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一個時代的鼓手

馬識途

1946年7月15日，我的老師，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教授聞一多先生在參加完李公樸教授追悼大會后，返家途中突遭國民黨特務(wù)的槍擊，身中數(shù)彈，不幸遇難。

我已逾百歲，但聞一多先生的音容形貌卻還那么鮮活地留在我腦子里。那些過往，仿佛就在昨天。

聞一多先生風(fēng)塵仆仆地從老遠的昆明鄉(xiāng)下下馬村步行進城，到西南聯(lián)大來給我們中國文學(xué)系的學(xué)生上“唐詩”來了。

他的個兒不很高，有幾分清瘦的身子裝在那寬大的褪了色的藍布大褂里，瀟灑自如。他的臉說不上紅潤，可也并不顯得陰暗晦氣，像當(dāng)時在落難中的許多知識分子那樣。他那過早脫去頭發(fā)的腦門在陽光下閃亮，配上深邃而充滿智慧的眼神，一望而知是一個很有修養(yǎng)的學(xué)者。他的胡子不茂密，可是長得很長，大概留的年代不短了。

他的手里攥著一個特大的藍布口袋，這個口袋似乎和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同時存在的，那里面藏著他多年的心血和打開中國古代文化的鑰匙。他從容不迫地向新校舍里東南角上一間破舊的泥坯草房走去。他抬頭望著人，卻并不和人打招呼，或者他還在夢幻中和莊子、屈原、杜甫這些古人一起神游吧。

他走進教室，在小講桌前坐下來。他把老懷表摸出來放在桌上。時間還不到，他摸出他黑亮的煙斗來點上，吸起煙來。選“唐詩”這門課的本來只有十來個學(xué)生，可是教室里早已座無虛席。有的就坐在窗臺上，有的站在后邊，連窗外也站了一些人，旁聽的比選課的多了幾倍。我是選“唐詩”的，來遲了一步，也只好站在后邊了。

上課的鐘聲響了。他立刻從大書袋里摸出講稿來，開始講課。其實他并不照本宣科，往往是不看稿子，越講越遠，越講越自在。用那充滿激情的調(diào)子，詩意般的言語，給我們講杜甫的“三吏”“三別”，用生動的形象展示在你的眼前，把你帶到古代的社會里去，讓你去看看石壕吏怎樣夜晚捉人，讓你看看新婚的丈夫來不及和妻子告別就被拉上戰(zhàn)場。

但是他并不是想把我們拉回古代，把我們帶進故紙堆里去，像當(dāng)時中文系里許多教授干的那樣，引誘你鉆進去，用一字的考證獲得學(xué)術(shù)上的稀有榮譽，叫你在蝸殼里自我滿足。

他卻用歷代人民的悲慘命運來引出對于今天現(xiàn)實的留心，他憤憤地說：“杜甫描寫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你們仔細張開眼看看，這卻是寫的眼前抗戰(zhàn)時期的事。比唐肅宗那時更卑鄙更無恥。”于是他講一件國民黨軍隊拉壯丁的事。他說著說著站起來叫：“這樣無法無天，還成什么國家？這是什么‘國軍’？這是土匪，比土匪還土匪！”

這是在講唐詩嗎？有的教授也許認為不是的。但在這教室里聽講的學(xué)生卻認為是講了最好的唐詩。聽的人越來越多，窗戶外都擁不下了。他說過：“我不能想象一個人在歷史里看不出詩來，而還能懂詩。”

他說他在編一本《現(xiàn)代詩抄》。朱自清教授給他一本田間作的詩，就是田間在抗戰(zhàn)初期和在解放區(qū)寫的那些激昂的詩，有的人稱之為“樓梯詩”。他說幾年沒有看新詩了，乍一看，嚇了一跳。他想，這叫詩嗎？再看，才恍然大悟。他說：“這不僅是詩，而且是擂鼓的聲音?！?/p>

于是他擂起鼓來。他親自朗誦一首田間的長詩《多一些》。他朗誦得真好，那么激昂而有節(jié)拍，就像一聲聲的鼓點，就像為配合解放區(qū)軍民英勇前進的步伐而敲的鼓點。念到后來，他更激昂了，像一頭雄獅抖動著頭發(fā)和胡子，大聲地吼了起來：“呵槍！呵刀！呵祖國！呵人民！”

他極力稱贊這樣的詩，他說這樣的詩是時代的鼓聲，這樣的詩人是時代的鼓手。他興奮地用一連串的形容詞來贊美這樣的詩：“沉著的”“莊嚴的”“雄壯的”“勇敢的”“渾厚的”“猛烈的”“剛毅的”“激動的”“粗獷的”“急躁的”“橫蠻的”“倔強的”“男性的”……

然后他慨乎言之：“我們的民族正走到我們歷史的轉(zhuǎn)折點，我們要一鼓作氣渡過這個危機，完成獨立建國的大業(yè)?！彼舐暫粲酰骸斑@是一個多么需要鼓手的時代呀！我們要有更多的這樣的時代的鼓手！”

我們聽他朗誦田間的詩，也跟著激動起來。在我們的面前，分明站著一個興奮得面孔發(fā)紅，每一根頭發(fā)、胡子的末梢都在戰(zhàn)抖的鼓手，在奮力地擂著戰(zhàn)鼓，鼓舞著人們踏著他敲起的鼓點子前進。他的每一句朗誦的詩，他的每一句激昂的話，才真正都是沉著、莊嚴、雄壯、勇敢、渾厚、猛烈、剛毅、激動、粗獷、倔強、男性的。他才真正是一個鼓手，一個時代的鼓手！

（源自《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責(zé)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