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起點,也有終點。起點站,車上擠滿了人,但一路都有人下車,到達終點時,已稀稀拉拉。一生交友無數(shù),一路走一路有人離去,一路散失,到了耄耋之年,熟人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先后去了天堂。晚走者陷入孤獨。寂寞時,思念往日的師友。我有幾個不同年代的電話本,大小不一,早期的電話本已翻得破爛。一生結(jié)交的師友們的電話,座機、手機號碼都在里面。人走了,號碼不刪。這些號碼都已失效,永遠打不通。但每一個號碼,都會引起我的美好記憶,都藏著人生的交往故事。
片斷往事,都是珍貴的、難忘的。先逝的師友,每人都可以寫一部書,至少可以寫篇長文。我不求全,每人只寫一件事,一件永生難忘的事。
一九八二年夏天,應中央電視臺邀請,我躲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寫電視連續(xù)劇《中國姑娘》。傳達室來電話,說有一位老人找我。我好納悶,急忙下樓,只見曹靖華老先生汗涔涔地站在門外。他家住在工體附近,但也有一二千米距離。他是步行過來的。我急忙上前,請他上樓。他說不上樓了,就幾句話。我前幾天去看望他時告訴他,我為中國少兒出版社寫了本西藏游記《在世界屋脊旅行》。他說:“這兩天一直在想,應改個更好的書名,哪怕改成旅行在世界屋脊也行。”我感謝他,但書已印好,只好等再版時改了。他頂著烈日走了。當年他已八十五歲高齡,為改一個書名,竟然這么奔勞操心,讓我深深感動。寒冬我去拜訪他,他都要送下樓。他住二層,送到門口還要往樓下送。我把他推進門,不讓他下樓。當我走出單元門,走出一段路,回頭看,他還站在寒風中,揮手送別。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這就是老一輩中國文人的修養(yǎng)和風骨。
我頭一回看到他,是“文革”時去北京大學看大字報。他胸前掛著一塊寫著“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曹靖華”的紙牌。后來他去廣東從化休養(yǎng)時,我和畫家詹忠效去看望他,向他求了一幅字。他回京后,將字給了我。字是寫在硬紙上的,不好裝裱。他又用宣紙寫了一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說:“你們比我聰明,從前我去魯迅家住過,他又愛寫字,我卻沒有求他留個墨寶,終生遺憾?!?/p>
曹靖華是魯迅先生的摯友。魯迅一生只寫過兩篇碑文,其中一篇就是為曹靖華父親寫的。他給曹靖華寫的信有一百二十多封,收入《魯迅全集·書信卷》的就有八十四件。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魯迅逝世前三天還寫了《曹靖華譯“蘇聯(lián)作家七人集”序》。逝世前兩天十月十七日,寫了最后一封信,也是寫給他的。曹靖華是收到魯迅信件最多的人。我說:“您不會遺憾。您是留下魯迅墨寶最多的人?!彼f:“可惜有不少散失了……”
曹靖華與魯迅的情誼,一是建立在介紹蘇俄文學的共同事業(yè)上,二是魯迅贊賞曹靖華剛直不阿的人品。一九五五年,文藝界批胡風,曹靖華一言未發(fā)。會后,他對家人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中央機關(guān)的人,參加中國作家協(xié)會需兩位作家推薦介紹。介紹我入作協(xié)的,一位是有文藝界“基辛格”之稱的周明,另一位就是曹靖華。這是我此生的榮幸!曹老在介紹人一欄里簽上名后,說:“你早該入了。”
算起來已過去半個多世紀了。一九六五年,郭小川來采訪中國乒乓球隊,寫《小將們在挑戰(zhàn)》。當時,毛澤東主席對徐寅生在女隊的講話作了批示。郭小川的身份是人民日報特約記者。國家體委和體育報領導派我陪同采訪,爭取文章寫好后,《體育報》和《人民日報》共同發(fā)表。
我和郭小川朝夕相處了十來天。每天中午,我倆就去附近的南崗子小餐館吃飯。那時是先吃后付款。郭小川每次都搶著結(jié)賬。他說:“我工資比你高,我來買單?!逼鋵?,我們可以到運動員食堂吃,但那時的我,公私太分明,寧可到街上吃,也不到運動員食堂沾光。我們邊吃邊聊,聊得很上心。有一回,聊著聊著就起身走了,回到家才想起沒有結(jié)賬。我趕忙回去結(jié)賬。在南崗子胡同口,我碰見了郭小川。他也是匆匆回來結(jié)賬的。我們禁不住都笑了起來。
郭小川是從延安出來的老干部,在中宣部工作過,調(diào)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當過領導,為人耿直正派。一位中國作協(xié)管后勤的朋友告訴我,小川當作協(xié)秘書長時,誰有困難找他,他都答應解決,心特善。最后,他被安排到《人民日報》當特約記者。人生有起伏,但他永遠是一位革命斗士。
“文革”中,他對極左的路線很反感。有一回,我們?nèi)ニ幕⒎粯蚣铱赐?。屋里墻上貼滿了韓美林的動物畫,他與身處危難中的韓美林多有交往。
我們從他家一直走到前門,一路上,他盡說對當時文藝政策的不滿,“干嗎非要什么三突出……”我們在前門的一家大眾餐館用餐。人多,擁擠,不占座就吃不上。我和王鼎華占了兩個座位,請郭小川和作家瑪拉沁夫先坐。但他不干,非讓我們坐下,他和老瑪去排隊埋單端菜。這是夏日,他們兩位大名家端著飯菜,滿頭大汗。這真正是最后的午餐。此后,直到他去世,再也無緣見他。
我與吳先生相識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他是首屆中國體育美展的評委。開評委會那些天,我每天去他家接他送他。他瘦瘦的個兒,典型江南人。衣著很樸素,講話好激動,但為人很隨和。天天開會,早出晚歸,我們很快就熟悉了。他看過我寫中國女排的報告文學《中國姑娘》。他說起了魯迅,很喜歡魯迅。他學了繪畫,但喜歡文學,喜歡寫散文。我讀過他的一些散文,寫得很真情。他有“我負丹青”,又有“丹青負我”之感嘆。我們談文學比談藝術(shù)多。因為我們都住方莊,他住方莊西北角,我住南方莊,與他隔一條三環(huán)路。散步、買菜、購物,偶爾碰見。當然,去他家拜訪也方便。
他說話很直爽。一九九六年的一天,他狀告假畫《炮打司令部》的官司打贏了。我見他時,說:“吳先生,你官司打贏了?!彼吲d不起來,很惱火,說:“太累人了,耗了我兩年時間。以后再不能打官司了?!?/p>
交往多了,我不時聽到他說一些很尖銳的話,也在報刊上見到對他的批評意見。
有一回,他說,徐悲鴻的教學體制害了中國繪畫幾代人,有人已寫了幾千字的批判文章。頭一回聽到對徐悲鴻的負面意見,有些吃驚。但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有人說,吳先生當年在重慶辦畫展時,徐冷落過他。他們有過節(jié)。有一次,我問過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她說沒有這回事??磥硎撬囆g(shù)思路不同之故。后來,吳先生不斷有尖銳言論問世,如“筆墨等于零”“不下蛋的雞”“一百個齊白石頂不上一個魯迅”。這些言論,引發(fā)了激烈爭論。當代中國敢如此說話的,還真找不出第二人。吳先生成了一個有爭議的藝術(shù)家。我跟吳先生有些交流,聽他講述過他這些言論的本意。他說話好過激,好過頭。他說,不這么寫怎么刺激人,引人關(guān)注呢?其實,細讀過他的文章,或聽他闡述過觀點,便會理解他。他一生立足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敢說話、敢實踐。他的言論,雖然因各種原因一時無法實行,但不失為真知灼見。
我很贊同邵大箴教授對他的評價:“做人難求全,做藝也是如此。全了,就沒有個性,沒有特點。吳冠中一生真性情,不說假話,是一位有思想、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大藝術(shù)家。他的理論和實踐對當代中國藝術(shù)有重大貢獻?!?/p>
我與汪曾祺相識是在一九九四年冬天。那年年底在中國美術(shù)館有一個中國作家十人書畫展。十作家中,有我和汪曾祺。其他八位是:馮其庸、秦兆陽、李準、管樺、梁斌、阮章競、張長弓、峻青。開幕之后,主辦這個展覽的中華文學基金會在文采閣舉行午宴,我和汪先生同桌而且鄰座。他說,他父親是畫家,會刻印章。他不教我,我邊看邊亂涂亂抹。從小喜歡。但一直沒畫畫。到了晚年,才開畫。隨意畫,隨興畫,見什么畫什么。畫畫自怡自悅。有人喜歡就拿走。不過有個條件,拿酒送紙來才畫。搭紙搭墨,我不畫。正說到興頭上,酒菜上來了。
可能是趕時興,主人稱此宴為“三國宴”。每道菜都有名堂,“空城計”“連環(huán)套”“三結(jié)義”……我心里想,時髦是時髦,但太牽強附會了。汪曾祺發(fā)泄不滿了,說:“胡編亂造三國宴,橫七豎八女妖精?!蓖赖呐ぷ魅藛T,見勢不妙,趕緊連連向他敬酒。他高興了,才改口:“女將出馬必有妖法?!彼穆曊f,“女人喝酒厲害,不能跟她們斗?!?/p>
那天,他坐我的車回家。一路聊畫。他說畫畫好玩,畫自己見到的感悟到的,早先畫得少,到老了畫多了,有時喝了點酒興奮了,一下子就畫好幾張。他對書畫是老來醉。坊間傳說,前幾年他給全國工人作家寫作班講課,盡講文人畫家的詩畫,講八大山人,講石濤。學員們好生奇怪,我們是文學寫作班,他怎么盡講畫家呢?無疑,他是沉醉丹青不能自已了。快下車時,他說,今天他們光顧招待我們了,沒鋪紙……他相約,哪天得空去他家,他做幾個拿手菜,喝幾杯……可我一忙,沒有送酒、送紙去看望他,失去了收藏他的墨寶的機會。
《中國作家》發(fā)表過他的一幅畫,他寫了幾句自述,“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驎r有佳興,伸紙畫芳春。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君若亦喜歡,攜歸盡一樽?!?/p>
他的畫空靈、飄逸、清秀、高潔。文人畫,真正的當代文人畫。難怪人們稱他為“中國最后一位純粹的文人”。
頭一次見他,是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上。有緣,我倆挨著坐。他的大名如雷貫耳。他是大翻譯家,是《世界文學》主編。他身材魁梧,頭發(fā)花白濃密,一副老花鏡不離眼。參會很勤奮,不停地記。過了一陣,他碰碰我,遞給我一張會議用紙。紙上竟然是畫我的一幅速寫。隨意的幾筆,畫了我的側(cè)臉,神似。我吃驚不小,此公畫技了得。我想收藏,但不敢冒昧。他悄聲說:“喜歡的話,你留著?!闭娲蠓?!我誤會了,他沒作記錄,他不停地在觀察人畫人。一個會下來,不知畫了多少幅。
是我孤陋寡聞,他早就以畫人物肖像聞名文壇。他畫過魯迅、巴金、茅盾、梁思成、曹雪芹,也畫過許多蘇俄的大作家。二○○七年,俄羅斯舉辦“中國年”活動,高莽應邀參加了一個畫展,展出四十幅人物肖像畫。北京、上海都舉辦過他的個人畫展。他不但畫中外名人,還畫了大量的普通人。他所在的中國社科院外文所多數(shù)人都被他畫過。我每次去訪,他都即興速寫,且?guī)缀趸鼗囟紝⒃魉臀?,自己留復制品。有用毛筆畫在宣紙上的,有用鋼筆、圓珠筆、鉛筆畫在打印紙上的,也有隨手畫在書刊上的。他在畫上的題字有一絕。他年長我十歲,卻稱我為兄。他是大名家,著作等身,卻稱我為師。這已超越了低調(diào)的底線。反對也無效。我只能理解為他的謙誠親和,理解為他的文人風骨。高莽,高人也。與高人為伍,得益多多。有時,我?guī)齻z朋友去訪,他都畫,都送。受他影響,開會時我也悄悄畫。畫不像也畫。我堅信,勤能補拙。有一回去看他,他在床上鋪開一張四尺整宣,交給我一桿毛筆,讓我為他畫水墨肖像。太為難我了!但他不容商量,端坐著,等我動筆。我只好斗膽涂抹。人生頭一回莽撞動筆,結(jié)果還真有幾分神似。高莽收藏了。
他九十歲時,我們見了最后一面。他給我看了一幅畫,用他頭天理發(fā)時剪下來的花白頭發(fā)粘貼成的肖像。這是他的最后一件別出心裁的藝術(shù)杰作。他沒有忘記給我留下一張速寫。我在畫上題寫了幾句話,“老虎九十不出洞,寫畫人生不放松。待到高兄百歲時,老友相聚喝一盅?!?/p>
他的書齋稱“老虎洞”。九十一歲時,他出“老虎洞”,永遠走了。
沙葉新有一張別具一格的名片。
“我,沙葉新。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臨時的;某某理事、顧問、副主席——掛名的;劇作家——永久的。”
有一度名片五花八門。大多印單位、職務電話,公關(guān)交往用的。沙葉新的名片,很另類,當屬天下獨一份。說明他有思想,不圖虛名,為人真實,也很幽默。用他自己的話說,“人,一生扮演過很多角色,戴過很多假面具,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虛榮。如果把虛榮去掉,人會變得坦率、真誠一些。”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到我家里吃過一頓便餐。我夫人做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他直說:“好吃,太好吃了?!蹦菚r冬日沒有西紅柿,是我夫人做的西紅柿醬。我大女兒正考大學,我夫人擔心考不上,問他:“考不上怎么辦?”他的回答,是沙氏幽默,說:“考不上自殺?!睅资曛?,再相見,他還記得西紅柿雞蛋面好吃。我夫人就站在一邊,他卻不認識了。我夫人卻記住他那句“考不上自殺”的玩笑話。有兩年,我們合作寫反映中國女排的電視劇《中國姑娘》,朝夕相處。他稱我“政委”。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黃佐臨要退休,看中他,想讓他接班,讓他入黨。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說,“入不入呢?入了,出了問題,又要多一層批判??勺襞R是我的恩人,對我真好?!蔽覄袼?。我說,你不是黨員,寫了《假如我是真的》,總書記胡耀邦不是也找你談話了嗎?他入黨并不順利。最后是胡耀邦作了批示才解決的。要不要當院長,他給我寫了一封長信。寄錯地方,地址寫成北京先農(nóng)壇體委。一個多月后,我才收到。我馬上回信,應該當。其實,他已當上多日。我怕“觸電”,寫電視劇打退堂鼓。他寫長信,為我打氣鼓勁。言辭懇切,讓我感動。
他是個大劇作家,寫過很多劇本。有獲獎的,如《陳毅市長》。有引發(fā)爭議的,如《假如我是真的》。還有《尋找男子漢》《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幸遇先生蔡》《馬克思“秘史”》《江青和她的大夫們》《鄧麗君》……他還寫了許多散文、雜文。我一生不請人寫序,卻請他為散文集《生命寫真》寫序。因為他會說真話。他說,我的這些散文皆屬益世之作,對《中國姑娘》說了溢美之詞。他寫道,“魯光能有一篇《中國姑娘》問世并傳世,作為一個作家來說,已經(jīng)是功德圓滿了,至少在新時期的文學史上可以有一席之地了?!倍鹨话四昶咴露?,他走到人生的盡頭。去世前,我因出版文集收入電視劇本《中國姑娘》授權(quán)事,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說:“不用管我了,你署名就可以了?!彼钦嬲\的,他已無我。沒有他的授權(quán)書,我沒有將這部二十幾萬字的劇本收入文集。有遺憾,但這是我們倆的共有財產(chǎn),我一個人絕不可享用。
對他的評價,是有爭議的,有人視他為“另類”。但他絕對是一位說真話的有良知的作家。他的幽默無處不在。他解剖過自己的名字,“沙葉新,曾化名少十斤。少十斤為沙葉新的右半,可見此人不左??橙ヒ话?,也不過十斤,可見他無足輕重……”
幽默是一種智慧。大幽默是大智慧。他愛講笑話,跟他在一起老是笑。他是眾人的“開心果”。
四十年前,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林默涵給我寫過一封信。全文如下:
魯光同志:
讀了《當代》上您寫的《中國姑娘》,十分感動。我們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了我國姑娘們英勇搏斗、戰(zhàn)勝勁敵的場面;讀了您的文章,才知道她們是經(jīng)過多么艱苦的鍛煉,流了多少汗水和淚水,才取得這樣的成果的。更重要的,是你寫出了熒光屏上看不見的東西,那就是姑娘們的熱愛祖國,為了給祖國爭榮譽,之死靡它、不惜犧牲一切的獻身精神。她們的心靈是這樣高尚美麗,而能夠發(fā)現(xiàn)、描繪和謳歌這種美的人,也一定是具有可貴的美麗感情的。沒有姑娘們的英雄事跡,就不會有您的英雄詩篇,沒有您的詩篇,人們也就不可能那樣形象地深刻地認識這些英雄們。這就是我們文學的偉大作用??措娨暤臅r候,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激動的喜悅的眼淚,讀《中國姑娘》的時候,我又情不自禁地淌下了深摯的感激的眼淚。我們要有億萬個像“中國姑娘”那樣的英雄兒女,我們又要有千萬篇像《中國姑娘》那樣的英雄詩篇。希望您寫出更多更多這樣好的作品來!
因為不知道您的地址,就讓這封信公開發(fā)表吧。
六天之后,十一月廿八日,一個星期六,《人民日報》副刊以頭條位置登載了這封信。由于他的地位和聲望,他的信成了評介《中國姑娘》的重錘,影響巨大。
我與他素不相識。但我知道他當過中宣部副部長和文化部副部長,是著名的資深文學評論家。他對我國女排和我的報告文學的激情和深情,令我感動。對我的高度肯定和期望,使我意識到作為作家的職責和重任。我打心里感謝這位不相識的文學前輩的厚愛。
幾天之后,我在人民大會堂見到了他。我向他要信的原件。他說,不知道我的地址,就交《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我心想,可能他寫的就是一封公開信。拿不到信的原件,有點遺憾。感謝的話,也忘了說了。后來開中國作協(xié)大會,又見過他。只是點頭寒喧,未作深談。我這個人對前輩、對領導、對名家,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敬而近之,二是敬而遠之。文學界,有人對他有點議論。我不了解文學界的是是非非,也不愿陷入。對他敬而不遠,但也不過近。最近無事,翻閱了一些史料,了解到林默涵出身報刊編輯,為人耿直,是文學藝術(shù)界的好領導,是位有見地的文學評論家。對他,應敬而近之。我要把當年應該說也想說的那句感謝的話,大聲說出來。
謝謝您,真心謝謝您,林老,林默涵同志!
我收到的約稿信很多,但最難忘的是文學界老前輩馮牧先生的那封信。
一九八五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辦的大型文學期刊《中國作家》創(chuàng)刊。馮牧出任主編。其時,我寫中國女排三連冠的報告文學《中國男子漢》剛脫稿,公安部的文學期刊《啄木鳥》已拿走。馮牧此時來信,肯定是有所耳聞,沖稿子而來的。
魯光同志:
悉聞你的大作正在進行中。《中國作家》第一期特別需要你的支持。這個刊物,我們希望辦成能代表當代文藝一流水平的刊物。因此,希望你無論如何給我們以支持。謝謝。
敬禮!
馮牧九月二十一日
文學界老前輩寫來這么懇切的信,是無法拒絕的。但我又不能失信《啄木鳥》。難題!
寫過《中國姑娘》之后,本不想再寫女排。但在返京的列車上偶遇來參加《啄木鳥》筆會的作家蔣子龍、古華。正好傳來中國女排在美國拿了三連冠。我聊了一些她們拿三連冠前的一些往事。我說,這次太難了。袁偉民抽了不少煙,滿屋煙霧。他說,中、日、美上了山頂,拼了,勇者勝!
作家們說:“魯光,你一定要寫?!笔Y子龍說:“你寫,大家支持你。你不寫,我們罵你?!薄蹲哪绝B》當即約定稿子他們用。
我不能違約。我將馮牧的信,轉(zhuǎn)給《啄木鳥》看。又將《啄木鳥》約稿在前的事稟告馮牧先生。最后,《啄木鳥》主編高風亮節(jié),將《中國男子漢》手稿送給馮牧,作為他們支持和祝賀《中國作家》創(chuàng)刊的禮物。
結(jié)局,皆大歡喜!
《中國作家》創(chuàng)刊號頭條發(fā)表近五萬字的《中國男子漢》。作家出版社當即推出單行本。我又一次榮獲中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日本跟著出版日文本,書名為《不進則退》。
一個冬日,高大的張鍥,頭戴皮帽,身穿皮大衣,來到寒舍求畫。他要一幅牛。我早些天已畫好。打開畫卷,牛向他奔來。他連聲說:“好畫!好畫!”他說,家里已掛了范曾的一幅畫,再掛上你的牛,蓬蓽生輝。臨走時,他再三作揖感謝。其時,他是中國作協(xié)領導,又是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我是副會長。我們是朋友。他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長篇評論《民族魂英雄志》,高度評價、熱情推薦《中國姑娘》。要張畫,一句話的事。他卻鄭重其事,親自登門。尊重他人、尊重藝術(shù),我喜歡他的這種為人風格。
自從我沉醉丹青后,求畫者眾。中國作協(xié)的領導翟泰豐、金炳華、陳建功、高洪波、何建明,都向我要過畫。他們在任時,我沒有給。我無事求他們,也避免閑言碎語。等他們退休之后,我一一給他們送了畫。他們喜歡我的畫,我高興。他們念念不忘,感謝我。我對他們說:“我的畫能為你們補壁,是我的榮幸?!?/p>
其實,張鍥是最應得到我的畫的。我從寫作轉(zhuǎn)身畫畫,走上丹青路,他出過大力。他是中華文學基金會的創(chuàng)始人,是基金會的總干事。會長是巴金。名譽會長是萬里。一九九四年,他頭一個提議基金會為我在中國美術(shù)館辦畫展。因為我習畫不久沒有那么多作品,后改為“中國作家十人書畫展”。這是新中國建國之后的頭一次作家書畫展,有轟動效應,《人民日報》以整版刊登作家的畫,并且作了評論。有了這次起步展,我才有一九九七年國家畫院的首次個展和隨后的中外畫展。
二○○二年,百年老店榮寶齋為我舉辦個人畫展。張鍥帶同事前來觀展,為我畫藝上的進步而高興。他寫了留言,“兼收并蓄,自成一家。文壇俊杰,畫苑奇才,是真名士也。我為魯光兄喝采,為文學界有此奇人而驕傲?!睙o疑,這是過譽的留言,但我將他的留言作為激勵,作為半路出家醉丹青的動力。
張鍥是一位有膽有識,勇于開拓,又敢于擔當者。他辦過許多大事好事。作家劉震云說,“他是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作家,一個純粹的人,一個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p>
他和我們在一起時,他接過夫人幾次電話,他總回答:“我和魯光在一起……”其時,在場的還有女性作家。她們就笑,還有我們呢!
二○一五年,我在老家的藝術(shù)館想請他來慶賀,請他來公婆巖山看看我的山居開館。我想在畫室,好好為他畫兩頭奔?!陬^年的一月十三日已離開我們。
她是我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友,高我一屆,但我們都是一九六○年畢業(yè)的。因為國家需要,我提前一年畢業(yè)。
在大學時,我只見過她一面,在批判錢谷融教授《文學是人學》時,她聲色俱厲地說,我愛我?guī)?,我更愛真理。她批什么已沒有印像,但開場這兩句卻永遠忘不了。人們戲稱她為“小鋼炮”,批人性論的“小鋼炮”?!拔母铩敝?,她是上海作協(xié)造反派??傊恢笔呛茏蟮???傻搅松蟼€世紀八十年代初,她寫了兩本書,《詩人之死》和《人啊,人》,大力張揚人性,贊美人性。從批判人性,到弘揚人性,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我對這位學友產(chǎn)生了好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正好去上海出差,決意去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心路變化。
一個傍晚,我先去靜安寺的一家書店,買一本她剛出版的《人啊,人》。新書打?qū)φ?。太奇怪了。問售貨員什么原因?售貨員回答:“她的書,上海都打折?!币娏舜骱裼?,說了買書的事。她說,“好事呀,明天去買,省好多錢呀!”一聊,才知道她正承受著巨大壓力。上海批判她,打壓她。她說:“一年前,我已寫好《詩人之死》,出不了,拿到福建去出了。《人啊,人》晚一年寫的先出版。弟弟先出生,哥哥晚出生了……”
她說,“眼下我是個很敏感的人物。凡來看我的人,都懷疑與我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你不怕他們說呀?”我很坦然地說:“老同學來看看你應該的?!?/p>
我進門,她給我倒了一杯濃茶,不停地遞煙,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滿屋煙霧彌漫,吸到十來支,我不吸了,她繼續(xù)吸,不停地吸……邊吸邊說起她和詩人聞捷的往事。
她說,她是聞捷專案組成員。審查的結(jié)果,證明他是好人。他與詩人賀敬之、郭小川、李季齊名。個兒也高大,人長得帥氣。長她十五歲。從同情、理解到相愛。他們打算結(jié)婚,卻遭到了上面的不許結(jié)婚的“勒令”。是張春橋過問了。專案組成員和審查對象結(jié)婚,這還了得。詩人聞捷悲憤自殺。她悲痛欲絕,走上了創(chuàng)作之路。她要把滿腔悲憤宣泄出來,她深情地呼喚人性。她說,在《詩人之死》中,她把女主人公審查組成員,改為審查組組長,這樣更有戲劇性,更有讀頭。
她是一個很率真很坦誠的人。她說,愛與恨,都出于真心真情。她說,我錯了就反省、懺悔,公開否定自己,向老師檢討。反省后,她盡情謳歌人性。她以文學作品頌揚人性之美。
三個多鐘頭過去了。煙缸滿了倒,倒了又滿。我估計她抽了兩包煙。我吸煙不往里吞,盡往外吐,這是不上癮的秘訣。她是真往里吸。數(shù)十支煙吸了進去……她有太多的苦悶,太多的話……過十點了,我道別。
這是我跟她的唯一一次長談。她的話,她的煙,讓我了解一個真實的本色的她。正如她在《人啊,人》后記中所寫的,在歷史面前,所有的人一律平等。賬本要我自己清算,靈魂要我自己去審判,雙手要我自己去清洗。塵歸塵,土歸土。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臉上!我走出角色,發(fā)現(xiàn)了自己。原來,我是一具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七情六欲和思維能力的人。我應該有自己的人的價值,而不應該被貶抑為或自甘墮落為“馴服的工具”。一個大寫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棄、被遺忘的歌曲沖出了我的喉嚨,人性、人情、人道主義!
十多年后,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她死在她的中學老師的一個孫子的亂刀之下。純粹的圖財害命。開追悼會時,巴金先生托人送了花圈。在她老家有一個戴厚英文化廣場,還有一個戴厚英紀念館。
從批判人道主義的“小鋼炮”,到成為人性的呼喚者,成為倒在人性之惡血泊中的慘死者,戴厚英走完了一位江淮女子五十八年的人生路。
詩人艾青,當然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故里金華的。他原名蔣海澄,是詩歌界的一棵大樹。他說過:“最大的樹也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彼睦霞以诮鹑A金東區(qū)畈田蔣村。雖然出身地主家庭,但算命先生說他是克星,克父母的災星。他生下來就被交給一個貧窮的農(nóng)婦哺養(yǎng)。這個農(nóng)婦是童養(yǎng)媳,沒有名字,就用村名大堰河為名。大堰河諧音大葉荷,故艾青的養(yǎng)母亦叫大葉荷。艾青吃奶母的乳汁長大,五歲才回自已的家。
艾青原本是學美術(shù)的,一九二八年入國立杭州西湖藝術(shù)院。院長林風眠鼔勵他去法國留學。在法國學畫三年,未畢業(yè)便回國了。他說,一九三一年底的一天,他正在巴黎近郊寫生,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法國佬,走過來看了眼他畫的畫,說:“中國人,國家快亡了,你還在這里畫畫,你想當亡國奴嗎?”艾青說:“這句話真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我打醒了?!?/p>
他馬上啟程回國?;貒痪?,因參加中共領導的左翼文化活動而被捕。在牢房里,他思念他的奶娘大葉荷,滿懷深情寫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抒發(fā)了他對保姆大葉荷的強烈思念,歌頌了平凡母性的偉大,發(fā)泄了對社會的憤懣,表述了人生抱負。他第一次啟用“艾青”的筆名。有人問過他,艾青這個筆名是怎么起的。他說,他剛寫下草字頭,下面要寫將,他想到蔣介石,便打了一個“乂”,成了“艾”字?!俺巍弊郑c土話“青”諧音。艾青的筆名就這樣在瞬間問世?!洞笱吆印业谋D贰芬话l(fā)表,引起了強烈反響,成了艾青的代表作,也奠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界的地位。
誰也想不到,這位赤誠的熱血詩人,一九五七年卻成了“右派”,被扼住了歌喉,銷聲匿跡二十年。老將軍王震愛護他,保護他。他家去了北大荒。王將軍對去北大荒墾荒的官兵們說:“你們可知道,大詩人艾青也來了,他是我的老朋友,是過來用詩歌歌頌你們的。”戴著“右派”帽子,便敢稱“老朋友”者,唯王將軍也。難怪艾青得知王震去世的消息時,會痛呼:“我家的大救星沒了?!?/p>
艾青詩曰:“人間沒有永恒的夜晚,世界沒有永恒的冬天?!?/p>
一九七九年艾青“平反”,出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又放開嗓子大聲歌唱。
一九八三年春,在新僑飯店的一次文學界聚會上,我頭一次見到艾青。我從小喜歡讀他的詩?!盀槭裁次业难劾锍:瑴I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時時感動著我,禁不住流出眼淚。艾青說,“一首詩就是一個心靈的活的雕塑?!蔽页缇此?,渴望拜見他。雖然我們同住北京城,但一直沒有拜見的機會。那天見了面,聊家鄉(xiāng),說金華美食,發(fā)現(xiàn)我們都愛吃金華酥餅,愛聞佛手幽香……他在我的本子簽了名“艾青”。有了頭一回見面,不久就有第二回相聚。
他兒子的一位同學,在陶然亭公園舉辦雕塑展,我們都被邀請出席觀看。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們都去得早。他的夫人高瑛見我和艾青聊得熱鬧,說:“給你們兩位老鄉(xiāng)照張相?!蔽液桶嗬^續(xù)聊,隨她照。他過來讓我們站好,讓艾青站直,頭不要歪。一生追求自由的艾青發(fā)火了,說:“老擺弄我,和老鄉(xiāng)照個相也擺弄……”高瑛不搭腔,只管按快門。
“您只寫詩,不畫畫了?”我問艾青。
他說:“畫呀,我寫詩就是畫畫……”
詩畫一家。再讀他的詩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詩盡是畫。
鄉(xiāng)情,是我們聊天的粘合劑。
“老家多久沒回去了?”我問。
他說:“回過兩次,還想回……”
這是我第二次見艾青,聊了天,照了合影。直到他一九九六年五月五日去世再也未見到他。他活到八十六歲。
我去看望過高瑛。她送我一本自己的著作《我和艾青的故事》,還送我一座艾青的銅頭雕像。我找她兒子辦事,她給兒子打了個電話:“魯光是你爸的朋友,好好接待!”
二○○八年夏,金華朋友陳振乾要出一本《故里的艾青》,找我寫序,才知艾青回故里四次。最后一次是一九九二年。頭一次是一九五三年,由時任金華文聯(lián)秘書長的蔣風陪他回畈田蔣村住了二十多天。那時居住條件很簡陋。他與艾青兩人共睡一張三尺二寬的單人床,只有一盞煤油燈。住下的第二天,便去一個茅草叢生的小土坡——奶娘大堰河的墓前悼念。望著被野草掩蓋的土墳,艾青久久沉默不語,眼睛濕潤,慢慢地掉下淚水。他還去尋找奶娘大堰河出生的村莊,沒有找到,悵然若失,很悲傷。入夜之后,他們就“摸黑聊天”。從出生到出國到婚姻,從畫畫到坐牢到寫詩,將一生的坎坎坷坷,全向鄉(xiāng)人傾訴。他的傾訴,真心、真情、坦誠……
蔣風如今是我國著名兒童文學家,出任過浙江師范大學校長。他九十多歲時,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和艾青同床而眠的那些難忘的夜話。
在金華,有艾青紀念館、艾青文化公園、艾青中學,有詩界集會。故鄉(xiāng)以有這么一位詩壇泰斗為榮。
艾青生前曾告誡鄉(xiāng)人和評論界,“我不愿意人家把我捧很高,也不愿意人家把我貶得很低。”“論我就論我,我是什么就是什么。是水牛就是水牛,是駱駝就是駱駝,是毛驢就是毛驢,要科學論述……”
這就是一生講真話的詩人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