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zhuǎn)之夏

念小學(xué)時，我遇見一件奇怪的事。

雖然事后我和無數(shù)人提起，但大家都認(rèn)為當(dāng)時的我一定是看漫畫看多了，要不然就是睡昏頭了。一直到很多年后，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我自己也覺得恍如夢境?？?，每每到了雨天，我仍感覺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息隱約彌漫四周……

我常常不自覺地懷疑：這個世界真的是我們眼中所看到的那個世界嗎？

那一年我十歲，在陵水，鄰居家的杜賓犬咬死了我的狗艾利。

那一日，艾利本在窗口悠閑地看風(fēng)景，忽然便從半開的門躥了出去，一頭扎進(jìn)院子的柵欄間。

是媽媽告訴我艾利出事了，她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之后，她懇求我不要太傷心。

一周前，媽媽接到住在陵水的阿姨打來的電話，說她要被外派出去做個采訪，房子要空一個月，問媽媽想不想去住一段時間。從來沒見過大海的我興奮到不行。出發(fā)前一天，我取消了寵物店托管的預(yù)約，因為我想要讓艾利也見一見大海。

是我的錯。

艾利被裝進(jìn)箱子時很平靜，它裹在一條浸滿血的小毯子里，有氣無力的。在診所，獸醫(yī)量了量它的血壓，測了測爪子的溫度，又看了看牙齦的顏色，接著對我媽媽說沒有什么法子了，最好讓它安樂死。

后來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個場景在腦子里閃現(xiàn)，淚水如汗水般滲出。即便什么都不想，眼淚也像露水時刻凝結(jié)在臉上。

那天，天空下著小雨。在雨中，我呆呆看著裝有艾利的鞋盒被埋進(jìn)土里。

在剩下的日子里，我既沒有珍惜時間，也沒有浪費時間，就像潮水拍打礁石一樣順其自然。每天我給自己安排若干事，使得時間以一種既不讓我寂寞也不會把我卷走的流速，慢慢從我身體穿過。我沒有出去探險，也沒有拍照。沒有交朋友，也沒有打電話。偶爾想起還有暑假作業(yè)這檔子事就寫幾頁，有時候我連一個字也不寫。

“別老是窩在家里，出去走走吧。”吃早飯時，媽媽用跟小小孩說話的語氣對我說道。

此時我內(nèi)心還殘存著對艾利走后媽媽遲遲沒有上鄰居家討說法的不悅，又想起媽媽前幾天說過的話：“等回去再買一只好了?！眳挓└邢裥苄芑鹧嬉话?，突然在我大腦里蔓延開。

“我不想出去?！蔽艺f道。

媽媽沒說話。她打開鍋蓋開始盛稀飯，水蒸氣從鍋里升騰起來，擋住了媽媽的臉。

海邊的天氣時晴時雨，一天中也能反復(fù)多次。午飯后，天空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媽媽連忙跑上樓收衣服去了。我百無聊賴地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里正播著比爾·默瑞演的《土撥鼠之日》，講的是氣象預(yù)報員菲爾永遠(yuǎn)停留在某一天、無法前進(jìn)一步的故事。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伴隨著窗外的雨聲，腦袋越來越沉。眼皮不停地打架，視線的焦點變得越來越模糊。自從艾利離開后，我就沒有好好睡上一覺，所以白天總是犯困。每天靠著電視的背景音才能睡一會兒，但即便再困，只要到了晚上，躺在被窩里，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艾利好可憐……當(dāng)時一定很痛吧。

無事可干的我凝視著黑暗，總是胡思亂想。

是我的錯。是我把你帶來的。

恨我嗎？臨死前在想什么呢？

當(dāng)時光知道哭了，都沒有和你好好告?zhèn)€別。

對不起。

對不起。

我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奪眶而出。

艾利是我在一個雪天撿來的。當(dāng)時它被放在離車站不遠(yuǎn)處的一個水果箱里，紙箱上寫著“祈求好心人收留”這樣看似考慮周到、可實則自私自利的留言。那是一條白色的混血狗，很難準(zhǔn)確說出是什么品種。它四條腿直直地站著，脖子上系著細(xì)繩，被拴在一旁的花壇柵欄上。那繩子繃得緊緊的，仿佛馬上就要斷開。我在不遠(yuǎn)處的餛飩攤一邊吃著餛飩，一邊漫不經(jīng)心打量它。

那天傍晚，外面下起了雪。我買炒面又路過車站。平時我很少一天出門兩次，那天媽媽加班，讓我自己解決晚飯。

它還在那里，僅僅五六個小時，白犬已經(jīng)全然沒了白天的精神，眼睛沒有了光，悶悶不樂地耷拉著腦袋。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的不是對世界的憎恨和埋怨，更多的是“我做錯了什么”的疑惑和自責(zé)。

見我靠近，白犬抬起長睫毛，注視著我。眼神里帶著輕微的戒備，卻沒有力量。

我鼓起勇氣，把手伸過去，想拂去白犬頭頂上的雪。像回應(yīng)我一般，白犬仰起頭，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掌心。瞬間，某種軟乎乎、暖融融、癢癢的東西掠過我的心，那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覺。我眨巴著眼睛，把它抱回了家。

這是四年前的事了……

艾利現(xiàn)在在哪里？

是不是在那個世界等著我？

會不會以為自己又被拋棄了？

在失去艾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時間會有那么多。自己的腳步聲、關(guān)門聲、腦子里的自言自語聲那么響。直到現(xiàn)在，艾利小爪子在地板上噠噠噠跑來跑去的聲音仍日日夜夜在耳邊飄蕩。每次路過空空如也的食盆，我都會不自覺地?fù)?dān)心艾利會挨餓。我像看不見玻璃墻的鳥兒，屢屢與之碰撞跌落在地。每每到此時，我才像傻子一樣恍然大悟，“啊，艾利已經(jīng)不在了……”

眼睛開始發(fā)燙。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走向廚房，想找點冰飲。

就在我走到廚房門口時，忽地從里面躥出一個黃色的小東西，從我腳邊斜斜地滾過，撞到旁邊的墻壁停了下來。我呆住了。那東西的大小和彈性，對于我來說再熟悉不過，那是艾利最喜歡的玩具——橡膠球。

球……在那天也埋在了那里。

“不是吧。”我喃喃自語，猶豫了一下，走了進(jìn)去。

像踏入了另一個空間，周圍的氣息忽地變了。剛才還陰暗的光線一下子變得明亮，炫目的陽光透過朝西的廚房玻璃窗直直地迎面撲來，讓人睜不開眼睛。耳邊的雨聲消失了，濕潤的空氣也變得干燥起來。

而更讓人驚愕的光景，就在我眼前。

廚房天藍(lán)色的地磚上，一只白犬正津津有味地咬著骨形繩結(jié)。

“艾利？”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聽到聲音，白犬只是瞅了我一眼，擺了擺尾巴，又繼續(xù)啃著。

這是在做夢嗎？難道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

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實，如此清晰。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生怕把它嚇跑似的。又輕手輕腳地蹲下來，像初次相遇一樣，把手放在白犬頭上——那手感絕對是真的。我抱起它，想仔細(xì)端詳，白犬脖間發(fā)出輕微的金屬撞擊聲。這是媽媽特地為艾利定制的項圈，紅色的項圈上兩枚金屬圓片重疊在一起，一片刻著艾利的名字，另一片刻著聯(lián)系電話。而眼前的圓片上此刻赫然刻著Ailey的字樣。

死而復(fù)生？！

“媽媽，不得了了！”

我沖出廚房朝樓上跑去，可樓上房間空無一人。

媽媽什么時候出門的？

媽媽什么時候出門不重要！重要的是艾利回來了。

我拍打自己的臉頰確定不是在做夢后，站在媽媽的床上直呼“萬歲”，卻在高舉雙手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服變了。明明早上穿的是睡衣睡褲，不知不覺卻變成了T恤和牛仔褲——一副外出的打扮。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門了，自從那天……

我突然驚覺艾利出事那天，我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從外面回的家，正在房間里換衣服，媽媽臉色凝重地走了進(jìn)來……

我迅速跑下樓去查看玄關(guān)處的日歷，日歷上赫然顯示著大大的阿拉伯?dāng)?shù)字——17。這是七天前的日期，早已撕掉的那一頁日歷又回來了。我又把電視頻道調(diào)至中央臺，查看日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而我之前寫的暑假作業(yè)，字跡全都不見了。

時間倒流了？難道電影里的情節(jié)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

我感到心臟“怦”地跳了一下。有點像在海里游泳，游到腳踩不到底的那一瞬間的感覺。

既然時光倒流回來，我只要在今天不讓艾利出現(xiàn)在鄰居家的院子里就行了。多簡單啊。

“艾利，你在哪兒？”

我連忙在各個房間搜尋艾利，但一無所獲。要不是橡膠球還在，我差點以為剛才的種種是一場夢呢！一種滯重感在我心里慢慢凝聚起來。我攀著柵欄，朝鄰家院子張望，可院子里一片寂靜，完全感覺不到有任何生命的氣息。我又站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鎖上門，跑出去繼續(xù)尋找。

沒跑出去多遠(yuǎn)，就看見媽媽緩緩地宛如女學(xué)生一般踩著輕盈的步伐，正一路欣賞著沿街商鋪的櫥窗。

“媽媽，艾利回來了，但它又不見了！”

天氣很熱，喉嚨很干，我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但我還是很努力想讓媽媽明白一切。

“艾利不見了？大概是待在哪里睡著了吧。別擔(dān)心，我們一起回家好好找找?！眿寢屨f這話時，表情微妙，帶著哭笑不得的意味，大概是覺得我有點小題大做了吧?？吹綃寢尩姆磻?yīng)，我知道了，只有我一人保留了七天前的記憶。

媽媽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家，媽媽和我兩人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仍沒有找到艾利。我央求媽媽去鄰居家問問，可鄰居家好像一家子都出去了，屋里面黑乎乎的，燈都沒開。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答應(yīng)我待會兒拿著手電筒去附近找找，還叫我不要擔(dān)心。我一邊默默地往嘴里塞米飯，一邊安慰著自己——只要鄰居家的狗不在就沒事。

可突如其來的手機(jī)鈴聲打破了我美好的愿景。

原本以為只是一通普通的電話，可接起電話后，媽媽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是我家的。死了？現(xiàn)在在哪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產(chǎn)生了一種很不好的預(yù)感。果然，掛完電話后，媽媽抬起頭用一種悲傷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電話是警察打來的，說是在一個路口，有一只白色的小狗被出租車撞到了，他們按照項圈上的信息打來的電話。

“你留在家里吧，媽媽一個人去就行?！闭f這話時，媽媽的表情像吃了苦澀的食物一般。

我搖搖頭，仿佛被看不見的繩子拽著，低著頭跟上媽媽的腳步。

“其實這是第二次了……艾利死過一次，這是第二次。”

我下定決心說了出來，可聲音太小，媽媽沒有聽見。夜風(fēng)很涼，吹過后背，有點冷。雖然很舒爽，可后背突然有種沒有了保護(hù)、沒有了依靠的感覺。

神啊，請讓我再回去一次。這一次我一定要救活它。

那一夜，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禱。

隔日，天剛蒙蒙亮，我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掌心。昨晚睡覺前，我故意在手心里用油性馬克筆畫了一個X。如果早上X還在，說明時間運轉(zhuǎn)正常，如果不見了就說明時間逆轉(zhuǎn)了。

看見X還在，我有點失望。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想開窗透一下氣。剛一開窗，窗簾便被吹得鼓鼓的，在風(fēng)中翻動個不停。眺望遠(yuǎn)處，只見天際線方向黑壓壓一片，根據(jù)風(fēng)向估計馬上有一場大雨要來臨。

望著黑云，我的眼中不知不覺溢出淚水，一種揮之不去、令人難受的悲傷情緒在身體里肆意橫行。我感覺，如果不迅速做點什么事，我肯定會受不了。

趁媽媽沒醒，我下樓燒起了早飯。之前我就模仿媽媽的手藝下過幾次廚。每次味道都不一樣，有時味道還不錯，糟糕的時候也很多。不過煮個海鮮粥我還是很拿手的，我在廚房里勤勞奔走，一會兒調(diào)節(jié)火候，一會兒研磨胡椒和其他香料，一會兒剝蝦洗蛤蜊。媽媽下樓看到我煮粥驚訝極了，隨后默默退了出去，把廚房放心交給了我。

“很期待你的作品哦！”媽媽大聲說。我背對著她，揮了揮手。

不知忙活了多久，一抬頭，發(fā)現(xiàn)窗外原本暴風(fēng)雨來襲前的那種陰郁一掃而光，滿眼的翠綠正悠悠搖曳著，陽光和風(fēng)明艷動人。只是廚房開著燈，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雨下過了？還是壓根沒下？我踮了一下腳，伸長脖子，后院葡萄藤下的地面是干的，葉子上也難覓雨水的蹤影。

我若有所思地低頭看向掌心。

X不見了！

玄關(guān)傳來開門聲，媽媽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一手捧著十幾支馬蹄蓮，一手牽著艾利。

“太陽下真受不了?！?/p>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脫圍裙的手定格在半空。

“媽媽，你剛剛?cè)ツ膬毫?？?/p>

“看你在做飯，我就帶艾利出去溜達(dá)一圈?！?/p>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

“誰？”

“艾利。你今天第一次看見它，它在哪兒？”

“在廚房啊，看你在做飯，我就抱它出去了?！?/p>

媽媽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空調(diào)前，手握著遙控器一連按了好幾下，然后像《泰坦尼克號》中站在船頭的露絲一樣張開雙臂迎接著冷風(fēng)的洗禮。艾利也熱壞了，一回來就連忙跑到水盆前拼命喝水。

“艾利也渴壞了呢。”

媽媽見水盆見底，又加了一碗水，艾利像抽水泵一樣沒一會兒又喝完了。

今天天氣特別熱，媽媽破例大白天就開起了空調(diào)（畢竟是小姨的房子，作為客人要更注意節(jié)約電費），門窗因此都緊閉著，這讓我踏實了許多，不用擔(dān)心艾利偷偷溜出去遇到危險。吃過早飯后，媽媽興致勃勃地烤起了蛋糕，如珍寶失而復(fù)得的我則像一枚圖釘那樣牢牢地釘在艾利的小窩旁邊。

兩次都出現(xiàn)在廚房，難道廚房是時空隧道的入口？

為什么只有我保留了記憶？

我是天選之子？

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想也想不通。但確定的是，一定有股神秘的力量，把過去與未來在一瞬間連接起來，也許是神明在冥冥中發(fā)揮著力量吧。

看到艾利緩緩閉上眼睛，發(fā)出輕微的鼾聲，我也困起來。為了檢查自己掌心的標(biāo)記，昨晚醒來好幾次，再加上早起做早飯，腦袋此時昏沉沉的。不想離艾利太遠(yuǎn)，我直接躺倒在客廳沙發(fā)上睡著了。不知道是不是蛋糕香氣的加持，我像到達(dá)目的地放下沉重的行李一般睡得格外沉。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媽媽急促的呼喊聲驚醒。半夢半醒之間，我稍稍抬起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見媽媽抱著艾利焦急地?fù)u晃著，而艾利緊貼在媽媽懷里一動也不動，地面上有一大片古銅色的污漬。我吃驚地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之后，媽媽把艾利送到了寵物醫(yī)院，路上媽媽不停地猜測艾利到底是中暑了還是得了急性腸胃炎。只有我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的不安，看到紅色的液體從艾利的鼻子里流出，我的身體就像碰觸到寒冷的空氣一般發(fā)起抖來。

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對某件事缺乏信心。

最終醫(yī)生在艾利的嘔吐物里面檢測到了葡萄的成分。不知何時，艾利偷吃了葡萄，因無法短時間內(nèi)分解大量對狗有害的物質(zhì)而引發(fā)了急性腎衰竭。艾利拼命喝水其實就是征兆。雖然經(jīng)過洗胃和血液透析，艾利還是緩緩閉上了眼睛……

離開醫(yī)院時，已是深夜。我和媽媽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在回家的路上。幾輛車響著吵鬧的喇叭聲，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四年前那種柔軟、癢癢又暖融融的感覺，如今卻再也觸碰不到，我的心頓時像被揪住了。

第四次的17號如約而至。同樣的雨轉(zhuǎn)晴。

艾利一出現(xiàn)在廚房，我就逮住它，抱上樓。想想還是不保險，拿了牽引繩系住項圈，另一頭系在書桌桌腿上。剛開始艾利還以為系上繩子是準(zhǔn)備出去散步，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次疫t遲沒有出門的打算，開始扯著繩子鬧騰起來，聽上去很糟糕地從鼻孔里噴氣，威脅似的低吼。后來大概是累了，慢慢消停下來了。

“艾利，你忍一忍哦。只要過了今晚12點你就沒事了?！?/p>

為了不重蹈覆轍，我偷偷喝了一杯咖啡，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坐在艾利旁邊寫起了作業(yè)。為了以防萬一，晚飯都是我抱著艾利下樓去吃的（萬一失足跌下樓就糟糕了）。

晚飯后和過去一樣，勢必要帶著艾利出去溜達(dá)一圈。雖然有點危險，但這也沒辦法。人有三急，狗也一樣。

感覺好久沒有和艾利一起散步了。走在海灘上，在夕陽的余暉下，每一粒沙子都像金子一樣閃閃動人，每一絲海風(fēng)都沁人心脾，讓人陶醉。我激動得都快哭了。只有艾利什么都不知道，都已經(jīng)上完廁所了，還死活不肯往回走。

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險嗎？搞不好旁邊的椰林里立馬會躥出一只美洲豹把你叼走，真是一點都不懂事！

我只好抱著它回家，三伏天里，抱著二十多斤的狗，沒幾分鐘衣服就全濕了。

回家洗完澡，我?guī)е簧淼钠v躺在床上，揉搓著艾利柔軟的腳掌，突然心生憐惜。艾利把頭枕在我胳膊上，望著我。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眼角卻微微下垂，看起來像是在笑。我輕輕撫摸它的頭頂，艾利笑得更歡了。那溫暖的小身體緊緊靠著我，隨著呼吸平和地起伏，這讓我感到歲月靜好。

那晚我抱著艾利睡得很沉。雖然艾利調(diào)皮搗蛋，但我愛它，永遠(yuǎn)愛它。

艾利那么可愛，但凡遇到它的人都會忍不住蹲下來摸摸它，夸獎一番。見過它的人都愛它，我不明白命運女神為什么那么厭棄它，非要奪去它的性命不可。

不知什么時辰，我從持續(xù)了許久的奇怪聲響和熱氣中醒來。因為睡意正濃，我聽著這聲音仍然閉著眼睛，心里暗自猜測這是什么聲音。慢慢地我從這聲音里能分辨出有艾利的叫聲，但還有許多奇怪的聲音不明白，有點像放鞭炮，但聲音有點悶，有點像塑料紙在手心里捏緊的聲音，而且數(shù)量很多。

媽媽突然從隔壁房間沖了進(jìn)來，大力把我從床上拖起，然后把浸濕的被子披在我身上。

“好像是煤氣爆炸了，快跑！”媽媽聲音顫抖地說。我則生生咽下尖叫，大腦一片空白。這種只有在電影里見到的場景，竟然會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不敢相信。

被子浸了水非常沉重，我踉蹌地被媽媽裹挾著往樓下走，同時哀號：“被子好冷啊?！眿寢屃R道：“總比燒死強(qiáng)吧?！?/p>

下樓一看，樓下早已是一片火海。好不容易從屋子里沖了出來，我回頭向后看去。我想，接下來我所看到的，是平生見到最離奇最可怕的事了。整間屋子被火焰照耀著，明亮得如同白晝。院子里的葡萄藤像一個巨型的燒烤架。無數(shù)火星隨著火場的上升氣流飛舞著……那景色有種怪異的美感，讓人不寒而栗。我被火光和熱浪弄得頭暈?zāi)垦?，站都站不穩(wěn)。我想呼喚艾利，但喉嚨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此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呼喚時間逆轉(zhuǎn)是多么愚蠢，不管自己再怎么努力都無法救活艾利。越是想救，之后引發(fā)的悲劇就越難以控制，甚至傷害到了其他人。

我試圖說服自己這是一場噩夢，我四處張望，揉眼睛，咬自己的手背，想從夢里醒來。我看見救火車呼嘯著開過來，身手矯健的消防隊員們一個個跳下來，救護(hù)車也緊隨其后……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沒人呼喚它，第五個17號還是來了。我沒辦法下樓去尋找艾利了。

原因不明的低燒持續(xù)著，腦袋好似云霧繚繞一般，整個人都昏沉沉的。怎么睡都覺得累，沒有力氣，也沒有食欲。媽媽給我熬了粥，喂了藥，拿冷毛巾一遍又一遍敷在我的額頭上。

我沙啞著聲音，央求媽媽去找一找艾利，但媽媽只是悲傷地望著我，撫摸著我被汗水浸濕的額發(fā)。

“你都燒糊涂了?！?/p>

媽媽守候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我不禁感到恍然如夢。這到底是誰的惡作劇呢？我忍住淚水，黯然地把眼睛閉了起來。

伴隨著雨聲，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了過來，媽媽不在的房間里，空氣多了一點濕潤。除了濕潤，還有一點毛茸茸的感覺，和一股令人懷念的氣味。是艾利！

我想起來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艾利的兩只小前爪此時正搭在我的床沿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它仍然在笑。它總是在笑。這讓我悲傷。

我想叫艾利上來，但只是動了動嘴唇，眼睛里就涌上淚水，艾利開始變得模糊。

看見我流淚，艾利“騰”的一下跳上了床，使勁舔著我的臉頰，試圖撫平我的悲傷。

我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抱緊它，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沿著眼角流淌下來。

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和“再見”。

在那個午后，一直沒有停歇。

2020年的夏天，我用律師給我的鑰匙打開了門鎖。屋外正下著雨，房間里的光線很暗。我一按電源開關(guān)，客廳里的空沙發(fā)和黑乎乎的電視機(jī)就顯現(xiàn)出來。走到廚房，按了另一個開關(guān)，吊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啪”的一下點亮了。

我上樓走進(jìn)臥室，轉(zhuǎn)身面對媽媽的床。望著保留著媽媽的痕跡、凹陷下去的枕頭，閉上眼睛，隨后走下樓。就這么呆呆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

十五年前，小姨去國外定居后，把陵水的這間海邊小屋送給了我媽媽。搬來后，我在這里念了初中、高中和大學(xué)，還考上了研究生，去國外進(jìn)修。

媽媽喜歡大海是真的，喜歡陽光和四時應(yīng)季的食材也是真的。因為媽媽，這間海邊小屋時刻散發(fā)著美食的香氣。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眼前迅速掠過在這里和媽媽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

十五年里，媽媽和面團(tuán)，撬開蛤蜊殼，挑芹菜的筋，掐掉豆芽的根，手撕包菜，刀切牛肉，夏天煮綠豆，冬天煲靚湯。我的個頭在躥高，心肝脾也隨之茁壯成長。而媽媽卻在一天天衰老。幾年前開始，媽媽就說關(guān)節(jié)酸痛，無法長時間站立。這是媽媽的身體在發(fā)信號。媽媽開始勤快地吃維生素和鈣片，但她沒有吃控制血壓的藥。她說血壓高是因為發(fā)胖，瘦下來就好。

不管我怎么勸說，媽媽就是不聽。有時候嘮叨久了，媽媽就會沖我發(fā)脾氣，掛電話。

“國際長途很貴的。”

媽媽暈倒了，聽說當(dāng)時她正在后院修剪花枝。鄰居發(fā)現(xiàn)后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因為疫情的關(guān)系，回國的機(jī)票有價無市，我最終也沒能見到媽媽最后一面。我望著茶幾上媽媽的立框照，像以前看我大口啃著肉棒骨的時候一般，媽媽笑得很滿足。

我愣愣地坐在沙發(fā)上回想以前的點點滴滴。一開始盤腿坐，之后扭轉(zhuǎn)身體把腳伸直，最后干脆躺了下來。不知不覺涌上一陣?yán)б??；貒笠恢泵χ鴨适?，第一次感覺到疲倦，這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疲倦，更多的是來自于身體內(nèi)部的乏力感。

我心里默念著只睡一會兒，晚上八點的飛機(jī)，聽著屋外的雨聲，隨后合上了眼睛。

就在閉眼的一瞬間，一股從學(xué)校歸來的熟悉感覺竄進(jìn)我的身體。我覺得自己的口中依然殘存著小時候夏日蜜瓜的甜味，我吃驚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一層潮濕的空氣像薄膜一樣從上方緩緩降下，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它慢慢拂過我的臉頰。隨后我聞到一股來自記憶深處的飯菜香，與此同時窗外的雨聲戛然而止，光線變得明亮起來，我四下打量，感覺屋子里的家具都在長高，茶幾上不知不覺出現(xiàn)了書包和文具，空蕩蕩的花瓶像變戲法一樣竄出許多花朵，掛鐘此時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瞠目結(jié)舌。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觀察著這一切，像被神指引一般慢慢把頭轉(zhuǎn)向廚房。

這時，一股仿佛沾上煤氣與火焰味的蛋香氣從廚房飄過來……有人在那個房間正嘗著菜的咸淡。

發(fā)稿/莊眉舒

到了夏天，有一件比吃西瓜更開心的事情，那就是過暑假。暑假時間是寒假的一倍，快樂也隨之翻倍。我喜歡在如同寶石般閃閃發(fā)光的夏夜里看電影，光是《菊次郎的夏天》，迄今為止我就看了整整三遍，希望此文能為你送去影片中的夏日清風(fēng)、陽光、海浪，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笑容。

——一風(fēng)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