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若蘭
鄭敏作為九葉詩派中創(chuàng)作歷程最久的一位女性詩人,藝術(shù)生命極其旺盛,幾乎貫穿著整個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從1940年登上文壇到1990年,在長達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她不斷更新自我、超越自我,真正做到了詩歌藝術(shù)的長久與永恒。研究者常常把鄭敏詩歌置放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這一特殊背景下分析她的詩歌,往往忽略了她作為女性詩人所獨有的氣質(zhì)。作為一位女詩人,其詩歌既具有一般女性詩人所具備的敏銳和細致,與此同時,其詩作又迥于一般女性詩人的婉轉(zhuǎn)和柔和,始終蘊含著一個強大的自我,這個自我不同于男、女二元對立之間的“女性自我”,她不注重性別對立、身體差異,而是以女性的生命體驗、價值判斷等作為重點表現(xiàn),這也使得詩人具有強大的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無疑,詩人作品是“女性話語勝利”的一個鮮明的標桿,值得更多的女性寫作者從中總結(jié)得失。從詩人的自我意識出發(fā),還原自我,再現(xiàn)其自我意識的發(fā)展過程,不失為一個新的研究方向。
一、自我意識的確立
德國著名哲學(xué)家黑格爾對“自我意識”做了這樣的界定:“意識的真理是自我意識,而后者是前者的根據(jù),所以在實存中一切對于一個別的對象的意識就都是自我意識;我知道對象是我的對象(它是我的表象),因而我在對象里知道我?!编嵜粼姼杷茉斐鲇袆e于他者的“自我形象”,這個自我,通常以第一人稱“我”出現(xiàn)?!都拍分小拔彝蝗坏厥澜?他的心的頂深處……我的眼睛……看見一切在他們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聽見黃昏時一切東西在申說著”,詩人從“我”的眼睛和耳朵出發(fā),但又轉(zhuǎn)換視角,換成第三人稱“他”,緊接著“我”與“他”變成了第三者眼中的“他們”。以這種視角轉(zhuǎn)換的手法,強烈表達著“我”與“他”能夠相通的渴求,此處的“我”與“他”,便是“我”的兩面,詩人試圖建立的是一個純屬于自我的對話空間。并且這種自我還具有排他性,“這種‘自我’的排他性,甚至還表現(xiàn)在另一種人稱關(guān)系的配置上,即‘你’與‘我’兩種單數(shù)性人稱的組合上……這種人稱的設(shè)置方式是現(xiàn)代主義寫作維護其話語隱私性、內(nèi)向性的一種慣常修辭?!编嵜粼娭械摹澳恪薄拔摇背3V赶蚰行?,并且“你”與“我”之間,一般都是“我”在說話,而“你”處于“默默不得語”的狀態(tài),在兩人的戀愛關(guān)系中,“我”看起來明顯處于主導(dǎo)方,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要居于“你”之上。
在詩歌《音樂》中,顯現(xiàn)出詩人追尋一種平衡關(guān)系的訴求:“音樂從你的窗口流出/卻不知你青春的生命/可也是這樣的奔向著我/但若我們閉上了眼睛/我們卻早已在同一個國度/同一條河里的魚兒?!蓖ㄟ^音樂“你”與“我”相互融合,達到和諧的氛圍,這表明,詩人的自我意識只是在個人世界范圍內(nèi)才以自我為中心,帶有獨立的意味。詩歌《晚會》則是一個獨屬于花季少女的愛情體驗:“如若你坐在燈下/聽見門外寧靜的呼吸/覺著有人輕輕挨近……/扔了紙煙/無聲推開大門/你找見我。等在你的門邊。”詩人以女性細膩的筆觸和敏銳的直覺將一個對愛情充滿期待又羞怯、天真的“我”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在《心象組詩》(之二)中詩人寫道:“我多年蜷曲在母體內(nèi)/讓子宮緊緊地圍裹著/一次,剖腹產(chǎn)將我/投擲入世界,它的/刺眼的亮光和/刺耳的噪音中/我被無數(shù)/生活的墓碑包圍。”如評論者所說:“組詩的寫作動因源于反思,但詩歌所獲取的卻是女性話語的勝利?!痹谠娙说墓P下,母親形象也體現(xiàn)出了非凡的自我意識,與眾多男性作家的視角不同。母親不僅關(guān)懷子女的成長,更關(guān)心民族、國家的前途與未來的命運。因此,母親不再是只知家事而不明國事的“小”女子,而變成了心系國家大事的“大”女子,具有博大的胸懷與仁愛。
鄭敏的詩,常常在注重視覺感受的基礎(chǔ)上,容納主客觀世界的雙重景象,強調(diào)以感性和知性的契合來透視人生與世界,她寫于新時期晚些時候的作品,筆觸深入女性個體生命的無意識層面,正是在這種自我的無意識下傳達出深刻的思辨性感受。1984年寫的《戴項鏈的女人》:“火紅的頭發(fā)/一朵燃燒著的大理花/長在黑色的土地上/那黑絲絨長袍裹著/秋天的身體,下溜的/半露的肩,微胖的臂膀/和那連接著思維和軀體的/細長、棕色的脖子……”此詩寫得平靜而又克制,不動聲色的描述,力透紙背的凝思,使得一幅畫中的女子躍然而動,走出歷史步入當下,活生生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女人頸部惹人注目的項鏈,像是她的希望和淚珠,時間正在消失,美麗也在歲月中褪色,在女子回眸過去后,她進入了深層次的生命感悟,期間的哲理意味在這首詩里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這是一首由表及里都散發(fā)著濃重潛意識色彩的佳作,相當從容地將一個極度抽象的事物通過意象使之可感可觸,整首詩,在充滿感情下又無不滲透了冷靜的理性,詩人的自我意識在潛意識下不斷地生發(fā)開來,而又帶有深厚的哲思,其中“滲透著鄭敏關(guān)于‘女性現(xiàn)代性’本質(zhì)的理解和體悟”。
二、自我意識中生存的焦慮
鄭敏在時代的激蕩中審視女性主體成長的際遇,戰(zhàn)爭一方面打開了女性生存的空隙,非常的際遇使她不得不重新審視女性的生存意義,也讓敏感的詩人洞察和發(fā)現(xiàn)了“自我”;另一方面,在這一個過程中,她也找到和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我”,促使她產(chǎn)生了對生命生存的普遍焦慮感。
《生命》中“人們,以被鞭策的童年為開始/每一分鐘帶來的前進更是一個難結(jié)/從每一次以痛苦和眼淚換得的解決/里,人們找到自我意識的一絲覺醒”這里道出自我意識的覺醒需要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眼淚”和“痛苦”,生命的痛苦使人“覺醒”,“寂寞”也使人成長。“我的眼睛……看見一切在他們/最秘密的情形里/我的耳朵……聽見黃昏時一切/我是單獨的對著世界/我是寂寞的”(《寂寞》),此詩展示了女性在面對外在世界時,自身身體的觸覺帶給主體的生命感受與體驗,這是詩人對個體生命過程了然于心的認知,是她自身獨特的生存體驗與感受,更是對個體生命在世界的位置所做的清晰展現(xiàn)。因而,詩中的“寂寞”既是個體自身的感受,又帶有永恒不變的性質(zhì),詩人用文字語言的方式來表明“寂寞”是宇宙間所有生命所共有的情緒,是永恒的存在,詩人對“寂寞”的深刻認知可見一斑。因為“在我的心里有許多星光和影子,這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所以寂寞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無法與人交流,最終使“我”陷入低落的情緒之中,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能與我們建立一個消解寂寞的關(guān)系,這也讓生存顯得毫無意義。但詩人最終看到了寂寞另一面的意義:最嚴肅的生命意義。《殘廢者》以心靈的痛苦為對象,表達詩人所面對著沖突與困境以及試圖突破的努力。這些詩中都有一種強大的人格精神,就是從現(xiàn)狀的剖析之中理解存在的痛苦,同時想從痛苦之中尋求一條可能的出路?!拔业男膰姵鲅駴Q堤的猛水/我的生命,那即使被/割碎也還在空氣里/留下永古的顫抖/當我臥倒在塵土里/夜鶯在我的胸里歌唱/啄木鳥詠它尖銳的嘴/剝啄我的心/而我的身體里痛苦和/快樂得到一個結(jié)合的宇宙……而我投入我的感覺里/好像那在冬季的無聲里/繼續(xù)的被黑綠的海洋/吞噬著的雪片”(Fantasia)。這是一種忘我、無我的境界,自己沉默于自己的感覺中,但是這里已有了沖突:痛苦與歡樂的沖突、“我”與“離我很遠的世界”的沖突等。
詩人的詩歌著眼于日常生活,觸及深層次的人性,以及對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進行了思考,這比起同時期的女性詩人圈守在性別對立、大膽的身體寫作中,多了一份知識分子的責任與道義。綜上所述,從鄭敏的詩歌中可以看到詩人對自我的存在和生命意義的思考,這就最終導(dǎo)致了她對于生存的焦慮感。
三、自我意識下的拯救與超脫
在強大的生存焦慮之下,大部分詩人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傾向沉湎于烏托邦式的理想,卻極少從自身矛盾與苦惱的解剖中去尋求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讓人覺得其中有逃避乃至作假的成分,這可以說是傳統(tǒng)知識分子身上軟弱性質(zhì)的體現(xiàn)。而鄭敏的詩同樣是在尋求生命的理想,但她從里爾克學(xué)習(xí)以冷靜的方式“觀看”事物,反思現(xiàn)實,她用詩創(chuàng)造出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相悖的完美世界,將混亂的世界隔絕在外。
歷經(jīng)停筆三十多年的沉默,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不斷走向成熟?!肚笾肥窃娙松纳A之作,對自己的生命處境與狀態(tài)的解剖乃至自我懺悔是透徹骨髓的。詩中寫的“我錯了,應(yīng)當懺悔……人,不要忘記你胸中/具有的良知,造物已將最后的鑰匙交給你”,這種“懺悔”意識使人大為震撼,在中國新詩史上,除了早期的郭沫若外,敢于這樣懺悔的詩人已然不多。在懺悔中,詩人所要贊頌的是“良知”,是內(nèi)在生命的萌動,是無私的給予、奉獻,更讓人接收到她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曙光。詩人用自省的方式拯救心靈上處于水深火熱中煎熬的自己,認識自己才能更好地認識世界,對世界與自我做出合理的判斷,這不失為擺脫焦慮的有效方法。如果把這種嚴厲的自我要求與鄭敏所有的詩篇對照起來理解,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對生命理想的渴求是萬般執(zhí)著的,在那一個充滿動蕩的年代是尤其難得的。
閱讀鄭敏的詩歌,我們不難看到她對杜甫詩歌精神有一定的延續(xù)。鄭敏對這種詩風精神的延續(xù)主要體現(xiàn)在對“荷花”的吟詠上。“歇息著的精靈/荷梗碧綠/雪白的荷花在微搖……油黑中碧綠:成長”(《成長》);“這彎著的一枝荷梗,把花朵深深垂向/你們的根里,不是說風的摧打/雨的痕跡,卻因為它從創(chuàng)造者的/手里承擔了更多的生,這嚴肅的負擔”(《荷花》)。詩人告訴我們:枯萎的荷花、褐色的荷葉、碧綠的荷桿,都是屬己的生命形態(tài),所以,鄭敏并不局限于傳統(tǒng)詠物詩的托物言志的功能,她在外物中增添了自己對于時代命運深沉的情思,詩人在自然的感悟中慢慢地由焦慮轉(zhuǎn)向適性的平常心。
除了自省和在自然景象里得到拯救,詩人還不斷地激揚一種超脫的意識,希望以此來凈化靈魂,提升自我的精神世界。此外,鄭敏富有超脫意識的詩歌還有很多,如“盡管天空見到各種飛翔的奇跡/真正能飛,從昨天到明天的/只有想象和記憶/它們的翅膀比羽毛輕,比鋼鐵硬”(《給M.L.羅森薩的覆信》),這是寫人的精神世界對物質(zhì)世界的超脫;“你的靈魂也許掠過帕納薩斯山峰/音符去尋找云霄/掛在橄欖枝上/也許有敲不開的門扉/你的歌聲卻/讓海浪凝成山峰/在沉寂中佇停的云彩”(《卡拉斯的不朽》),這是寫卡拉斯的歌聲對肉體生命的超脫,獲得了不朽的藝術(shù)生命……當我們閱讀這些具有超脫意識的詩歌時,我們的內(nèi)心也漸漸地筑起了一座心靈的城堡,抵擋著世俗風雨、商業(yè)狂潮對我們的沖擊,讓我們的心靈保持純潔與寧靜,以便在一個更高的境界中去實現(xiàn)生命的最大價值。
鄭敏之所以可以實現(xiàn)對自我意識的拯救與超脫,毫無疑問得益于詩人濃厚的藝術(shù)底蘊與詩學(xué)修養(yǎng),她是在繼承傳統(tǒng)詩意、呼應(yīng)現(xiàn)代精神基礎(chǔ)之上,書寫女性重返中國社會前沿的情思意緒。一方面,她開創(chuàng)了女性詩歌的理性與哲學(xué)相結(jié)合的思辨?zhèn)鹘y(tǒng),她較多地吸收以里爾克為代表的西方現(xiàn)代派詩人的藝術(shù)營養(yǎng),給中國女性詩歌寫作破天荒地注入哲學(xué)化的氣質(zhì),使女性詩歌提前獲得一種穿透生活感情表象而直達本質(zhì)的能力。另一方面,她較早地超越寫作者的性別身份,為不同時期的后學(xué)者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典范。“鄭敏不僅在理論上對當代女性詩歌提出批判,而且在實際詩歌創(chuàng)作中為中國當代詩歌寫作提供了新的可能?!编嵜粼姼柚械淖晕乙庾R經(jīng)歷了確立、陷入生存焦慮再到最終的自我拯救和超脫,這是一個女詩人在探索和認識自我與世界時所做出的努力,也是她對自我和世界深刻的把握和雋永的書寫的過程,更是一個女詩人成長的歷程。鄭敏以獨特的自我寫作對女性詩歌起到了某種引領(lǐng)、啟發(fā)的路標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