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畫家張文發(fā)
一個畫竹子的畫家,不去種竹子,卻去種西紅柿了。西紅柿跟竹子有什么關(guān)系?——似乎沒有太大關(guān)系吧,竹子是竹子,西紅柿是西紅柿。然而,畫竹子的畫家是否畫出了名堂我不便評說,可種出了好吃的西紅柿是可以肯定了。
因為愛吃西紅柿,所以常買西紅柿。常吃常買,常買常吃,便對各種西紅柿有了比較,哪個品種哪個形態(tài)哪個顏色的西紅柿什么味道,口感怎么樣,基本上一清二楚。北京超市里什么西紅柿好吃呢?這個問題當然常買常吃西紅柿的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牌子就是——“笠鮮生”。
“笠鮮生”是誰種的?——張文發(fā)。
張文發(fā)不是農(nóng)民,而是一個畫竹子的畫家。
畫家種出的西紅柿會是怎樣的呢?種西紅柿不是作畫,無論是文同,還是鄭板橋,雖然他們深諳畫竹之法,但不一定能種出好吃的西紅柿。好吃是什么標準呢?——好吃是口感好,好吃是味道好,好吃是許許多多說不出來的好。好吃里有陽光,有風雨,有冷暖,有星夜,有雷電,有鳥鳴,有蟲語,以及更多的無法一一描述的自然的事物。單一的因素,絕對不可能構(gòu)成好吃。
“笠鮮生”好吃,必有好吃的道理。
“笠鮮生”的背后有故事有傳奇。
每年,全球西紅柿總產(chǎn)量兩億噸。其中,中國的產(chǎn)量就占了三成??梢哉f,中國是目前世界上西紅柿產(chǎn)量最多的國家。西紅柿并非中國本土的東西,而是一個外來物種。西紅柿的“西”字,就意味著它是外邦異物。它的另外兩個名字,一曰番茄,一曰洋柿子。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脈地區(qū),是西紅柿的故鄉(xiāng)。起初,它只是觀賞植物,沒人吃它的果子,誤以為果子有毒。中國的西紅柿是鄭和下西洋帶回的種子,還是之前張騫出使西域的駝隊馱回的果實,不得而知。不過,清人汪灝在《廣群方譜》中倒是有明確記載:“一名六月柿,莖似蒿,高四五尺,葉似艾,花似榴,一枝結(jié)四五實或五六實。草本也,來自西番,故名番柿?!蓖魹奈淖?,說了它的名,說了它的莖,說了它的高,說了它的葉,說了它的花,說了它的枝,說了它的果,就是沒有說它能不能吃。
張文發(fā)的繪畫作品
一個浪漫而膽大的法國人,改變了西紅柿不能吃的歷史——他認為,這樣的美物怎么就不能吃呢?不就是有毒嗎?有毒的東西吃了不就是送命嗎?——送命好呀,正不想活了呢,活膩歪了。于是,這個不想活的法國人就成了世界上吃西紅柿的第一人。是生吃的呢,還是熟吃的呢?從當時的情況分析,生吃的可能性大——就當是生吃的吧。他吃了一堆西紅柿,然后穿西服打領(lǐng)帶,還穿上锃亮的黑皮鞋,體面地躺倒床上去等死了。結(jié)果呢,吃了一堆西紅柿的他不但沒有死,反而活得好好的。據(jù)說,那個法國人也是一個畫家。哈哈哈,西紅柿是畫家的摯友嗎?
頭一個吃西紅柿的法國畫家,畫沒畫過西紅柿我沒有考證,也不知曉他的名字。但我知道,法國每年舉辦的西紅柿狂歡節(jié)是這個國家人民最開心的時刻。凱旋門前,西紅柿堆成了山,匯成了海。人們蜂擁著搶奪西紅柿,互相投擲,互相追逐,漫天紅雨,紅流成河。人的頭上、臉上、身上、腳上、手上全是西紅柿的汁液,西紅柿的紅。巴黎人因之而相聚在歡樂的海洋中。在世界上,除法國之外,西班牙、哥倫比亞也都有一年一度的西紅柿狂歡節(jié)。西紅柿,喚醒了人的內(nèi)心深處潛藏著的野性、激情和無邊的想象。
張文發(fā)的繪畫作品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作家老舍對西紅柿卻持有偏見。一九三五年七月十四日,他在青島《民報》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西紅柿》的隨筆,文中寫道:“拿它當果子看待,它甜不如果,脆不如瓜;拿它當菜吃,煮熟之后屁味沒有,稀松一堆。它最宜生吃,可是那股味兒,不瓜不果不菜,亦可休矣?!崩仙岙敵醪粫氲?,僅僅過去不到百年的時間,西紅柿炒雞蛋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中國人餐桌上最常見的一道菜。
可惜,“笠鮮生”不屬于老舍所處的那個時代。否則,倘若老舍吃過“笠鮮生”,對西紅柿或許就是另一種看法了。不過,從藝術(shù)角度來說,西紅柿這東西可能確實很難入畫,還真沒見過文同、鄭板橋、齊白石、李可染、關(guān)山月、吳作人等畫家的西紅柿畫作。藝術(shù)往往是托物言志,或者,通過某物表達某種品格、某種思想、某種精神。比如,梅蘭竹菊。西紅柿象征什么?代表什么?除了觀賞和食用之外,從文化基因上,似乎找不到它與中國文化譜系相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
可是,張文發(fā)偏偏要去找。
他擱下畫筆,拿起鎬頭,通過種植,通過梳理西紅柿與土地的關(guān)系,與氣候的關(guān)系,與自然萬物的關(guān)系,試圖找到西紅柿與中國人舌尖之間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聯(lián)系。
張文發(fā)一九六七年七月生于河北農(nóng)村,自小家境貧困,是靠助學金讀到高中畢業(yè)的。他后來考上首都師范大學美術(shù)系,入學作品《希望的田野》,畫的是華北平原上矗立的油田井架;畢業(yè)作品《白洋淀漁歌》,畫的是白洋淀上的漁民雙手搖櫓,從蘆葦蕩中搖出漁船,捕魚歸來的情景。直到此時,也看不出他的畫及志向與種西紅柿有什么必然的邏輯關(guān)系。
畢業(yè)后,張文發(fā)去工讀學校當了一名老師。再后來,下海當了包工頭,搞裝修,也賺錢,也賠錢,總而言之是賠錢。他給人家結(jié)賬付款,別人不給他結(jié)賬不給他付款,裝修公司就生生被拖垮了。公司可以垮掉,但人絕不能垮掉。
是什么力量使他堅持到底,又給了他心靈的慰藉呢?張文發(fā)告訴我,每當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有苦也不能與家人訴的苦悶之際,自己坐到畫案前,本能地拿起筆,蘸滿水墨,不由自主地就一筆一筆畫著竹葉,就不由自主地一筆一筆畫著竹竿,就不由自主地畫出了一叢一叢的竹。
漸漸地,竹讓他的心平靜了。如果說文同畫竹,畫的是胸中逸氣,那么張文發(fā)畫竹畫的是心中的痛苦。竹的堅韌,竹的氣節(jié)和精神,激勵著他,必須堅持下去。
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托他代賣西紅柿,從此他與西紅柿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后來,他想,與其代賣還不如自己賣呢。再后來,他又想,與其賣人家種的西紅柿,還不如自己種自己賣呢。于是,若干年過去了,華北和東北的許多地方,就都有了他的西紅柿種植基地。
“笠鮮生”在北京市場的占有率,穩(wěn)穩(wěn)排在首位。盡管如此,也不是所有超市都有“笠鮮生”。但北京具有國際知名度的超市,一定會有“笠鮮生”。新冠疫情期間,那些名頭響亮的超市里,品質(zhì)不佳的西紅柿銷售量在黯然下降,“笠鮮生”卻在靜悄悄地上升。市場不認老板,只認產(chǎn)品——因為“笠鮮生”給超市財務報表上帶來了豐盈的數(shù)字。那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利潤?。?/p>
“笠鮮生”至少有三個特點:其一,口感好。它不是大水大肥催出來的,而是歷經(jīng)了時間,歷經(jīng)了風雨,自然生長而結(jié)出的果實。業(yè)界數(shù)次盲評(只有產(chǎn)品的編號,不標品牌名稱),“笠鮮生”得分是最高的。其二,營養(yǎng)豐富。它是原生態(tài)的果實,有濃稠的汁兒,有黃金色的籽兒。施的農(nóng)家肥以豬牛羊糞為主,不施雞糞(雞糞中激素往往過量,寄生蟲也多),不施化肥,不用農(nóng)藥,不涂催紅劑。其三,地理獨特。每年種十幾茬,每個月都種,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錯開種植。選擇在鹽堿地、沙土地上種植——讓西紅柿在饑渴的狀態(tài)下弱勢生長。
何謂弱勢生長呢?
就視覺而言,“笠鮮生”的秧子并不好看。秧子瘦弱,葉子耷拉著,落魄發(fā)蔫,而不是強勢健旺。水也好,肥也罷,有意給的不是太足、太猛,往往是循序漸進,讓營養(yǎng)往果實里慢慢聚集,慢慢聚集。
為什么許多西紅柿吃著不是早先那個味道了呢?這就是灌水施肥太猛了,農(nóng)藥也過量,就導致沒有味道了。張文發(fā)逆向思維,反向行事,收獲的卻是意外和驚喜。
張文發(fā)也養(yǎng)蜂,養(yǎng)一種叫熊蜂的蜜蜂。不過,他養(yǎng)熊蜂可不是為了取其蜜,而是利用熊蜂去為西紅柿的花朵授粉。其他蜜蜂排斥西紅柿花粉,甚至遠離而翔之。獨有熊蜂似乎跟西紅柿的花朵,有著某種神秘的約定,嗡嗡——嗡嗡嗡。
一段時間,通過與張文發(fā)的接觸和交談,我隱隱感覺到,種出好吃的西紅柿,僅僅靠技術(shù)是不夠的,回歸傳統(tǒng),遵循生態(tài)農(nóng)事法則,更是不可忽略的。
張文發(fā)種植西紅柿只追求好吃,不追求高產(chǎn),不急功近利。也許,這就是“笠鮮生”在超市里的價格居高的原因。是呀,凡美物必有其難,好的東西一定飽含艱辛和汗水。
好吃,是一種極致。
好吃,是一種品格。
好吃,是一種境界。
某個周日,我來到張文發(fā)略顯幽暗的畫室。好家伙,墻上掛的全是畫竹子的作品,案臺上擺的是宣紙、畫冊、畫頁、硯臺、筆墨,角落里摞著一盒一盒的西紅柿樣品。他的一些竹子畫作所表現(xiàn)出的非同尋常的思想和意境,著實令我吃驚不已。雖然,他的《禽棲臥龍》和《君子依舊愛清風》等作品參加過高端畫展,一些畫作藏家開價也不菲,但他對慕名前來買畫的人斷然說不。
張文發(fā)說:“種西紅柿與畫畫有異曲同工之妙,追求的是一個字——誠。不能搞投機取巧,你下了啥樣功夫,就有啥樣的品質(zhì)。”他說,“我的畫從不出售,別的畫家以畫畫賺錢,我是以畫畫為樂?!?/p>
“畫過西紅柿嗎?”我問。
他笑了,說:“正在心里畫,那是一幅有關(guān)西紅柿產(chǎn)業(yè)鏈的畫,一幅很大很大的畫?!?/p>
好嘛!——“笠鮮生”。
好嘛!——種西紅柿的畫家——張文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