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

陸蔚青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正在去賀州的路上。我從來沒有去過賀州，在那里也沒有認(rèn)識的人。我唯一一次與賀州有交集，是一年前有一次采風(fēng)活動，臨行前，我因為不慎崴了腳，沒有成行，但內(nèi)心頗遺憾，耿耿于懷。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昨夜在夢中獨自去了賀州。我攀登高山，走在陌生的街道上，與我同行的人都戴著斗笠、面具、頭巾，好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后來我去了一座很高的建筑，不知道是摩天大樓還是高塔。我要乘電梯上去，但到了二樓，電梯里擠滿了人，必須有人下去，我被選中了。我下了電梯，獨自站在陽臺上發(fā)呆。陽臺空曠巨大，好像未來世界的鐵籠子，我站在鐵籠子里好像一只小螞蟻。這時我開始寫小說，一行行文字在我額頭接連不斷地出現(xiàn)，閃著光，它們出現(xiàn)得很快，不可抑制的快，那些內(nèi)容別有意味。我保持著站立的姿態(tài)，書寫繼續(xù)，不斷翻頁，很快就寫到了203頁。

我感到疲倦。我有些站立不穩(wěn)。我的潛意識在行動。我努力提醒自己從潛意識中跳出來，讓自我站在寫作者之外，對我說，記住，記住。

但我沒有記住。我醒來，已經(jīng)忘記了這半卷書。我沒有時間回憶，我需要時間裝扮自己。我艱難地抬起胳膊，穿上衣服。今天我有約會，我要到藝術(shù)博物館去看畢加索，和朱諾一起去。

我從家里出來，乘105路大巴到D街口，本來以為24路車站在肯德基門口，卻沒有。天上落著雨，只有一分鐘，連地皮都沒濕就停了。今夏酷暑又干旱，樹早早謝了頂，就像未老先衰的年輕人。這很觸動我的心情。我沿著圣布魯克街一直向前，在賽百味門口找到了車站。車站是個玻璃房子，設(shè)計得很奇怪，出口在大街相反方向。等到巴士遠(yuǎn)遠(yuǎn)來了，幾個人從出口出來，轉(zhuǎn)180度，才到車門前，上車。

今年已經(jīng)過了大半，我還沒有去過市中心。我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去年蒙特利爾建城三百七十五年大慶，我去看過熱鬧。大慶結(jié)束，政府財政報告虧損，我就再沒有去。聽說市中心依然有許多活動，嬉笑節(jié)，爵士樂，露天電影。我深居簡出。尤其在生病之后，我越來越安靜。這不是低調(diào)。低調(diào)是一種姿態(tài)，我不是，我是心力不能為。

我下了車，二十米之外看見朱諾。藝術(shù)博物館門前雕塑著一顆巨大的紅心，紅心下面站滿了人，超出我的意料。我本來以為早晨沒有人去博物館。

朱諾向我招手。她戴一頂黑色白邊的小圓帽，穿一件黑白扎染的麻紗連衣裙，腳上的鞋居然也是黑白雙色的，不過是黑白碎點，看久了讓人有點密集癥的感覺。朱諾像一只黑白色的麻雀。她看見我就張開雙臂，我們兩個人像法國人一樣擁抱，行了貼面禮。我們一邊寒暄，一邊走上臺階。朱諾有年票，我的卻已經(jīng)過期，我排在購票人的隊伍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朱諾坐在長椅上翻看手機。她的頭頂掛著廣告，一個粗繩編的橢圓型，姑且稱它是人臉，兩個巨大紐扣做眼睛，而嘴巴是一個空洞，有兩顆下門牙，沒有鼻子。

而朱諾是完整的，朱諾一點也不抽象，朱諾是一個具象的女人。

隊伍緩慢向前，一個藍(lán)眼睛女孩在兜售年票。我身邊的兩個淺金色頭發(fā)的胖太太，臉色鮮艷，說她們來自美國，只是來旅游而已。

我們上了二樓，迎面是科恩的大幅肖像，隔著窗子，畫在另一個建筑的側(cè)墻上?？贫鞔髦《Y帽，手里拿著煙斗，臉上的法令紋不對稱，又很深。他讓我想起另一個微笑，蒙娜麗莎?？贫魇沁@座城的神祗。

或者我們應(yīng)該到他居住過的西山區(qū)和帕比諾街去看看。朱諾說。

我們慢慢地看畢加索，反正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消磨。朱諾是第二次來。我去年在西班牙看了幾乎全部畢加索，在巴塞羅那的一個小巷子看了粉紅色和藍(lán)色時期，在馬德里看了立體主義時期，但我依然會來看這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和他在黑非洲購買的藏品，我對畢加索的一生充滿好奇。

這是一天中很好的開始。這個開始與我昨夜的夢境完全不同，安靜，放松，甚至悠閑。我常想畢加索是把繪畫當(dāng)作游戲的，如果不繪畫，他能做什么呢？不畫畫他會多么無聊。我從來不把藝術(shù)看成事業(yè)，那不過是一種需要。藝術(shù)也不是學(xué)來的。畢加索因為繪畫過上了多么好的生活，天堂一樣的生活，隨心所欲的生活。他氣憤了，就把女人畫成分裂的物件，胳膊和身體，眉毛，臉龐，眼睛和耳朵，隨他意擺布一番。他高興了，就把小汽車當(dāng)作猴子的臉，做一個機器猴子。小汽車是完美的臉，車燈是眼睛。至于女人，她的眼睛可以長在隆起的肚子上，肚臍是她的嘴。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她們可以是任何的模樣，畢加索希望的模樣。

我仔細(xì)體會了畢加索的心情，酣暢淋漓的人生態(tài)度。然后我們下樓在大廳里等薩娜，她是朱諾的朋友，她在這個博物館工作。

我上次找她，她還在意大利。朱諾解釋說。

我曾見過薩娜一次，那次是我們?nèi)タ粗熘Z收藏的雙面繡，薩娜出了三千塊加元。

你可以還價。朱諾說，三千加元超出了她的預(yù)想。

不還了，薩娜說，我了解它們的價值。

薩娜是一個矯健的淺棕膚色女人，短發(fā)，高跟鞋，西褲，職業(yè)裝束，上衣好像是兩塊方巾縫在一起，有紅白雙色的螺旋圖案。

今天出事了，薩娜說，熱那亞的橋坍塌了。

熱那亞是薩娜的故鄉(xiāng)，她剛從那里回來，這次她去了一個月，她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那里。朱諾說我們?nèi)R。HR是一個名牌店，服裝和化妝品價格動輒上萬，但地下室里有一個餐廳，朱諾說這餐廳的價格倒是我們能承受的。吃完飯我們?nèi)タ纯茨切┟?，我們不買，但是，可以開開眼。

開開眼。薩娜洋腔洋調(diào)地跟著說。

開開眼。朱諾篤定地說，然后對我說，薩娜會說中文。

一點點。薩娜說。她的一只眼睛很俏皮地眨了一下。

我們轉(zhuǎn)過旋轉(zhuǎn)門，轉(zhuǎn)過旋轉(zhuǎn)樓梯，一直到地下室去。

這是一個以白色和灰色為基調(diào)的餐廳，簡潔大方，樸素中有格調(diào)，我們選了一個角落，薩娜和朱諾坐在火車座上，我坐在她們對面。

薩娜開始翻她的手機，把熱那亞的斷橋視頻給我們看。一個災(zāi)難電影，一百多米的橋像蛋糕從中間切下來，直接砸到水里，小汽車掉進水中，濃煙滾滾，無數(shù)灰燼和煙霧向屏幕撲過來，我們只看到一團煙霧。

薩娜是活潑的，她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停止過肢體動作，她的眼睛，她的身體，在同一時間一起動，她棕色的眼睛明亮熱烈，好像有無窮的精力，她笑著，眼睛閃閃，常常拋一個迷人而俏皮的眼神兒。說得興起，她就用兩只手指打一個響指。薩娜是熱烈，是充滿活力，是陽光明媚的。她有均勻的骨骼，美麗的容顏，光潔的頭發(fā)，聰明的頭腦，但她不是嬌弱的。薩娜不嬌弱，薩娜是獨立堅強的女性。

薩娜有一雙兒女，非常好的兒女。朱諾介紹說。朱諾是一個很好的中間人，她善于將陌生的朋友凝聚在一起。

是的。薩娜閃一下眼睛說，我很幸運。

在這張三人餐桌上，薩娜是主講的人。我喜歡這樣的主講人，每一個聚會都需要一個這樣的人，有人主講，我只消做出傾聽的姿態(tài)即可。在這樣的姿態(tài)中，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保留著我胡思亂想的自由。薩娜說，她在熱那亞的海邊攀巖，在十六七世紀(jì)的小鎮(zhèn)上游玩，在海中與海豹一起游泳。薩娜一邊說，一邊給我們看照片，好像博物館中的講解員。那些照片上的薩娜大笑著，露出有些傾斜的犬齒。

薩娜在一個小時的快樂互動后告別，回博物館去上班。望著薩娜離去的匆匆身影，朱諾對我說，薩娜正在辦離婚呢。

我說這樣快樂美好的女子，為什么呢？

因為她丈夫有了外遇，是一個巴西女郎。薩娜非常痛苦，哭了好幾次，這次去熱那亞就是為了從痛苦中得到緩解。

她很堅強。我說。

沒有什么堅強，只是我們需要熬過去。朱諾說。

分離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想，人們常常尋找愛情里分手的原因，其實是沒有原因的。問那些佛教大師比較好，他們會告訴你，緣生緣滅。

她緩解了嗎？我問。

回去后發(fā)現(xiàn)家族中的另一些麻煩事——她只好吃藥緩解。

朱諾和我相對沉默。我拿出寫的書法給朱諾，這是我們今天見面的主要原因。朱諾想讓我給她寫一幅字，作為書的封面背景，這是一部法語書，所以法語書名會在主要位置，但背景會是中國書法，這是朱諾自己設(shè)計的封面。我的字并不好，但朱諾堅持用我的字。

這是出于友誼。我這樣理解。

朱諾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把書做成她喜歡的樣子，她還想在書中放一些照片。對朱諾來說，出一本書，不是攀登文學(xué)高峰，相反，更像對生活的總結(jié)。

我喜歡那些沒受過訓(xùn)練的藝術(shù)。朱諾說。就像那些非洲的藝術(shù)，那些畢加索收藏的木雕，繪畫，陶藝，鐵藝。如今它們甚至沒有名字，只標(biāo)志著剛果，埃及這樣的國名。當(dāng)藝術(shù)品成為了國家的標(biāo)志，它們就不再屬于哪個藝術(shù)家。朱諾喜歡這種素人藝術(shù)，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寫書，是在找快樂。

我們開始交換禮物，我送她紅棗戀核桃，她送我一件印花小圍裙。

在家里做飯總會不注意儀表，但如果有一個漂亮的圍裙就不一樣了。朱諾說。

然后我們要了咖啡。朱諾把照片從一個信封中拿出來，那些老照片有些泛黃了。

你不知道整理照片有多么難，我常常會整理一整天。我會很累，不是身體的累，是心理的累。那些回憶，讓我想到太多往事。

你看這張照片，是我離開北京前的最后一張照片，這是我媽媽，我走后不久她就去世了，這是我與她的最后一面。這是我的小女兒咪咪，我走后她沒有去處，我送她去爸爸家，但后母不能容她，她獨自跑了回來。這是我送她走時的照片。你看這火車，北京到四川的。這是我大女兒，那時她在我三姐家里，當(dāng)時我也想把小女兒送去，可姐姐沒有說，我也不好意思問。這是我在哈利法克斯的第一夜，這些東西都是別人送我的，他們說你需要這個，你需要那個，我就帶上，我想也許會需要的。這個是我在蒙特利爾租的第一間公寓，這些家具都是二手的，有的是從教堂拿來的。那個區(qū)住的大多是戴黑帽子的猶太人。

照片上的朱諾還年輕，那是黃昏時，她戴著眼鏡，提著箱子站在后備廂那里，臉上掛著笑。她最初在渥太華和蒙特利爾之間漂泊，兩年后，她把女兒接了出來，那年咪咪十七歲。

我住在渥太華一個朋友家里，很快就找到工作，找到房子，搬了家，一切順利，好像上帝安排好的一樣。朱諾說。

我知道她沒有說明的那個朋友就是丹尼，他幫助朱諾來到加拿大，后來他們同居過一段時間，如今丹尼已經(jīng)去世了，酒精中毒，他喝得實在太多了。

朱諾在西人公司工作，交西人男友。朱諾其實是一個長著亞洲臉的西人，但當(dāng)她游走在西方人里，她總是以中國人自居，她穿旗袍繡花鞋。當(dāng)她游走在中國人里，她打扮得就像個西人，她在白頭發(fā)中挑染淺藍(lán)色，做藍(lán)色指甲。她一點不像一個八十歲的婦人。除了五官不同，她周身上下洋溢著白人的氣息。

在這張照片上，她的頭發(fā)雪白了。

我退休就不染頭發(fā)了。她說。這是我的決定。當(dāng)時丹尼很不高興，但這是我的頭發(fā)，我做主。朱諾笑笑說。

我們繼續(xù)看照片。

照片上的她坐在一個小院子里。這是我學(xué)法語的小鎮(zhèn)，這是我的房東，他原來是一個神父，后來思凡結(jié)了婚，生了三個孩子，又離婚了。這是我在魁北克城建城四百周年時。天下著雨，羅馬教皇通過電視講話，雨下得很大，但沒有人走，他們狂歡，喝酒，躺在地上。

我們喝完咖啡，決定到樓上開開眼。朱諾走在我前面，她的身體開始變化了，她本來是挺拔的，在教會學(xué)校訓(xùn)練女孩子們走路，頭上頂著書，手背在后面。但現(xiàn)在她駝背了，脖子向前探，戴著小圓帽子，看上去有點像八卦雜志上的英國女皇。

我們?nèi)タ窗斈?，古馳，那些奢華的衣服，綴滿閃亮金塊的手包被鑲在墻里的玻璃罩里，好像是某個古玩。

讓我看看它的價格。朱諾伸長脖子，用手去摸別在衣兜里的價格簽，很多衣物上沒有價格。

他們在等你問價格，然后他們說試一試吧，然后我們就麻煩了。

我們不會買這樣的東西，但我們要懂得這些東西，知道一下。朱諾說。朱諾用飄飄的眼神望那些可能站在某處的店員，她那樣子像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狐貍。

你看每一個部門都有中國人，他們被雇用，是為了服務(wù)中國人，因為現(xiàn)在中國人太有錢了。我們走到門口，見四個中國女人推門進來，她們走得很快，毫不猶疑。

她們是買主。朱諾說。

昨晚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到一個快餐店打工，我夢見春麗，夢見小隱，我們都在這個店打工，很繁忙，很累，好像還用C++做程序，收銀或者其他。我記得斯利瓦，他是我的編程老師，長著瘦小的矮個子，四肢勻稱，草黃色頭發(fā)，兒童一樣的圓眼睛，但他的眼神不像兒童，他的眼睛帶著敵意。有一次春麗沒有交作業(yè)，斯利瓦說不交作業(yè)沒關(guān)系，你可以到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個街角，那里有許多刷碗端盤子的工作，等著你們這些人去做。

春麗是一個新媽媽，她在移民之前是律師，如今她不能保護自己的權(quán)益。印度拉茲說斯利瓦的語言充滿歧視，你可以去告他，春麗的臉就漲紅了，她還帶著新母親的那種豐潤，身上有嬰兒的奶香味。她說去哪里告？我連功課都聽不明白。我們就住了嘴，沉默。這些新移民來到這座城市，每個家庭送專業(yè)好的那個去讀高學(xué)歷，文科類的就來到這個社區(qū)學(xué)校，學(xué)習(xí)市場上比較容易找工作的專業(yè)。那時正是911之前一年，計算機是熱門，我們就去學(xué)計算機，即使我們是文科生也無所謂，在八十年代初經(jīng)歷過高考洗禮的一代人，有什么不能學(xué)的呢？我甚至要補高等數(shù)學(xué)。放學(xué)后，大半同學(xué)都走了，我和音樂家畫家坐在教室里，等著花毛衣來給我們上課。

花毛衣是數(shù)學(xué)和計算機雙博士，天生一張慈祥的臉，他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整個臉都開花了一樣——他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不用任何化妝的祖父。而服裝讓他更加溫暖，他喜歡穿花格子毛衣，他有各種花格子毛衣，藍(lán)灰格，黃白格，棕白格，粉黃格。每天上課，你都會看到他，他永遠(yuǎn)穿著溫暖的花毛衣。

下午補高等數(shù)學(xué)，花毛衣會早來一會兒，他等著我們這些午休后有些懶散的學(xué)生走進課堂，微微笑著，教我們怎樣把一個分解式解決，這個分解式，他說，要用if，even句式：

if? x=1，

if? x=2，

……

音樂家站起來，他說我有更好的方法，他走上講臺，在黑板上用十字相乘法，解出來x。

這是什么方法？花毛衣說。

這是中國初中數(shù)學(xué)。音樂家解釋說，帶著某種愉快的揶揄。

花毛衣很快就學(xué)會了十字相乘法，但他拒絕用這個方法解題。

因為這種方法是隨機的，他說，而計算機是有嚴(yán)格程序的。

于是我們放棄了十字相乘法，用花毛衣的方法解題。我們必須放棄原來的一切，個人經(jīng)歷，社會地位，價值觀念，人生原則，放棄已經(jīng)習(xí)慣的十字相乘法，從x=n開始，n的區(qū)域是從零到無窮大。

我的夢境繼續(xù)著，我夢見有一天我獨自來到咖啡店，這店里沒有人，我獨自一個人做衛(wèi)生，掃地?？Х鹊晏貏e大，好像是在一個山坡上，我掃了很長時間，終于做完了。所有該來工作的人都還沒有來，春麗沒有來，小隱沒有來，老板也沒有來，這時候客人卻來了，門一開，潮水一樣涌進來，各種顏色的頭發(fā)和眼睛，他們來到店里，坐滿了每一張桌子，但是沒有食物，沒有水，也沒有侍者，沒有老板，只有我一個人。我站在中間，無所適從，我不知道用什么招待他們，我想給他們水喝，但我卻只能找到空杯子，店里沒有水，我不知道水龍頭在哪里。

有一天我會來買一件伊斯卡達(dá)。當(dāng)我們走到伊斯卡達(dá)門前時，朱諾說，我還真有兩件，但都不是在專賣店買的，我想不是正品。

這一季的伊斯卡達(dá)，主題是繁花，花朵有碗口大，繡在布上。朱諾看好了一件長大衣，小立領(lǐng)，領(lǐng)口處有一個凹陷，是為珠寶準(zhǔn)備的。一個長身長腿穿黑衣的女人正在整理服裝，她看起來像一個在辦公室工作的職業(yè)女性，在這種品牌店，我認(rèn)為這樣的裝束比較合適，我不太喜歡濃妝的女人。有一次我在公車上遇見一個女生，她真正讓我懂得了什么叫香噴噴的女人。一個精瘦的老婦人正在看一件夏裝，是各種顏色組成的，像鐵鏈子一樣的幾何體。

我很喜歡。她說，不過黃色多了一些。

我和朱諾走進來，慢慢地看那些衣服。有一件翠綠的，肩和身側(cè)有一排花邊兒，很像枕套。

你的這些衣服真不錯。朱諾對黑衣女人說，黑衣女人笑一笑，就忙自己的去了。

她都不給我們服務(wù)。朱諾嘆一口氣，她已經(jīng)看好那件繡花大衣了。

等打折時我要買一件，我讓他們看看，我也能買得起。她像小孩一樣賭氣地說。朱諾如今賣了房子，住進了老人公寓，她現(xiàn)在銀行戶頭上有的錢，是她當(dāng)年想不到的。

我比一些當(dāng)?shù)厝硕歼^得好，我很感恩。她說。

我們這一天真是很悠閑，我和八十歲的朱諾。朱諾退休了，我在生病中。我托一托我的前胸，很輕，輕飄飄的，里面什么都沒有。朱諾回頭看我一眼。我們慢慢走，像兩個無所事事的老人，沿著圣布魯克街搖晃著。陽光很好，巨大的歐式建筑伸出長長的門廊。夏天，這條著名的街上往來著度假的人。很多年前，美國人喜歡來這里度假，因為加元和美元的匯率，也因為那些現(xiàn)在有些已經(jīng)不存在的酒吧，那些漂亮開放的法國女孩。那時蒙特利爾是繁華的。

我們來到蒂凡尼，進門就看見赫本的大幅照片，《蒂凡尼的早餐》。赫本與保羅一無所有，他們走在街上，他們?nèi)サ俜材?。赫本說，我們什么也買不起。保羅說，我有十塊錢。赫本問售貨員十元錢能買什么，店員沉默了一會兒，拿出一根精致的牙簽。

我們就像赫本一樣，什么都不會買，但今天我們十分有閑。我對珠寶一竅不通，但我看到了柜臺上的三塊透明玻璃，上面分別用中文寫著微信支付，銀聯(lián)，支付寶，我看到店后面的辦公室或者庫房的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禿頂?shù)奈魅四凶?，在室外溫?2度的空調(diào)店里，他穿淺棕色西裝加粉紅色的領(lǐng)帶，他手里拿著一杯水，或者酒。他的上身略傾斜，傾斜向?qū)γ娴哪凶?，他微微彎下脖頸，說明這兩人之間的地位，我把眼光轉(zhuǎn)向他對面的那個人，那是一個亞洲人，我能肯定他是中國人，在北美長期的生活經(jīng)歷，使我能準(zhǔn)確地在亞洲族裔的臉上看出他來自何方，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就像我能在人群中分辨出哪些人是友好的哪些人是危險的。祖宗的智慧告訴我，一個人的臉就是他的人生。

這是個比禿頂男子年輕的中國男人，他不禿頂，身材挺直，穿布質(zhì)的西褲，襯衫沒有燙過，不是職業(yè)裝束，也不是休閑裝。他的頭發(fā)很茂盛，臉上還沒有太多的皺紋，能依稀看出曾經(jīng)清秀的線條，他手中撐著一個高腳杯，是一個擁有者的姿態(tài)。

我和朱諾對望了一眼，我們向門外走，我們推門時進來一個青年男子，那男子二十歲上下，穿著與店內(nèi)男子相同風(fēng)格的衣服，有著那個男子二十年前的臉龐。他走得很快，可以判斷，他既不是買東西的，也不是來工作的，而是回家。他側(cè)身讓了一下朱諾。

Thanks。朱諾說。

男子沒有說話。

他不說You Are Welcome，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朱諾說，有些人的禮貌是留給外國人的。

我們在電話中約好，早晨八點在P商場門口集合，瑪麗亞附加了一句，我在出門前給你打電話。我于是等著她的電話。我八點前洗澡，收拾自己，穿好衣服，吃了藥，抑制著身體的不適，努力將自己打扮得可以見人。我看到鏡子中的女人，眼圈有大面積的黑灰，眼睛無精打采。我試圖做一些分散精力的事情，以免思緒鉆進死胡同。我很想大哭一場，但好像眼淚干涸了。

電話還沒有來，于是我到陽臺上給花澆水，昨天天氣預(yù)報說會下雨，但我不能確定是否真的下過雨，紫羅蘭和水仙花上有露珠，好像晨露一樣，我摸一摸花盆里的土，土還干著。綠蘿被松鼠扒斷了根，松鼠有著頑固不化的記憶，它曾在這個花盆里埋過一?；ㄉ缓髨猿峙倭藘赡?。我很多次試圖攆走它，但從來沒有戰(zhàn)勝過它們，胖胖的松鼠是這塊土地的原住民。

我想瑪麗亞也許出了什么事。她是很守時的英格蘭人。我給她打了電話，她居然就在我樓下，已經(jīng)到了二十分鐘。我慌忙下樓對她說，我在等你出門前的電話。

我說過嗎？她說，她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攥著背包的帶子，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是的是的，昨晚說過。我說。

我忘記了，她說?；蛘呶沂钦f，如果我感到不舒服，我給你打電話。

我肯定你說過。我在心里說，因為每次見面之前她都會這樣說，這句話是她的例行公事，她是不會忘記的。

但我沒堅持。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經(jīng)常在強硬的人面前讓步。尤其是出國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經(jīng)常在不能明確狀態(tài)的情況下噤聲，像秋天的寒蟬。

無論如何，我很抱歉。我說，然后伸出雙手與她行貼面禮。

三樓的男主人從我身邊走過，他不說話，只低著頭。他是福建移民，七八歲就來了，卻沒有上大學(xué)，二十歲左右就回國去結(jié)婚，如今不到三十歲，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大女兒都上了學(xué)，有時一家五口人出門，好像是五兄妹一樣。不工作，也不上學(xué)，樓里有什么會議都不參加，只是關(guān)門過自己的日子。有時會關(guān)起門來吵架，只要一敲門，就鴉雀無聲，只在貓眼后面看外面。他們害怕警察，害怕外國人。新娘說國內(nèi)的老家變成了城市，動遷費足夠他們生活的。家里有礦，他們說，臉上是滿足的，笑瞇瞇的。

于是他們只生活著，年紀(jì)輕輕倒好像曬在沙灘上的魚。孩子們最快樂的事情是去唐人街吃河粉。他們快樂地奔跑著，風(fēng)吹著他們的頭發(fā)。

瑪麗亞說這個樓住了很多華人呢。

是的，我說。與同胞住一起，我感到舒服。

這挺好的。她說。她眼睛里的光溫和了許多。我懂得這個，你們可以互相幫助，印度社區(qū)也是這樣?，旣悂喌耐龇蚴怯《热?。

我同瑪麗亞認(rèn)識很多年了，無論我的生活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每年我生日之前，她總會有電話來，約我一起吃早餐。瑪麗亞是一個長情的人，她注重友情。有時候，友情比親情更長久，友情是有距離的情感。

我們錯過了去市中心吃飯的汽車，下一輛要等45分鐘。她說。

那么我們?nèi)タㄖZ餐館，或者美麗省。我說。

我們沿著大街走下去，過一個橫街，走過一棟新公寓樓，這里的底樓是一個韓國社區(qū)，有理發(fā)店和課外補習(xí)班，櫥窗上面貼著廣告，數(shù)學(xué)英語都從三歲開始。我們繼續(xù)向前，經(jīng)過一個橋洞，瑪麗亞說這里噪音實在太大了，讓她感到難受。這時她的拐杖碰到了一個東西，她挑起來看看，是一只兒童的襪子，她扔到旁邊的草叢里。這條水泥道居然有很多小植物從縫里鉆出來，她說好像一個花園，那些小花的生命力特別旺盛，水泥鋼筋也不能阻止它們。每次走到這座橋下，我的耳朵就會自然關(guān)閉，汽車轟隆駛過，瑪麗亞的嘴一張一合，好像無聲電影。她一直都在說話，我從不問她說什么，她說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不是有問題問我。

真好看，她低下頭看我，說，你的夏天的腳趾。

我是一個不化妝的女人，但我每年夏天都會給腳趾涂上豆蔻色，因為我的腳趾受過傷，變了顏色。

我們走到卡諾飯店門前，門上畫著兩個小孩，一個是男孩，另一個也是男孩。

瑪麗亞在門前站立，不推門也不拉門。我上前一步拉開了門。

居然不是自動的。她驚訝說。我想她的頭腦越來越不好了，這個餐館她來過很多次。

瑪麗亞如今大概是在不斷遺忘中生活著。餐館里沒有客人，在早晨八點多鐘的飯點。我們坐在火車座上，靠窗，很舒服，瑪利亞嘆一口氣，把背包放在旁邊，她的背包里塞滿了各種物品，像一個雜貨店，有塑料袋，紙巾，水瓶，錢包，信封，唯獨沒有任何女性特有的化妝品。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年婦女不是女性，或者是另一種女性。她們不再需要化妝，沒有社會性，只有自我本能。

咖啡？果汁？侍應(yīng)生問。

咖啡?，旣悂喺f。我也點了咖啡。

瑪麗亞是一定要喝咖啡的，沒有咖啡她不會被喚醒——而且必須是濃縮咖啡。我有點后悔，我應(yīng)該喝果汁，我昨天喝的那杯咖啡好像還在起作用，我這亞洲人的身體，對濃咖啡有一種不能承受之重。但我沒有糾正，已經(jīng)決定的就決定了，不出爾反爾，這是我對自己近期的要求。

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患得患失了。

瑪麗亞要了煙熏三文魚和土豆餅，我點了雞蛋奶酪和薯條黑面包。

我昨天去看了畢加索。我說。

以前我經(jīng)常去看畫展，瑪麗亞說，現(xiàn)在不行了，這真讓我慚愧。你喜歡畢加索嗎？

非常喜歡。我想起那個猴子的腦袋，是一個小汽車。我說。畢加索是把藝術(shù)當(dāng)作玩具的。畢加索是一個極其自我的人，他不在乎客觀是什么樣，他想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他看見一件衣服的形狀像鋼琴，就畫一架鋼琴，他看見一個方臉的女人像鸛鳥，他就把她畫成鸛鳥，他隨心所欲。

那么你喜歡象征。她說。

是的，所有的藝術(shù)都應(yīng)該是象征的。我說。

我十八歲時畫過一陣，她說，我認(rèn)識一個女畫家，很著名，她喜歡印象派，顏色感覺也非常好，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也許我應(yīng)該去拜訪她，也許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在我們的對話中，她經(jīng)常會提到某個大人物，我不知道的人，那些她過去的朋友。她有點意識流。

你應(yīng)該重新畫畫，我建議說，只花一點點時間，畫畫也許可以幫助你。

我不能。她黯然神傷，你不知道我的家里現(xiàn)在一塌糊涂，到處混亂。

我們用刀切著水果，瑪麗亞把所有食物都切成小塊，她切得十分準(zhǔn)確。

昨晚睡得好嗎？她問。

不好。我說，我一直做夢，一行一行的字從腦海中寫出來，這一夜我寫了半本書。

這時候你要告訴你自己記住。她停下叉子說。

記不住。我都忘了。我說。

這就是為什么后來我不再寫作了。她低下頭，繼續(xù)吃土豆。

寫作讓我不能正常生活，我只能放棄。我不想回憶過去?，斃麃喌哪橗嬁雌饋砗芄鉂?，去年冬天她幾乎站不住，那時候我以為她快要死了。

沒關(guān)系，我說。它們會回來的。

會嗎？

會的。我喝一口咖啡。我剛剛完成一篇《上海的屋頂》，我說，寫的是1982年的事情，但我寫完后發(fā)現(xiàn)，兩年前我的日記中就記下了這個題目，一模一樣的題目，這兩年我并沒有想起這個題目，但幾天前我完成了一篇小說，一模一樣的題目。

你寫了什么呢？她問。她對我的寫作一直感興趣，她最大的遺憾是不能看懂我寫的中文字。

1982年，我第一次從北方到南方去，我在南京與姐姐會合，然后我們一起經(jīng)過沿途每一個城市，最終到達(dá)上海。那時我們住在一棟樓的頂層。我們在屋頂吃飯，看電視，睡覺，你知道夏天很熱。

印度人也常在屋頂上睡覺。她說。

我說起在中央大街的聚會，我和我的閨蜜，我十四五歲就和她在一起，看她長大，結(jié)婚，看她生小孩，看她的小孩長大。在我離開故鄉(xiāng)十八年之后，我們一起吃飯，她突然說她離婚了。

你們這樣說嗎？瑪利亞瞪大眼睛說，中國人不太說自己的事情，你們好像很注重隱私。

什么隱私，我們什么都說。我說。我們常常沒有隱私。

我們結(jié)賬出來，站在街上，我雙手合十，謝過她，我如今養(yǎng)成了雙手合十的習(xí)慣。在眾多族裔的不同生活習(xí)慣中，我覺得雙手合十是適合我的身份和心情的，擁抱也好，貼面也好，握手也好，都不能表明我的文化身份和心情。我想起在馬德里度過足球之夜的視頻，我以為自己也是在狂歡的，但不是，在視頻中，我看到我自己，我抱著自己的肩膀，臉上微微地笑，身邊是狂歡的人群，他們歌唱跳舞喊叫，就連身邊的朋友也有大大的笑臉，然而我后退一步，我與他們之間是有距離的微笑，我一直都是這世界的局外人。

你們的公寓開會嗎？瑪利亞問我，當(dāng)我們走到離我的公寓大概有一百米時。

有的。我說，每年都會開幾次，會有一些物業(yè)報告，需要大家了解。

好的，那你們應(yīng)該有幾個垃圾盒子?，斃麃喺f，我不常到這里來，但我看見你們公寓門前有黑色垃圾袋，有一些垃圾袋被動物們撕扯壞了，露出腐爛的垃圾，人們會說中國人不注意衛(wèi)生。

這公寓中住著各種族裔，法國人，西班牙人，英國人，并不全是華人。我說。

我知道，我知道?，旣悂喺f。無論哪國人，你們真的需要幾個垃圾盒子。

我們這個社區(qū)華人的確比較多，我承認(rèn)。我們這一棟六戶人家，有三戶華人。我看見那對老夫妻每天散步時，手里拎著小垃圾袋，把它們?nèi)拥焦珗@的垃圾桶里，這樣可以省下黑色垃圾袋，三樓的年輕人把垃圾從三樓陽臺扯下來，垃圾袋被樓梯磨碎的時候，雜物就從里面掉出來，但白人難道不這樣嗎？一樓的白人從來不在周一那天扔垃圾，她把一周的每一天都視為垃圾日。

請你在周一扔垃圾。有人對她說。

這不是我扔的。她矢口否認(rèn)。

我看見你扔過。那人對她說。

你這個傻瓜，她說，你是白癡。

我曾經(jīng)在微信群中提到此事，A座的姐姐對我說，原諒她吧，她是輕度智障人士。

我說這并不是住戶的問題。上周市政沒有來收垃圾，垃圾在32度高溫中，散發(fā)與加拿大自由黨提倡的合法大麻相同的氣味。

瑪麗亞說，我不想評論大麻，還沒有合法呢。

有什么區(qū)別嗎？我說，現(xiàn)在是8月，下個月是9月，10月大麻就合法了。

明年我不會再選自由黨。我說。

為什么？她的腳步停下來，我也停下來。

因為他們讓一座城市變成了大麻城。我說。

你決定了？瑪麗亞問我，她是自由黨的堅決支持者，在這次早餐之前，許多次吃早餐，她都在向我灌輸自由黨的好處。她兒子丹尼是自由黨人，也許下一屆參選。

她總是把丹尼掛在嘴上，但我知道，丹尼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來看她了。

決定了。我說。我不想吸二手大麻。

我們默默地走到街口，我知道她有些傷心。支持相同的政黨，就像信仰，它能讓友誼更加牢固，但今天我大腦連線很多，我逆向思維。我變得敏感。到紅綠燈街口，我們分手。

你知道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畫指甲了，因為涂指甲是不好的，有化學(xué)作用。她說。

我喜歡有夏天的趾甲。我說。

我們沉默了一會。

感謝你和我一起吃早餐?，旣悂喕謴?fù)了禮貌，彬彬有禮的教養(yǎng)，從她的眼睛和語調(diào)中我感到了這一點。我實在應(yīng)該與好朋友一起聚會，但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壞。無論如何，我始終記得我們的友誼，我們是姐妹。她說。

我們行法國貼面禮，一下兩下三下，幸福健康好運。

我們分手，我向東，她向西。我看著她過了紅綠燈。

我來到餐館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來了，主人和主賓還沒有到，本來是一場群友相見，但這個群友卻不是我的，而是艾米麗的。艾米麗的群友來了，她沒有獨享，而是介紹給大家，充分體現(xiàn)出她集體致富的美好愿望。

我推門進去時，群友們都哄笑起來，紛紛招呼著我。

沒想到你們比我還早。我說。

吃飯嘛，當(dāng)然要早。吉利嬉笑著說。

我們有一個微信群。最早為什么聚在一起，我忘了。好像因為都想做跨國生意，唐人街現(xiàn)在什么都有，景德鎮(zhèn)陶瓷展，小工藝品展，街角擺著的藤椅。好像做點什么都能賺錢，都比打工強。吉利是群主，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只叫吉利的小臘腸狗。

大家胡亂說著話。一張桌坐了大半，有六七個人，人一多說話就雜亂不堪，會同時有三四個主題，后來主題聚集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女人卻不在這里，是微信群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她最大的特點是從來沒有正面照，都是斜著身子，歪著腦袋，眼睛也是斜視的，額頭壓得很低，下巴尖尖，據(jù)說這是瘦臉美女的姿態(tài)。

很多人都說她是一個美人，但吉利不這樣看，他說她其實內(nèi)心是不自信的，一個人需要用鏡頭來糾正自己的樣貌，那不是不自信是什么？為什么不自信，卻沒有人知道。吉利曾見過她，說起同她照相時她那種小鳥依人，那種不同尋常的親近。于是坐在我身邊的小B就拽住我的一只胳膊向下拉，她模仿得極像，惹得大家哄笑。

哄笑完了，又說起另一個女人，說到她的古怪，有人說最受不了的是大家一起坐輪渡，吃早餐時，見她每次去拿食物都是滿碟的，卻轉(zhuǎn)眼就沒了，原來她身邊放著精巧的小坤包，橘子、雞蛋等滾落下去都進了小包里。早餐吃完，她手提小包，款款而出，就得了一天的食物。那一天我們是下船去玩，本來是應(yīng)該自己買食物的。眾人聽了有撇嘴的，有搖頭的。

眾口閃爍，我逐一望過去，雖然同城，一年也見不到幾面。小A坐在桌子對面，默默無語，臉龐繃緊，只有兩只眼睛是活的。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的臉上居然長出了黑斑，而半年以前她是多么圓潤而光滑，眼睛閃亮，看起來像逆生長的女郎，有人稱她是天山童姥，但今天在燈下看她，好像時光突然呼嘯而過，她竟一夜之間就老了。有人說老有兩種，一種是漸變，一種是突變，有的人在時光中默默淘洗，像樹一樣自然，有的人一夜之間就伍子胥了。

我不知道小A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不會告訴別人，她從不談個人生活。倒是小B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狀態(tài)，吉利說小B很有自信，在鏡頭前自然地站立，大笑，從不掩飾自己臉龐上的瑕疵。

艾米麗還沒有來，三公子接到一條短信，艾米麗說在香檳橋堵車，還沒有到主賓下榻的賓館，讓我們先點菜。

這里的菜上得慢，她說，最好我們到了就上菜。

但沒有人點菜，誰也不想做主。于是繼續(xù)聊天。

有些人總是喜歡買昂貴的東西。吉利說，那有什么好。兩千塊，我的朋友說他的褲子花了兩千塊。然后吉利站起來用手扯著自己的牛仔褲，十元錢，我穿十元錢的照樣好看，你的兩千塊照樣不好看。

因為你帥。小B嗲嗲地說。

不是帥，是習(xí)慣。我總是要燙一下才出門，一分鐘。這是我的生活習(xí)慣。吉利說。他一邊說一邊坐下，他坐下后，一只胳膊拄在桌子上，另一只胳膊彎到身后，形成一個向前的姿態(tài)。

然后大家開始談生意。有人說起做垃圾生意，說把好東西夾在中間運回去，可以賺很多錢。

現(xiàn)在中國不要垃圾了。三公子說。

也有人在說愛情。

愛情就是偽命題，因為按照生理的改變，愛情的基礎(chǔ)存在的時間是有限的，或者說愛情是一種偏執(zhí)的情感，處在事物的極端。

你的愛情呢？吉利說。

我的，三公子想了一下說，一言難盡。

眾人就笑起來，沒有人追求一言難盡的故事背后是什么，追究就意味著觸及別人的隱私。

沒有人愿意談隱私，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

到了主人到達(dá)的時間，這壺茶，已經(jīng)添了三四回水，顏色也淡了。

艾米莉穿一件麻紗連衣裙，上了大妝，飄飄長發(fā)散著剛焗過的光亮，她的眼睛也閃亮，是一種興奮的光。她身后跟進來的兩個人，一個黑發(fā)黑面，一個白發(fā)白面，站在門前，活脫脫的黑白無常。只是這“白無常”是一個男人，矮個子，面孔嚴(yán)肅，戴著白邊眼鏡;“黑無常”是個女人，漆黑頭發(fā)，高個子，微笑著，雖然有些年紀(jì)，卻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貌?！昂诎谉o常”是一對夫妻，艾米莉介紹說，這是韓國朋友金達(dá)來，這位是金夫人。我們便紛紛起身，寒暄握手，賓主落座，吉利被換到金總身邊，便于說話。

艾米麗拿出一瓶紅酒，2011年法國著名酒莊產(chǎn)的，她看了看說，這是我家酒柜里最早的一瓶了。

小B就叫侍應(yīng)生，要玻璃瓶，把紅酒醒一醒。菜上得慢，終于有了一盤，大家都餓了，雖然局促著，卻也大方地伸筷子吃菜，一時席間無言，只有吃飯的聲音。

金總問大家都移民多少年了。席間各位紛紛停了箸，說來到加拿大的時間，有三十年的，也有十五年的，正在擺盤的侍應(yīng)生說，我只有兩年。眾人就轉(zhuǎn)頭看他，沒有想到的樣子，年輕人說從香港來，不喜歡這里哦。

那是時間短呀，吉利熱切地說，時間長了就喜歡這里了，這里真好啊，自由自在。

侍應(yīng)生搖搖頭，不置可否的樣子，慢慢回過身去了。吉利回過神，開始介紹大家。這時候龍蝦上來了，雙龍蝦，滿滿的一大盤，兩個龍蝦頭立在盤頭，胡須支楞著，雖然紅了，也還威武。

吃吧吃吧，艾米麗熱切地說，我們這里龍蝦很便宜，不像國內(nèi)那么貴。8月份的時候有一段時間，花椰菜一個八九塊錢，比龍蝦還貴，那時我們都說吃不起花菜，只好吃龍蝦了。

吉利說，就是就是，花菜是草根，可是比龍蝦貴，你就知道我們的草根是多么昂貴。

吉利的腦袋有點與眾不同，他喜歡在致辭中尋找小拐彎兒，然后在拐彎中繞來繞去，他認(rèn)為自己的這種手法是獨特的，獨一無二的。金總也這么說。金總說吉利很有特色，他愿意朗誦一首詩，微友相見，最好的了解方式是朗誦對方的詩。他說完就找手機，果然在手機中找到了一首。吉利說你怎么有我的詩？金總笑一笑，他是做了功課的。

然后艾米利要朗誦金總的詩，但吉利說讓小A朗誦。小A便朗誦。

金總說小A朗誦得很好，有激情。

當(dāng)然好，吉利說，以前她是電臺主持人，我們這里什么人才都有。

然后我們繼續(xù)吃，喝紅酒。我們之前從未有過一個這樣的包間，一個貌似很私密的地方，唐人街的飯店一般都很小，只有大堂。這是一個夏夜，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窗外居然下了雨，因為那是久旱之后的雨，我們已經(jīng)盼望很多天了，我好幾次在干旱的陽光下想跪下來大聲祈禱，就像古人祈雨一樣。

然而雨來的時候令人猝不及防，它在我們寒暄時默默到來。而我們的包間里沒有朝外的窗子，只有與大廳隔斷的墻上鑲著一扇窗子，窗子是木棱的，中間有許多細(xì)小的縫隙，大廳里人們的聲音從縫隙中傳來，時斷時續(xù)地淹沒著我們略帶拘束的寒暄。

女人們不大說話，仿佛不知如何說話，“黑無?！币膊徽f話，她是一個助手型的妻子，她掏出手機給大家照相。他們正在交換禮物，他們相互夸獎著對方，他們好像一群親密的朋友，多年相識的朋友。

包廂的門開了，老板走進來。這是一個臉上有橫肉的男子，一排整齊的牙齒，不太正常的潔白，四四方方毫無磨損，門牙正中鑲著一塊金，讓人想起老電影。他笑著，手里拎著一瓶酒，瓶上赫然貼著紅星二鍋頭的商標(biāo)，瓶中的酒卻是橙黃色的，老板說我請你們喝老虎酒。

小B說這就是虎骨酒嗎？我們便瞪著眼，老板說我的可是真的。

你打的？我們問。

老板說動物園里的老虎死了，我們就用來泡酒。小B拽過我的胳膊說，一會兒小A要哭了，她是動物保護主義者。我張眼望去，小A并沒有哭泣，眼神晶亮，充滿期待。老板便把手中的幾個小白瓷杯放在桌上，一一斟滿，一杯給了吉利，一杯給了金總，一杯給了三公子，并沒有給女人們。三公子問我想不想喝一杯，我就遞過我的碗，得到了一個碗底，一口喝了，咸中帶著甜味。小B低聲說，好殘忍。我便望一望小A，以為她不會喝，沒想到她也要了一個碗底，一口喝了下去，小B就笑。

艾米麗說他們該走了，因為他們預(yù)訂了船票。他們要到圣勞倫河上去看煙火，今天是這個賽季最后一場煙花，我們幾個還余興未了，艾米麗說，那我們先走，你們繼續(xù)。

金總與各位告別，手指尖碰一碰，柔軟而輕，說后會有期。

吉利送他們到門前，我和小B坐在桌前，看著龍蝦。小B說，今天艾米麗破費了，這一餐三百塊，船上看煙花一百塊，他們是老朋友嗎？小A說哪里，是網(wǎng)友。小B愈加大驚道，那為什么花這么多錢？

網(wǎng)友會面很正常啊。小A突然提起精神說，我們前幾天還在夏威夷，有一個中年少女聚會，都是網(wǎng)友。

小A在網(wǎng)上做版主，開始是在微博玩，有了微信就在群里玩，后來大家想聚會，就約在夏威夷，十分美麗的地方。她們互相都叫網(wǎng)名，十分盡興，并沒有想到，出了烏龍。當(dāng)天晚上一個女人突然發(fā)病，她們立刻叫了911，來了急救車，問她們生病的女人姓甚名誰，她們竟都答不出來;問那女人來自何處，竟也無人知曉。警察差一點將她們一起帶到局子里，還好，那女人沒有什么問題，自己回答了，才解除了警方對她們的懷疑。

你有一顆狂野的心。小B說。雖然小B在臉書上貼的照片曾被瘋傳，被大家譽為狂野玫瑰，引來萬眾圍觀，但她只是在虛擬空間展示而已，而且一旦被圍觀，立刻心驚膽顫，刪掉照片。她是一個膽小的更年期女人，雖然有時渴望激情，但一旦激情來了，更害怕生活中的意外。而只有小A這樣的中年少女，還抓著青春的尾巴，才會與網(wǎng)友見面。

小A翻出中年少女聚會的照片，一群穿著漂亮禮服的女人們，香肩挨著香肩，排成一隊，個個笑靨如花，十分漂亮。

好看好看。小B說，發(fā)給我好嗎？

不好。小A收起照片說，你又不認(rèn)識她們。

可是很好看的。小B說。

這時候老板轉(zhuǎn)了回來，他坐下來。

小B說，你怎么會到我們的包間，還給我們酒喝呢？怎么對我們這么好？

老板笑一笑說，每次我都會見見包間的客人嘛，做生意嘛。

小B的表情有些意外，說，那不是因為我們可愛嗎？

我都是這樣的。老板笑一笑說?？腿司褪强腿?，有什么分別？

你是為做生意嗎？那么你為什么襯衫上還別著一支筆呢？三公子說，我們喜歡寫字的人也沒有別一支筆呢。

是抄單嘛。老板很平和地說。

三公子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原來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然后他又轉(zhuǎn)過頭對老板說，那么你可以寫詩作詞嗎？

我為什么寫詩呢？老板有些好笑地說，我又不喜歡這個。

那么這次給我們喝虎骨酒，下次也給我們喝嗎？吉利問。

下次我給你們其他的。老板說。

好，能讓我感覺自由就行。吉利熱烈地說。

自由到底是什么呢？我突然有一種彷徨，有個歌者唱得好，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走出了餐館，外面正在下雨。有人有備而來掏出雨傘，有人沒有雨傘，與別人分享一把雨傘，有人干脆就站在雨里。吉利說他不用雨傘。你沒有注意，西人是不用雨傘的嗎？只有中國人用雨傘。淋濕了，回家洗個澡就完了，我在圣城從來沒有見過下雨時狂奔的人。

是的。我想。這里大部分人都躲在車?yán)铩?/p>

嘩啦啦啦，下雨了，

滿街的人們都在跑，

滴滴計程車，

你有錢坐不到。

那樣的時代，再也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這時候我看到203， 203鑲嵌在墻上，原來是這個餐館的門牌號，我突然有些驚駭，我想起我夢中的那半部書，那寫在我前額的半部書，我寫到第203頁，在極度疲倦中醒來，忘記了一切，然后，在三天中，我經(jīng)歷了這一切。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口腔中有一種干澀的味道，舌頭和口腔像兩張紙，刮來刮去，刮出碎片的聲音。我們走過大街，走過紅綠燈，走過聯(lián)邦大樓的門前，然后看見了天空中正盛滿煙花，色彩繽紛的煙花。有些人正仰著頭向天上望，我也跟著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沒有。又一串煙火升騰起來，突然爆破開，大花套小花，形成無數(shù)花瓣，在盛開的時候就紛紛墜落了，煙花開得快，落得也快，雖然絢爛的時候是那么美麗。還有心形圖案，兩顆心靠在一起，緊緊的，瞬間就分開了，成為一地碎片。

吉利對小A說，我同你一起走，我們一起去坐粉紅色地鐵。

我獨自上了車。我突然感到恍惚，我一手扶住護欄，努力控制著自己坐下來，我感到自己胸前空洞洞的。我用手扶了一下前胸。我的乳房不見了。我低頭。這是真的。我的左胸。那里是一個空洞，一個消失的碗。我在半年前得了乳腺癌，醫(yī)生說把它切掉，可是我不想切掉。我還沒有孩子。穿藍(lán)色衣服的醫(yī)生站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說別擔(dān)心，手術(shù)很快，很快就會好的。我忍不住哭起來。

如今那里是一個洞，黑洞。

有了黑洞的我像薩娜一樣離婚，像瑪麗亞一樣孤獨，我開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魔幻人生。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對面的黑女孩頭發(fā)分成幾綹，像棍子一樣立著，用紅皮套扎成一圈一圈的，好像插滿了冰糖葫蘆，她旁邊的男孩，穿著白色藍(lán)條紋的鞋子，有四只腳，四只腳不停地?fù)u擺，一會兒就變成了八只。那小男孩像一條蜈蚣一樣，渾身長滿了白色藍(lán)條紋的鞋子，眼鏡框里面的眼睛巨大而詭異。他的臉突然鼓起來，右臉凹下去，左臉癟下去，他好像一個膠皮娃娃，隨意地改變著肌肉和皮膚，那些肌肉和皮膚像沙子一樣，被海水不停地沖走，沖走，流失成一片虛無。

我使勁兒睜開眼睛，窗外的樹變得異常巨大，正在吞咽著那個沙子做成的男孩，他的臉上長出一只手來，我感到惡心，并且異常饑餓，我想我現(xiàn)在能吃十個漢堡，它們個個超級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