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胡煜杭
唐 十二生肖俑(局部)1955 年陜西省西安市韓森寨出土,高36.5 至42.5厘米。
《山海經(jīng)》作為一部作者不明、創(chuàng)作年代不明,寫作目的難以確定,原始的社會功能也不明確的奇書,因其內(nèi)容怪誕豐富,行文又十分嚴整,自漢始就有學(xué)者對其進行研究。直至目前,學(xué)術(shù)界在其定性上仍有眾多觀點,“地理志說”“古今語怪之祖說”“古史說”“地理志兼旅行指南說”“氏族社會志說”“月山神話說”“巫術(shù)說”“神話地理說”“神話政治地理說”等等,都曾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占據(jù)學(xué)術(shù)主流地位??偠灾?,這些觀點都是在對文字的表面含義進行證實或證偽。部分學(xué)者不斷地致力于利用考古發(fā)現(xiàn)將山海經(jīng)與某一遠古的時間空間對應(yīng)起來。除了實地考察自然地理的方法外,能否用現(xiàn)今我們看到的大量異人異獸俑出土證明《山海經(jīng)》的“真實”,這些異人異獸又是否現(xiàn)實“存在”?如何“存在”?
首先,異人異獸俑理應(yīng)分為兩個大類:人首獸身和獸首人身。這里的“獸”非狹義上的四足哺乳動物,不限定任何動物的綱目,僅作為動物的統(tǒng)一簡稱。
左上:隋陶人首鳥身俑寬:9.9cm 高:21cm徐州博物館藏
右上:南宋 人首蛇身俑高:21cm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圖片來源:《神韻與輝煌4:陶俑卷》
《北山經(jīng)》:灌題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雌雉而人面,見人則躍,名日竦斯,其鳴自呼也。
《中次二經(jīng)》:凡濟山之首,自煇諸之山至于蔓渠之山,凡九山,一千六百七十里。其神皆人面而鳥身。
徐州花馬莊唐墓出土的該件人首鳥身俑為立姿,尾部低垂,拖至地面,翅膀未展開。面部特征為女性,梳有發(fā)髻,神態(tài)平和。與《山海經(jīng)》中對竦斯的外貌描述相符,也符合人面鳥身神的記載。
《海內(nèi)北經(jīng)》:姑射國在海中,屬列姑射……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在海中。
1950 年江蘇南京祖堂山出土的南唐人首魚身陶俑,其頭部人像為男性,頭戴道冠狀帽,身體作鯽魚形,有腹鰭與臀鰭,作劃水狀。若將鰭看作手足,則整體造型與“陵魚”極度相似。
下圖:南唐 人首魚身陶俑 高:15cm 長:35cm 南京博物院藏
《海外北經(jīng)》: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暝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fēng)。身長千里。在無?之東。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
1978 年陜西省漢中市北郊石馬坡出土的人首蛇身俑,人首呈女子形象,面頰豐圓,神情祥和,腦后長發(fā)垂披;身軀呈蛇狀,蛇尾盤繞兩圈為座。該俑制作時應(yīng)是以泥質(zhì)紅陶為原料,成品也呈現(xiàn)偏紅的顏色。讓人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燭陰。
《海內(nèi)經(jīng)》:有人曰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長如轅,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維,人主得而饗食之,伯天下。
這一木雕雙人首蛇身俑1975 年出土于邗江縣蔡莊五代楊吳墓。蛇身,兩端均為人首,兩頸相交使蛇體呈圈狀堅立,兩首相背,配有長方形片狀底座,人首頭戴風(fēng)帽,雙目垂閉,表情安祥?;蚴侨耸咨呱砩瘛泳S的造像。
左圖:五代 木雕雙人首蛇身俑 高:23.8cm 揚州博物館藏
右圖:北朝 陶人面獸長:7.4cm 寬:16.1cm 高:16cm 徐州博物館藏
《東次二經(jīng)》:自空桑之山至于?山,凡十七山……其神狀皆獸身人面載觡。(編者注:“觡”的釋義為有蹄獸類的實心的角)
此件陶俑為人首獸身,具體動物品種不詳,表面無從得知。身體呈半坐姿勢,有蹄,有背棘,無尾。頭面部明顯為男性??膳c書中所名的空桑之山到?山之間的山神形象初步對應(yīng)。
《中次八經(jīng)》:光山,其上多碧,其下多水。神計蒙處之,其狀人身而龍首,恒游于漳淵,出入必有飄風(fēng)暴雨。
《東山經(jīng)》:凡東山之首,自漱籲之山以至于竹山,凡十二山,其神狀皆人身龍首。祠:毛用一犬祈,?用魚。
此件龍首人身俑流落于海外。其身著正式的寬袍長袖,為抱手站姿,似文官形象,為一組十二生肖俑之一。由于我們無從確定它的特殊能力和作為隨葬品的功用,遂僅從表征判斷,符合計蒙和十二山中的山神人身龍首的特征。
《大荒北經(jīng)》: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名曰九鳳。又有神銜蛇操蛇,其狀虎首人身,四蹏長肘,名曰疆良。
左圖:北魏 龍首人身俑 (圖片來源: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
中圖:唐晚期 虎首人身生肖陶俑 高:21.7 cm 南京博物院藏
右圖:唐 蛇首人身俑(圖片來源:Minneapolis Institute of Arts)
圖中這一虎首人身俑的特別之處在于面部造型簡略但不粗糙,僅突出了固有特征,未做十分具象的刻畫。其服飾上仍為寬袍大袖,姿勢為抱手跪姿。完整的一組生肖俑未能成功保留,僅可從幾件單品中窺探一二。由前段引文得知北極天柜這座山中有一神靈為這樣的形象,但該俑像中沒有“銜蛇操蛇”的體現(xiàn)。
目前已知獸首人身十二生肖俑最初在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隋唐時期在各地普遍地應(yīng)用,至宋元開始逐漸少見。而在《山海經(jīng)》全書中,十二生肖的其它動物未曾有獸首人身的記載。
那是否就要否定此前文字與實物的諸多契合呢?
下文對十二生肖獸首人身俑的學(xué)界觀點做一總結(jié)。1、動物崇拜到人獸同體的發(fā)展趨勢與規(guī)律。2、隋唐時期對人的權(quán)力與作用的重視。3、宗教對十二生肖的“神化”。4、借鑒了密教圖像中的動物人格化作為新的圖式。
雖然在早期文字中并無描述相同的形象,但因為其內(nèi)在精神幾乎完全地表現(xiàn)在外形,所以不論哪一觀點,遵循的都是生命同源的原始思維邏輯,所有人與物均可添加變形為其它任何生物。
葉舒憲認為先秦時代個人著述無法達到《山海經(jīng)》的淵博型和嚴整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敢于并能夠做出這種敘述的只有社會權(quán)利的代言者。既然山海經(jīng)不是一人所為,那在表現(xiàn)成文之前,必然有一個漫長的集體意識孕育的過程。我國上古巫、醫(yī)、史、哲集于一身,原始宗教、藝術(shù)、神話則又同源。所以,應(yīng)肯定神怪存在的理由與道德價值。我們不應(yīng)就此斬斷《山海經(jīng)》與異人異獸俑的聯(lián)系,而應(yīng)該轉(zhuǎn)換關(guān)注點到神話思維和原始思維的時間脈絡(luò)上。
先民認為特殊力量源于形體,并據(jù)此發(fā)揮及掌控。自然對先民的制約使得先民對自然保有尊重,但仍有意識地想要進行改造。當時的大環(huán)境背景下獸的襲擊是導(dǎo)致人類傷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民俗行為表現(xiàn)中是重獸輕人的。但獸身神形象記述重點多是獸的醒目外形特征,神的外貌以人首部最多??梢娙俗鳛閯?chuàng)作主體,將自身形象與獸類形體結(jié)合是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對自我腦力價值的認可。這符合神話思維的邏輯。
異人異獸的形象本身就應(yīng)該分為兩類。所有的人面獸身神本質(zhì)上是人類,但借助動物的某些特征擁有了神力,即人的擬獸化。文中還有獸首人身的神以及大量兩句帶過,無特殊能力或能力不在自身的人面獸,在研究中就當作動物,即獸的擬人化。
試論這兩類物象是否有原始思維體現(xiàn)的問題時,對原始思維有所界定。如果認為原始思維的產(chǎn)生是因原始人類的心智低下,對周圍世界沒有真切的觀察和客觀的反映,則原始思維止步于原始社會。如持有這一觀點,《山海經(jīng)》成書、異人異獸俑產(chǎn)生的時期人們都已走出愚昧,所以異獸形象構(gòu)成中原始思維不存在。另一觀點則是原始思維即迷信與幻想。在此條件下它與現(xiàn)代思維就不會有本質(zhì)上的沖突,反而指向了藝術(shù)。在對世界的認知極少的情況下,人類認為自身也是極為渺小的,但卻有著極為大膽的創(chuàng)造力。他們不害怕矛盾,也不處理矛盾。所以為何異人異獸形象的成因沒有可能是完全地基于審美情感呢?
結(jié)合這樣的觀點,可以對與文字能夠?qū)?yīng)的人首獸身俑再作深層解讀。下附一些專業(yè)研究者的過往看法。
人首魚身陶俑又被稱作儀魚?!俺鐾羶x魚的墓葬,往往也伴隨出土墓龍(單人首蛇身俑、雙人首蛇身俑)等其它神怪俑。據(jù)推測它們很可能是一組鎮(zhèn)墓的固定搭配。以儀魚、墓龍鎮(zhèn)墓,有可能聯(lián)系到魚蛇之類的“不瞑目”特性。儀魚的造型十分具像化,明顯是人為主觀結(jié)合的成果。它并不猙獰恐怖,起不到震懾作用,所以又有觀點說它是某位神靈的表征。
人首鳥身俑的可能功用有二:一是表達長生不死的愿望,這一點來源于神話傳說;二是羽化成仙的信仰,因為當時道教思想盛行。
對頁唐 彩繪十二生肖陶俑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館藏
本頁唐 十二生肖俑 1955 年陜西省西安市韓森寨出土,高36.5 至42.5 厘米。獸首人身,神態(tài)各異,惟妙惟肖。
當時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已不再緊張對峙,賦予“神性”的意義就有所減弱,敬畏就由驚異而生。審美情感的沿襲影響著人們?yōu)槿粟山玳g創(chuàng)造了一種特有生物來履行對逝者的保護義務(wù)。其次,在歷史的流動中,人們的生命觀有所轉(zhuǎn)變?!跋让駥τ谌f物的生命歷程,尤其是死亡,持有違逆自然的看法?!彪S葬人首獸身俑的存在與“事死如事生”直接相關(guān),證明此時人們雖接受死亡是真實,但靈魂不滅。在這一轉(zhuǎn)變中,人面獸形象弱化了作為神推動文明發(fā)展的能力,強化了其作為異常形態(tài)生物強大的生存能力能為亡魂保駕護航這一點。
最終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首獸身與獸首人身俑所證實的并非《山海經(jīng)》基于現(xiàn)實,而是神話思維與原始思維沿承確切真實地存在。無論在何種意義上,我國的異人異獸形象記載都在《山海經(jīng)》中最早出現(xiàn)。后世產(chǎn)生、流行時間更晚的考古出土文物已隨著工藝的進步形象更為寫實,它是我們探究內(nèi)涵與意義的介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