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辰 鄒茹惠
關鍵詞:《第39 天》 沖突 命運
一提到“軍旅文學”,讀者總會有一種“鐵馬金刀”的閱讀前見,有研究者認為“只有戰(zhàn)爭文學,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軍旅文學”a。在傳統(tǒng)的認知上,“軍旅文學”的品格和特征在極大程度是伴隨著戰(zhàn)爭與硝煙而形成的,作品中那種硬朗和積極的精神向度為“軍旅文學”在中國文壇上樹立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如果以經(jīng)典的“軍旅文學”為標準來衡量梅國云的《第39 天》,這部長篇小說顯然不夠“軍旅”:其一,作品的主人公牛大志是一名退伍軍人,其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場景也多為生活場面,部隊的生活只是主人公不愿去觸及的傷心往事;其二,作品中的主人公以及圍繞主人公而出現(xiàn)的一系列人物形象都常陷入一種身份的糾纏當中,情感顯得復雜而低回。有評論家因此稱梅國云為“非典型軍旅作家”,但也正是因為這種“非典型”,才成就了《第39 天》中牛大志人物形象的深刻。
一、局內(nèi)或局外
讀《第39 天》,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牛大志對自己軍人身份的找尋,有評論者認為這部書的題目正反映著牛大志解決自己身份焦慮的迫切感,而這一焦慮的自洽卻是以生命為代價的。
牛大志當然需要自洽,從軍隊到地方的身份轉(zhuǎn)換是難以接受的,更何況這次轉(zhuǎn)業(yè)又來得如此突然,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就會發(fā)現(xiàn)牛大志本就不需要自洽,長期的軍旅生活帶給他一個自足的世界,支撐他世界的基石則是理想主義與軍人的信念,他的意念從不為外界環(huán)境所轉(zhuǎn)移。正如他對自己所在部隊的要求一樣:“腦子里面想的除了忠誠勇敢機智就不能有任何雜七雜八的念頭,更不得有投機取巧,貪圖享受小資產(chǎn)階級生活的思想。每時每刻,全身上下只有一股子氣,就是構(gòu)成軍人底氣的勇氣、正氣和智氣?!痹谶@個自足的世界里,牛大志遵循的是由理想而生的道德,是由軍人責任感而來的“絕對之是”,這是容不得半點玷污和扭曲的。他不理解所謂的“接待工作也是戰(zhàn)斗力”,不理解諸如游團長之流的拉關系走后門,不理解為什么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說轉(zhuǎn)業(yè)就得馬上轉(zhuǎn)業(yè)。
反觀其他人,在部隊里孫主任教育牛大志“這個世界沒有完全純粹的東西”、軍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將一些優(yōu)秀人才趕回家去“是客觀規(guī)律,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引以為忘年知己的白教授勸牛大志“社會很復雜,人很復雜,因為你是個有思想的干部,我不能看著你毀在自己的言語上,抱負和現(xiàn)實是有距離的”;村里的人把牛大志當作是大人物,指望著牛大志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對牛大志頗有好感的記者徐黛淚一度把他視為白馬王子,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圣人”;他的朋友單雙武希望借著“牛大志”的名號做生意;就連牛大志的至親也為他講諸如“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詢事物的本來面目”,“不但要學會說假話,更要善于說假話”,“做官的目的是什么?是利益”此類的“道理”,與其說這些人的想法與牛大志的理想背道而馳,倒不如說這些人的想法根本就不曾與牛大志有任何交集。
這樣一來,牛大志的命運就多少帶有了一些存在主義的味道。如果將整個社會看作是一個“局”,那么,牛大志就是那個“局外人”。和加繆筆下的“局外人”默爾索相似,牛大志對世俗世界中習以為常的事情缺少關注,他的“局外感”是一種客觀存在,而并非那種和社會在主觀上的疏離,牛大志對社會充滿熱愛,這從他最后舍生取義的行動上就可以看出,他只是對社會上存在著的那套所謂的“規(guī)則”視而不見罷了。
正如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所表現(xiàn)出的“局外感”使其處于別人的目光之下一樣,牛大志在世俗世界中的“局外感”也使其處于來自各方面的注視之中。在小說中,幾乎所有與牛大志相關的人物觀察著牛大志,并集體參與進了“轉(zhuǎn)業(yè)軍人牛大志”的形象設計之中,他們?yōu)榕4笾绢A設了無數(shù)個“應該”。孫主任認為牛大志“應該”接受社會的“錘煉”;弟弟有志認為牛大志“應該”“到公安局某個差”,以方便自己做生意;張小愛認為牛大志“應該”是那個她從小幻想中的英雄;鄉(xiāng)親們認為牛大志“應該”是衣錦還鄉(xiāng)的“大官”。在這一系列的“應該”背后,牛大志本人卻是失語的,他不是不想辯解,但辯解在可以鑠金的眾口前面是無力的。
與加繆筆下的默爾索不同,作為世俗世界“局外人”的牛大志并不是以消極來應對世界,相反,牛大志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相當積極,牛大志之所以被置于局外,則是因為他的理想主義?!兜?9 天》中所構(gòu)建的“局”并不是一個個人世界與大眾世界的并行放置,而是理想世界對世俗世界的包圍,身處世俗世界“局外”的牛大志卻有著比所有其他人物更大的世界,并以極大的寬容裹挾著那些注視著他的人。在生活中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牛大志并不像默爾索那樣不及物,他將天下蒼生都裝進了胸懷,但卻唯獨裝不下自己,于是,牛大志在別人眼中成為“局外人”,而在牛大志眼里,這個煙火人間不過是“局內(nèi)”而已。
“局內(nèi)”和“局外”的兩重世界建構(gòu)賦予牛大志的人物形象以極大的張力,別人眼中的牛大志與牛大志的自我認知在“轉(zhuǎn)業(yè)”這一特定語境下不斷沖撞,這種沖撞來自于世俗世界中牛大志的外部,卻也同樣來自理想主義世界中牛大志的內(nèi)部,這也使牛大志的39 天顯得格外悲壯,但是在這悲壯背后并不是那種遺世獨立的絕望,而是從理想主義和愛國主義中不斷涌流出來的希望。換句話說,梅國云在《第39 天》中以體現(xiàn)為愛國主義的理想主義破了打著現(xiàn)代性名號的個人主義的“局”,提升了小說的精神高度。
二、被重新建構(gòu)的倫理
在《第39 天》中,作者將牛大志置于多重社會關系的夾縫中,他必須不停地轉(zhuǎn)換自己的身份,以應對不同語境。這是處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人”所必然面對的境遇,但是在牛大志身上,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則顯得格外富有能動性,其背后是作者對于社會倫理關系的反思,在小說中,作為各方矛盾與融匯的焦點,牛大志這個人物形象是有著明顯裝置意義的,一切社會倫理關系經(jīng)由牛大志得以重構(gòu),而牛大志的理想主義精神也使這種重構(gòu)過的倫理關系得以凈化。
作者對牛大志的身份設計可以說是頗費苦心,從牛大志的社會身份與知識結(jié)構(gòu)上來看,這是一個時刻處于“越界”狀態(tài)的人物形象:他從深處西北內(nèi)陸的鄉(xiāng)土中國走來但卻不封閉,在南方銀灣的當兵經(jīng)歷使他對城市的一切也非常熟悉,他甚至一直“因為自己是這個城市的主人驕傲”,更為“保衛(wèi)著這個城市”驕傲;他一名軍人,是銀灣武警支隊特勤中隊的隊長,拜師學過傳統(tǒng)武術,但卻并非有勇無謀的一介武夫,而是能文能武的現(xiàn)代中國軍人的典型,他有文化、會外語、有著世界性的眼光,甚至在與軍事專家的交流中也能有理有據(jù);他剛正不阿,看不慣一切蠅營狗茍的行為,但他也并非懵懵懂懂,他知道每一個掩飾在冠冕堂皇理由之下的不堪,并能毫不畏懼地在公開場合對其進行抨擊。在小說里,作者專門為牛大志設置了一個偶像,即那位沉睡在牛大志家鄉(xiāng)的“大將軍”。
小說中的“大將軍”是一個頗有意味的存在,牛大志從家鄉(xiāng)來到銀灣,就是帶著一塊大將軍墓上的古磚,“祭神如神在”,牛大志一直將大將軍當作自己的精神導師,在遭遇困難或者生死抉擇的時候,牛大志總會在心中默念大將軍,與其說是祈求大將軍的護佑,不如說是在大將軍的身上找尋自己前進的道路。這是一位古代“為抵御異族侵略而犧牲的將軍”,但是正史中卻絲毫沒有留下有關其身份的記錄,甚至許多人認為這只不過是一位戰(zhàn)死于此地的無名老兵,對其不屑一顧。然而,無論是“將軍”抑或是“老兵”,他對于軍人牛大志而言,其意義絕不體現(xiàn)在職位上,使古代軍人和現(xiàn)代軍人心靈互通的根本則在于對故鄉(xiāng)、對祖國的熱愛?!按髮④姟睂崉t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治國平天下”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而牛大志則完美地賡續(xù)了大將軍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沒有將牛大志扁平化處理成一個如大將軍一般的神話人物,而是一個處于反思中的人物形象,其實,在轉(zhuǎn)業(yè)這一現(xiàn)實的沖擊之下牛大志雖然沒有與那些追名逐利之徒同流合污,但也時常產(chǎn)生絕望的悲觀情緒,這時,大將軍就會在其潛意識中跳出來,對其進行規(guī)勸:“2 月1 日的夜里,大志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怎么走著走著就碰到一個紅臉長須男人,此人身穿綠袍,手持大刀,一身威儀。見到大志就像舞臺上演古裝戲的演員口念戲文,然后就是一聲大喝:‘來者何人?’大志說:‘我叫牛大志。’長須男人忽然一臉怒火用長刀指著大志罵道:‘大志無志,空享俸祿,無忠無義,廢人也?!缓缶汀 舐暫鸾校鋈痪桶汛蟮妒掌鹜耙粨],嘴里又是大喝:‘看刀!’這一聲就把大志嚇了一跳,一下子坐了起來?!痹诖髮④娋竦膸ьI下,牛大志在其“越界”過程中實際上起到了一種穿針引線的作用,在自己對自己的內(nèi)心駁難中,達到了人格的完善。
牛大志就是這樣一個在不斷“越界”,或者說是在彌合各種界線的人物,其周邊所經(jīng)歷的社會倫理關系沖突勢必會比一般人更加激烈,或者說,他彌合社會界線的行為將種種沖突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小說一開篇,轉(zhuǎn)業(yè)過程中林林總總的各種事件意味著其軍人身份的失去以及地方身份的回歸;而回到家鄉(xiāng)后,原本盼著大英雄衣錦還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卻接回來了一個轉(zhuǎn)業(yè)人員,這背后則是在言說中的牛大志的消逝以及現(xiàn)實中的牛大志的回歸,而投資商想借由牛大志的名號來投資種植產(chǎn)業(yè)卻又將牛大志由現(xiàn)實拖入了言說。而具體到與牛大志相關的每一個個人,情況則更加復雜,村里的鄉(xiāng)親完全不理解牛大志的轉(zhuǎn)業(yè),不是對其嗤之以鼻,就是為其謀劃如何追求名利;準弟媳張小愛其實愛的不是弟弟牛有志,而是牛大志本人;從小一起成長的朋友單雙武等人想拉牛大志入伙辦公司,以享受其名聲帶來的紅利;牛大志親手擊斃了正在闖禍的叔叔,成為英雄,卻陷入了倫理與公義的兩難……如此這般,讀者不難在小說中看到一種無比真實而又復雜的場景,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代表傳統(tǒng)中國精神的仁義禮智信正在崩解,那些一息尚存的優(yōu)秀品質(zhì)混在這個泥沙俱下的時代中卻顯得光怪陸離。而牛大志懷抱著大將軍的精神穿梭其中,以一己之力澄清被世俗泥沙所扭曲了的倫理關系,將理想主義的信念注入了每一個見證著他生活與死亡的人心中。
三、個人意志與家國情懷
讀《第39 天》,牛大志以一己之力對抗時代和世俗的英雄形象會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在小說中,牛大志總是孤身一人:他從部隊一個人離開;到了斜陽市也不多與人聯(lián)系,只是打電話給了弟弟;回到家后也不大與鄉(xiāng)親們接觸;各級領導在來到村中表彰牛大志時,他也經(jīng)常不在場;甚至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牛大志也是孤身一人與恐怖分子林廣進搏斗,捍衛(wèi)了國家利益。乍看上去,牛大志是一個有著強烈個人英雄主義精神的人,其行動無不顯示著個人的力量。
但是,如果說牛大志是一個拜倫式的個人英雄,那顯然是對這個人物形象的誤解。牛大志的行動邏輯背后并非是為個人英雄主義所驅(qū)使,而是濃厚的家國情懷。在《第39 天》中,不是沒有人因為牛大志表面上的個人英雄主義而低看了這位英雄,部隊的一些首長嫌他不聽指揮;鉆營投機之輩覺得他愛出頭,并等著看笑話;一些鄉(xiāng)親們覺得他“太能”,得罪了上級,有人甚至不懷好意地教他一些“做人的方法”。與牛大志關系密切的人更是對其誤解頗深:張小愛覺得牛大志是英雄、徐黛淚覺得牛大志不食人間煙火、弟弟牛有志甚至認為女朋友張小愛就應該和自己的英雄哥哥戀愛。對牛大志而言,“個人英雄主義”并不是什么好形容詞,牛大志背后所承載的厚重遠不是以“個人”這個輕飄飄的詞能夠概括的。
在牛大志身上當然有屬于“個人”的東西,當他得知自己要轉(zhuǎn)業(yè)的消息時,“牛大志忽然感到自己非常失落,像是一個被豪門丈夫拋棄了的小媳婦一樣。他胡亂地刷了刷牙,洗了把臉,就從柜子里取出了一套便服來使勁抖一抖然后穿上”。在回家的火車上,牛大志心里還在想:“我已經(jīng)完蛋了!不可能轟轟烈烈地走完自己的一生了。”“沒想到,當上干部了,家里人和一村人都沒看到自己穿個警官服是個什么樣子。這一回去卻是轉(zhuǎn)業(yè),這怎么向父母親和鄉(xiāng)親交代啊?!迸4笾井吘故且粋€人,心中有這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僅憑這些就認為牛大志最后的犧牲只為了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那只能說是沒有讀懂牛大志。
在牛大志“個人”意志的背后,是強大的家國情懷在為其提供源源不斷的勇氣和動力,而更可貴的是,在牛大志身上,個人意志和家國情懷并沒有激烈的沖突,而是互為補充,推動著牛大志向著英雄的方向走去。這從牛大志在做這些英雄事跡時的心理活動中就能看出:當著大庭廣眾,牛大志一通分析讓領導,尤其是大領導下不了臺,他并不是為了在官兵面前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心中想的是“體制的改革,底層的聲音永遠是被壓制的,就像商鞅這樣偉大的政治家,他們最終不是灑了熱血,就是拋灑了熱淚,體制的改革需要觸動多少人的利益!”在不得已要擊斃自己叔叔的時候,他心里想的也并不是什么大義滅親之后的“聲名鵲起”,而是“軍人是什么,軍人就是隨時要準備為國家和人民利益舍棄一切的人。軍人是什么,軍人就是你無論走在什么地方,代表的就是國家最強大的力量。哦,有國家最強大的力量在,竟然讓一個沒有一點點反抗能力的孩子死在一個狂徒手上!這個恥辱不僅僅是你牛大志的,同時也是讓中國的軍隊蒙羞,讓中國蒙羞。在中國的大地上,怎么能出現(xiàn)這種事?!”在為國家利益而舍棄生命時,牛大志心里也是出現(xiàn)了岳飛、文天祥、黃繼光、大將軍等英雄形象,牛大志所學的并非是他們的英雄氣概,而是“生為這個美麗的大地而生,死為這個大地上勤勞善良的人民而死”,“誰說我牛大志軍旅生涯終結(jié)了,我仍然是一名武警戰(zhàn)士!我是真正忠誠于自己的祖國和人民的武警戰(zhàn)士”。有著家國情懷的支撐,牛大志的英雄行動則顯得尤其有底氣。
正如有批評家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是牛大志”,對于其行動邏輯,作為中華民族兒女的我們都不會感到陌生,牛大志的“大志”,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神,在這種精神的輝照下,那些諸如安股長之流的自私自利之輩,那些諸如林廣進這樣的妄圖破壞國家和平與穩(wěn)定的狂徒都將無處遁形。而這“大志”正如光暈,也感染著每一個讀到牛大志故事的人。
梅國云在《第39 天》中寫軍旅,卻將筆鋒用在軍旅之外,然而,他并不是借著軍人轉(zhuǎn)業(yè)的背景來寫社會,主人公牛大志雖然沒穿軍裝,但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優(yōu)秀軍人,看似低落的情緒,其背后卻是愛國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的高漲。這就涉及了20 世紀90年代以來“軍旅文學”所面臨的“在非戰(zhàn)爭年代,軍人的生活以及精神該如何呈現(xiàn)”這一普遍問題,在許多作家借助“新寫實主義”和“新歷史主義”來重構(gòu)軍人生活的時候,梅國云卻抓住“軍旅文學”的“理想主義”本質(zhì),建構(gòu)起了和平年代獨特的軍人形象。
許多評論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作品主人公牛大志的典型意義,而除此之外,作者還將這一人物形象置于復雜的社會場域中,這些社會場域的交叉和變動與牛大志內(nèi)心的堅持與操守不斷碰撞,最終成就了永恒的軍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