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佳琪
我桌前有一束花,任是誰人走過,都要忍不住來夸一句:好漂亮的花??!
確實漂亮。紫色的玫瑰花深淺不一,把一只肉粉色的玫瑰包裹住,散漫地倚身在花瓶上。兩只滿天星,也是紫色的,靠在另一邊,兩不相擾。如果只是這樣,那我的桌前怎么能征服所有人的視覺呢?在這零散的花朵后面,掛著一個圓扇,扇子上用毛筆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大字,也是朋友送的。旁邊掛著一疊宣紙信箋,是我平日練的字,掛起來督促我練字。這樣看來,鮮花、宣紙、書法、扇子放在一起,這種大雜燴的意境不就有了。墨跡斑駁,鮮花嬌艷,誰能說一句不好呢?
那肉粉色的玫瑰花只有一枝,是最貴的,來歷也有些波折。
出行歸來的夜晚,朋友告訴我,地鐵口有個販賣鮮花的機器。她強調著“鮮花”,把這歸納為當下熱門的浪漫。這就是浪漫了?我一時間失笑,覺得有點幼稚,又有些難以言喻的不解。走到地鐵口,不巧,這個地鐵口就有那個鮮花販賣機。這樣看起來,好像確實有點網(wǎng)絡浪潮的浪漫味了,沒有邏輯的奇異聯(lián)系,可不是波茲曼先生喜歡的,這就是浪漫?我不置可否。朋友執(zhí)意要買一枝回去,我也跟著買了一枝,想體驗下大眾所公認的“浪漫”是何種滋味。那枝肉粉色的玫瑰花就到了我的手上,名字叫“胭脂”,是個柔情似水的名字??刹?,連花枝上的刺尖都剪得干凈極了。
我一路拿著胭脂,走過了長長的通道,進入了地鐵的車廂。夜晚的列車,都是些回家的人乘坐。車上人不少,沒有座位可坐,我只能站著。我雖然對于鮮花販賣機的“浪漫”并無歡喜之意,但這畢竟是朵嬌艷的花,畢竟是我親手選的。我舉著她,和她面對面。我能清楚地看見她尚在閉合的花蕊,還有因為剛從冰柜里拿出所帶著的水汽。肉粉色的花瓣重重疊疊地舒展,質感柔弱而軟嫩,淡泊至此還要盡態(tài)極妍。我就這樣舉著她,看著她。列車啟動,我和她雙雙向后倒去,再雙雙向前撲倒,站定。她太輕了,我輕易地就扼住她。她不能撲向我的臉,也不能離我而去,就這樣任由我限制,保持著相對靜止度過搖晃。我繼續(xù)舉著她,卻不再看她。不過是個被浪漫包裝,修飾干凈的鮮花而已,平常至極。
我的車程長得很,怕是有二十多站。車上的人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循環(huán)往復,鮮少有像我一樣從始發(fā)站近乎坐到終點的人。我和她面對面站定在角落里,悄悄觀察不同身份、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人輪番登場,或停留,或離開,幻想著給他們肆意填補美夢。又突然想起三毛先生說過:“這些臉張張深刻而不同,可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一時間,我又興趣缺失,不再看這川流不息的人潮,只覺得這地鐵坐得味同嚼蠟,毫無趣味。人越來越少了,我也就坐下來了??烧娌磺?,我的兩邊都有人。我不能再放松地癱在座椅上了。我規(guī)正坐好,把包包放在腿上,手里的她繼續(xù)享受優(yōu)待,被我舉起來。她被我舉著,亭亭地立在車廂中,白色的塑料紙將她一裹,就和周圍完全隔離開來。“連條絲帶都沒有?!蔽覂刃摹巴虏邸钡?。收緊白色塑料紙的是普普通通極會破壞僅有美感的透明膠帶。兩邊的乘客一直沒有下車,我便一直舉著她。直到,我要下車。
我左手捏住花莖,右手把包背在身上,和朋友下車而去。車站內有些老舊,不及列車一半年輕。要坐扶梯了,我低頭,想把左手的她換到右手去。一低頭,她沒有任何變化地立在我手里。哦不,也有變化,冷柜里的水汽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我有些呆住。沒有了車廂內炫目的白色燈光,也沒有嘈雜的人群來往,更沒有相對來說寬敞的空間,她還是這樣立著,還是肉粉色,還是被塑料袋隔離,還是柔軟,還是舒展。朋友催促我快些上電梯,腿先我一步反應,跨上了電梯。而我繼續(xù)看著她,她這回卻沒有在看我。在電梯漆黑的顏色襯托下,她更顯得毫無變化,像我沒有打開冷柜拿出的樣子。沒有水汽,沒有被疑問。
忽然有一種感覺沖上我的心頭,這就是浪漫吧?我在地鐵站舉著一枝花,舉了二十幾站,一直舉著,看過了人來人往,聽過了嘈雜靜謐,從開始我們面對面,到結束我們依舊相視。沉默無言,被影響和被左右的一直只有我,她就如當初一樣未曾變過,被隔絕,被放置,她也依舊是那枝玫瑰花,連我都不忍心對她怠慢的玫瑰花。她還是玫瑰花,還是肉粉色,還叫胭脂,花語依舊是“熱愛未知”。
只是,下了電梯,我的這股勁兒就過去了。
我的桌子上除了胭脂,還有五枝玫瑰花,是紫色的。
這五枝花來得輕巧容易,卻備受我的喜愛,給了她們極大的優(yōu)待,當然她們優(yōu)越的外表是我們故事的開始。
好巧不巧的,這份美麗的奇遇也是本人夜間浪蕩,遲遲晚歸的杰作。我自熙熙攘攘的廣場往回走著,但是走得不老實,總愛東拐西拐地去那些小販面前晃悠。越是入夜,這些小販就越多,而偏偏顧客就越少。這時候真是撿便宜的好時候呢,我心里盤算著。但是奇怪的是,今夜小販賣的東西是出奇的統(tǒng)一,盡是鮮花。彼時我尚年輕得很,覺得什么都可以談永恒,對于這些轉瞬即逝的東西,實在是提不起多大興趣。況且,“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把她們買回來,也不見得她就屬于我。我偏愛買些零碎的小玩意兒,高興了戴幾日,不高興了就換,反正我不丟,它們都跑不了。只是今晚的花太多了,一攤接著一攤,都已經(jīng)迷了我的眼睛,還要配上亮閃閃的彩燈,整個人都晃得有些迷糊。已經(jīng)連續(xù)走過了五六個小攤了,我最終沒躲過,也來看花了。天橋的最中央,有一個支起桌子的小攤,不用勞煩我蹲下來。我立刻走過去,撥弄著花束尋找能看上眼的。小攤的主人是個年輕女生,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兩歲,眼鏡也擋不住臉上的稚氣,說話的底氣也沒有旁邊的阿姨足?!岸际鞘畨K錢是吧?”她忙不迭附和說隨便選。大多數(shù)的鮮花都自有絢麗奪目的意味,大抵是命若蜉蝣,想去的好看些。只是偏遇上我這愛裝深沉的年紀,就嫌棄紅的花哨,粉的幼稚,白的單調。我有些不耐煩了,最后狠狠一撥弄,有些壓彎了其他花朵,藏在最后面的她就自然浮到了我的眼前。一束五枝的玫瑰,緊緊挨在一起,沒有裹上閃亮的彩燈,只有些微弱的白光漏到了她們身上,顯現(xiàn)出她們有著不同尋常的紫色。我不小心驚擾到她們,她們也就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隨后,她們就繼續(xù)看回原處。誰見到美人能不頻頻側目呢?我也如是。我故意盯著她們好久,怎料她們根本不招展著引誘我?!澳闶且@一束嗎?”那個年輕的小姑娘問我。“對?!薄斑@個紫色的和別的不一樣,之前都是賣二十五塊的?!薄艾F(xiàn)在晚上十一點了。”我當然看出來小姑娘對于這束“美人”的不舍。但我本就抱著占便宜的心來,怎能不占個大的?我抱起這束花付了款就離開了。在昏昏暗暗看不真切的夜市里,她依舊有著奇異的美麗,蕩漾了我的心神,也驚艷了許多路人,讓他們?yōu)橹@嘆。
回來后,她就被我放進了花瓶里,和那胭脂做伴。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在我的書桌上,她們就再也沒有夜晚那蠱惑人心的妖異了,只是那亭亭的一抹紫,比我初見她時更甚。
不過這些個艷艷奇遇,已是好幾日前的故事了。我也未曾設想,才短短幾日,我風云變幻得如此厲害。我心心念念,以之為榮的策劃被一否再否。而我自己,又被突如其來的傷痛擊倒在病床上不得動彈。每日,我最大的限度便是把目光從窗外移到桌前的鮮花上。在此之前,我沒有感到生命如此脆弱和鮮活。我身居重慶,重慶的天氣最多的,不是纏綿的陰雨或者烈陽,而是一種泛白的空曠。天上是云層或者霧氣,厚厚地摞在一起,一層接一層,蓋得嚴嚴實實。穹底之下,自然就生多了水汽,聚集在一起,沖不上去,就一個勁兒地往人身上粘。但是那層并不厚實的被子里面,卻是干干凈凈的太陽,他像是母親肚子里的孩童,被圈養(yǎng)在子宮里。我在不得動彈之前,也就在這樣黏糊糊、濕答答的空間里來回蠕動。我在那樣混沌的日子里喃喃,氤氳一種模糊的觸感,寬慰自己,但是卻久久未曾記起那些鮮活與嘹亮。
我臥床的日子總是痛苦非常,并不是來源于傷口,在藥物之下,早已不再有劇烈的痛感。只是我依舊常常不得安寢,夜里或白日總是想很多,有時愛星星,有時畏人言,還有時要寬慰自己勇敢。說白了這些痛苦的來源我都清楚得很。我認為自己是一枝有著與之不同的奇異顏色的玫瑰,而非其他。
當我被人挪動到桌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們從瓶中拿出來細細端詳。她們的根部不再如新生。我已經(jīng)預感到她們的死亡,卻沒有太多的感覺。如果要說的話,那確實有一點不舍。或許只是我的預知,而不是真正見到。但也因為是預知,我對于她們的死亡和離去毫無辦法,不能阻擋,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一日不如一日。她們將會枯萎,將會褪色,不再是優(yōu)美的紫色。她還叫胭脂,還是“熱愛未知”的代名詞,還有著穿過人潮與喧鬧被我?guī)Щ丶业慕?jīng)歷。她還是夜的精靈,在迷幻的晚上美得令我打破偏見。
我的朋友“吐槽”我,鮮花其實挺招蟲的,你那么怕蟲子,卻又那么愛擺花。確實,我很害怕蟲子,一個小小的蜘蛛都可以把我嚇得飛起,更何況南方這種“危機四伏”的地方,還不知道有什么在等著我。我現(xiàn)在回想當時,早已不記得初見了,也不知道為什么邀她們回家,只是在我的記憶里,她們美麗非常,足夠打破所有的偏見和桎梏。我笑著說:“不是還有你幫我打蟲子嘛。”朋友給了我一個白眼,坐在一邊,不理我了。
我的桌前一直都有花,一直都很漂亮。墨跡斑駁,鮮花嬌艷,誰能說一句不好呢?花后面的扇子上,只寫了四個字,“光風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