fā)給西州的文書上鈐印。第2行即是需要鈐印的兩份文書的“事目”。劉子凡推測可能是“敕慰勞使向西州的官府借印”。③劉子凡《唐代使職借印考——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敦煌吐魯番學研究》第16卷,第211頁。若是向西州的官府借印,則兩份關于長行駞與乘馱的文書本身就是發(fā)給西州的,何必再請印?因此,敕慰勞使請印的機構當不是西州,而是西州下屬某個有官印的府衙或鄰近西州的某個官府。
P.T.1190是需要鈐印的文書,肅州已經予以鈐印,而與這份文書相伴的請印文書未見,但可以推斷定然與上述敕慰勞使請印的文書相似。發(fā)這份文書給歸義軍求援的使職組織沒有廢印,遇到突發(fā)情況后,軍情緊急,遂借用肅州之印而行牒歸義軍節(jié)度使,還在文書中言明,事情結束后會“聞奏”。所以,P.T.1190文書鈐“肅州之印”是使職組織借印鈐文書。
綜上所述,法藏P.T.1190正面的漢文書殘片是發(fā)給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但不是肅州防戍都發(fā)出的公文,而是在肅州執(zhí)行某項事務的使職機構發(fā)出的文書。文書內容是向歸義軍節(jié)度請援,要求節(jié)度使派遣守捉相助。鈐用“肅州之印”不能證實該文書是肅州府衙的公文,結合落款簽押,可知這份文書是沒有辟置印鑒的使職機構借用肅州的官印發(fā)遣的文書,而與該文書相配套的應還有一份發(fā)往肅州官府的請印文書,表明了使職機構履職的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