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愷言
立夏時分,江南小城一直有吃“三鮮”和“三白”的傳統(tǒng)。據(jù)祖輩說,立夏十分“時鮮貨”豐富,“三鮮”的種類自然也多,主要有“地三鮮”“樹三鮮”和“水三鮮”幾種說法。對于舊時城中文人和富貴人家而言,立夏必備的三鮮是枇杷、櫻桃和鰣魚。誠然,那是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對于普羅百姓,后兩種較難得,只好用易得之物—豌豆和河蝦代替,味道鮮甜,為時令菜式,卻絲毫不輸那昂貴的櫻桃和鰣魚。
若家中有女性長輩,她們定會勸你多食豌豆。少時的我尤其不喜豌豆殼兒,品之甚澀,長輩此刻則諄諄教導(dǎo)。豌豆莢形如女子眉目,人常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立夏日食之能讓眉形好看。端午節(jié)食“五黃”,立夏則不然,以白為主,分別是“白焐蛋”“白焐肉”和“白焐茄子”。
為何食“白”?我私下猜測,許是古時農(nóng)忙,人們顧不得燒飯,匆匆一“焐”,這一“焐”竟有了好味道。雖于肉菜一向無甚興趣,“白焐肉”卻是我的心頭好,五花肉“焐”好之后,新?lián)v的蒜泥淋上醬油,再添一味蠔油、少許醋、一勺糖、半勺鹽,真是美味極了。如今即使不在家鄉(xiāng),我也要親自上菜市場,尋來這美味,烹制一晌午,過去的歲月便悉數(shù)浮現(xiàn)了。
再說那鰣魚。
我國民間逢節(jié)日、婚禮等隆重的喜慶宴席上,為表吉慶有余、富貴有余,向來“無魚不成席”。在《廣韻》之前,魚、馀(余)的韻部相同,但聲母不同。大約在元朝以后,魚、余才同音?!度辶滞馐贰分械诙呋兀骸澳暇┑娘L(fēng)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fā)個利市。這菜一定是魚,取‘富貴有余’的意思?!?/p>
一次過年,母親帶我去兒時頗為親近的宋孃孃家。孃孃家中雖不富裕,但也謹(jǐn)守家風(fēng),尤以祖宗規(guī)矩為重。少時,我與她家的外甥女小珠兒玩得起勁,一同去菜田抓新鮮、滑溜的活魚,那魚兒屢次從我手中溜走,又被我一次次抓回。夕陽懶散地掛在西天,小珠兒到底聽見了孃孃的呼喚,拉起我奔回了家。捉來的魚自然熱騰騰地被端上了飯桌。因著親手捕捉的緣故,魚肉的味道格外鮮美。待那上半面吃罷,我順勢要將魚翻轉(zhuǎn)過來,孃孃一驚,忙用手抵住我的竹筷,道:“不可,不可。漏福的喲!”
日后,凡遇到品魚,必慎之又慎,絲毫不敢怠慢。
沿海居民靠漁業(yè)為生,有一位遠房叔叔做的是船上生意。他常邀我們到他的漁船上,看那云翻水卷之景?!板熓栌觊g斜陽,江色鮮明海氣涼。蜃散云收破樓閣,虹殘水照斷橋梁。風(fēng)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好著丹青圖畫取,題詩寄與水曹郎?!薄俺贼~不翻身”,就連“翻”字,叔叔也不常用。往年去他船上做客,那道清燉鯉魚都是眾人爭食的對象。只是每每吃到半面,叔叔的神色便變得凝重。年少的我順手將筷子伸向那半面魚肉。終究是照顧小輩的面子,叔叔擔(dān)憂地吃完了一頓飯。后來我才慢慢悟得,在船民、漁民之間,都有吃魚不翻身的規(guī)矩。有人說,他們忌諱“翻船”,因此也就連帶著不愿意“翻魚”。他們往往小心翼翼地“劃”過那道坎,去吃另一邊。遠古生民,心懷對天的敬畏,對自然的崇拜,古老的血液承繼給他們的子子孫孫,賜他們禍福,賜他們生活。這一原始的語言禁忌,生怕說出的話真的會應(yīng)驗,后來又影響到了飲食習(xí)慣。
關(guān)于魚的傳說及其民俗事象,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是人們生活的反映。它的形成,在人們生活中是能找到原因的。
魚崇拜進而形成的許多傳說及習(xí)俗,最早應(yīng)產(chǎn)生于黃河流域,隨著文化傳播遍及全國各地。黃河賜福于人,亦降禍于人。改道頻繁,水奔肆意,民不聊生,縱有鯀竊息壤、大禹治水,黃河流域的人民仍歷經(jīng)磨難。他們艷羨魚類不怕洪水,在水中自由游弋,南朝的陶弘景在《本草集注序錄》中有言:“鯉,魚之主,形既可愛,又能神變,乃至飛越江湖。”魚類繁殖能力極強,面對自然環(huán)境的人們,魚無疑值得他們崇拜,所以給它們附上了多子多孫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