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麥
錢鐘書先生于20世紀50年代初參加《毛澤東選集》(簡稱《毛選》)第一卷至第三卷英譯稿的工作,60年代初參加第四卷英譯和前三卷重新修訂工作。1960年參加《毛澤東詩詞》(簡稱《毛詩》)英譯審定工作。他是唯一參加過《毛選》四卷和《毛詩》英譯工作的作家、學者。這項工作斷斷續(xù)續(xù)前后花費多年時間,可以說,是錢先生人生及其學術(shù)歷程的重要組成部分。
英譯《毛選》是新中國成立后一項重要而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wù)和翻譯工作,限于當時嚴格的保密制度,內(nèi)情鮮為人知,至今有種種說法,尚無全貌和定論。錢先生平日健談無飾,對此事卻三緘其口。他終其一生躬耕于學術(shù),從事文字工作,曾感慨,編寫大部頭的書,寫論文,作注釋,翻譯,最難的是翻譯,一個字都逃不過去。這恐怕更多包含了他參加《毛選》《毛詩》英譯的甘苦感念。按錢先生自己的說法,“譯《毛選》個人無法完成,而集體翻譯難度,實際增大許多。一切新鮮譯法,要經(jīng)過重重辯駁,需要從少數(shù)一步步走到多數(shù)?!彼鴮罱{說:“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p>
《毛選》英譯工作,大體分為50年代初和60年代初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由中共中央宣傳部組織翻譯第一卷至第三卷(因第二卷篇幅長,分為兩卷,故有四卷之說易混淆),后一階段由中共中央聯(lián)絡(luò)部組織翻譯第四卷、重新修訂前三卷。
1950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成立《毛澤東選集》出版委員會,成員有胡喬木、陳伯達、田家英等。同月,中宣部成立《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徐永煐任主任,鄒斯履為秘書。全部成員都通過嚴格政審,是當時國內(nèi)水平最高的翻譯家、學者。委員陸續(xù)參加進來,逐漸增加,據(jù)多位當事人回憶,有錢鐘書、金岳霖、王佐良、鄭儒箴、陳振漢、陳逵、胡毅、趙一鶴、楊慶堃、王仲英、熊德威、袁可嘉、黃雨石、沈國芬、方矩成、羅良、周家駭、于寶榘、楊承芳等;還有唐明照、浦壽昌、章漢夫、冀朝鼎等黨內(nèi)外事干部,前者多承擔翻譯,后者在工作之余參加審稿。全體人員集中在北京西單堂子胡同的一個大院子里工作。
錢先生1955年填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表》記:“自1950年7月起至去年(1954年)2月皆全部從事《毛澤東選集》英譯工作,故無暇顧及其他活動。”
20世紀50年代中期錢鐘書(左)與李健吾在北大中關(guān)園
1950年7月,時任政務(wù)院出版總署國際新聞局局長喬冠華,到清華大學面訪錢先生。8月,錢先生被借調(diào)到毛選英譯委員會,同時選進的還有金岳霖和王佐良。錢先生住在堂子胡同,每星期搭公交車回一趟家,指導研究生學習直到他們畢業(yè)。這里住宿條件比較差,委員們按年齡大小等個人條件安排宿舍,錢先生剛屆不惑之年,可能算比較年輕的,被分在陰暗潮濕的平房住下。
翻譯工作主要采取“譯場”式集體翻譯。一般經(jīng)過初譯,相互??保w討論后定稿。對譯文字斟句酌,主要采取直譯,經(jīng)過多次集體討論最終定稿。工作艱苦但進展很順利,到1951年4月翻譯、??比蝿?wù)完成。但存在不少問題,討論拿不出統(tǒng)一方案,委員水平參差不齊,翻譯風格不同,給統(tǒng)稿??惫ぷ髁粝虏簧倮щy。1951年7月結(jié)束工作。這個時期,曾聘請一位英國顧問史平浩,雖只有半年時間,但他對錢先生評價是“非常有才華”,對他非常佩服。
1955年錢鐘書填寫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表手跡(部分)
定稿中對原文提出的疑難問題,由鄒斯履請示田家英,當面聽他說明解答回來再作傳達。必要時由田家英提交毛主席決定是否采擇。比如討論《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時,錢先生說文中“孫悟空鉆進牛魔王肚子”不對,是鉆進鐵扇公主的肚子。有人調(diào)取各種版本的《西游記》查看,證實錢先生沒錯。請示毛主席同意改正,避免了一處缺失。又如60年代初修訂前三卷時,“本本主義”的譯法是造新詞Bookism,還是常用的Book Borship,毛主席選用后者。
1951年7月,毛選英譯委員會改名為毛選英譯室,徐永煐仍為主任,錢先生留下了。任務(wù)是按照新的《毛選》中文版??弊g文。通過將近一年共同工作的親身了解,徐永煐對錢先生的學問和為人有了更多的認識。錢先生作為英譯室唯一的委員,參與了《毛選》英譯稿的最后修訂。1952年11月,第二卷全部譯校完畢,報送胡喬木審閱,獲得好評。1953年11月,第三、四卷譯本(因第二卷較長,前三卷譯稿分為四卷)最后定稿,英譯工作完成了。年底,中宣部毛選英譯室撤銷。錢先生是《毛選》前三卷英譯本的最后審定者之一。
《毛選》前三卷的篇幅及出版:第一卷(第一次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17篇、第二卷(抗日戰(zhàn)爭前期即1937年7月至1941年5月間)40篇、第三卷(抗日戰(zhàn)爭后期即1941年3月至1945年8月)31篇,分別于1951年10月、1952年4月、1953年4月出版。中文版編輯出版工作與各卷英譯工作同時展開并同步完成。其間雖然毛選英譯委員會可以提前幾個月得到中文稿,但原文反復修改的情況時有發(fā)生,給英文翻譯帶來一定困難,需要反復作出相應(yīng)的修改。楊絳曾形象地談及:“希臘荷馬史詩中的奧第修斯在外流浪十年,他的老婆是很美的人。人家追求她,她就以給公公織衣服來拖延。早上織,晚上拆。翻譯《毛選》,就好像是織衣服。”
當時,毛澤東的文章不少以前已經(jīng)翻譯成英文。參加英譯工作后,錢先生翻譯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政治問題及邊界黨的任務(wù)》《為動員一切力量爭取抗戰(zhàn)勝利而斗爭》等篇,主校、副?!逗限r(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共產(chǎn)黨人〉發(fā)刊詞》《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chǎn)黨》《關(guān)于糾正黨內(nèi)非無產(chǎn)階級的不正確傾向問題》《上海太原失陷以后抗日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形勢與任務(wù)》《紅色邊區(qū)的經(jīng)濟建設(shè)》等篇。金岳霖負責翻譯《實踐論》《矛盾論》等。在毛選英譯委員會里,錢先生是唯一的文學家。故一般人推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他翻譯的,以訛傳訛,似成“定論”。其實《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早有英文譯稿。
《毛選》前三卷英譯稿,做到了信、達,幾近乎“雅”,獲得授權(quán)的英國出版者極高評價。當倫敦出版者拿到第一卷譯稿后,對中國的翻譯工作給予充分肯定:“譯者完全能駕馭英吉利語文和風格”;第二、三卷陸續(xù)寄到倫敦后,幾乎未做什么改動就付梓印行了。
《毛選》前三卷譯稿完成后交英國共產(chǎn)黨中央,1954年初由英共的英國勞倫斯和維沙特出版社出版,同期在美國紐約由國際出版公司出版。這個英譯版稱為“初版稿”。
這時橫生枝節(jié)。出版當年,英共一位作家對“初版稿”不盡滿意,主持并主動邀請錢鐘書、徐永煐參與修改,至1960年前后完成。此稿稱為“舊改稿”,未正式出版。60年代初,中聯(lián)部再次組織《毛選》前三卷英譯本修訂時,將其作為修改基礎(chǔ)之一。
也許有人會問,為什么當年《毛選》翻譯后我們自己沒有出版?這是因為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印刷水平相當落后,沒有把握印刷發(fā)行?!睹x》英文版的版權(quán)談判由北京外文出版社負責。1953年1月,外文出版社起草《對于〈毛澤東選集〉英譯本出版的意見》,報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審批。其主要內(nèi)容之三是,國內(nèi)不出版《毛選》英譯本,只出版單行本,如需英譯本選集,由倫敦方面供應(yīng)。劉少奇批示同意。5月,英國湯姆斯·羅素代表勞倫斯和維沙特出版社來華,與我方簽訂在英國出版《毛選》英文版協(xié)議。1961年,中英合同期滿,始由外文出版社出版《毛選》英譯本。
還有一個插曲。倫敦英文版出版前1954年3月,英共總書記波立特給中共中央寫信,提出刪去《毛選》第二卷《戰(zhàn)爭和戰(zhàn)略問題》一文中的兩節(jié)(關(guān)于資本主義國家暴力革命),因英共反對武裝斗爭方式(武裝革命的主張不符合英共“走向社會主義之路”的綱領(lǐng),英國法律也禁止一切公開出版物出現(xiàn)推翻政府的言論)。對波立特的建議,中宣部起草復信稿表示同意,毛主席即寫信給陸定一嚴厲批評:“中宣部在這個問題上犯了錯誤—同意英的錯誤提議—應(yīng)當注意。”隨后中聯(lián)部代中央起草復波立特函,經(jīng)毛主席審閱后發(fā)出,明確表示不同意刪去該文這兩節(jié)內(nèi)容,主要是“因為毛澤東同志在該文件中所說到的原則,是馬列主義的普遍真理,并不因為國際形勢變化,而需要作什么修正。而且《毛澤東選集》已經(jīng)出版俄文版及其他外國文版,都沒有作什么修改?!?/p>
因此,英國倫敦初版和美國紐約版與中文版有一個區(qū)別:都刪去了《戰(zhàn)爭和戰(zhàn)略問題》第一部分《中國的特點和革命》第一、二段的內(nèi)容。英國勞倫斯出版公司1954年在英國出版《毛選》前三卷還有一個版本,是參照俄文版內(nèi)容格式,發(fā)行對象主要是各國共產(chǎn)黨、左派團體等。至1954年,毛澤東著作行銷50多個國家。
進入60年代,毛澤東重提階級斗爭。中央認為50年代翻譯的《毛選》前三卷存在右的思想,決定由中聯(lián)部組織《毛選》第四卷翻譯工作,并對《毛選》前三卷英譯本進行審訂修改。
1960年二三月,《毛選》第四卷中文版審定工作在廣州完成。5月,中聯(lián)部《毛澤東選集》翻譯室成立,部長伍修權(quán)掛帥。春夏之間,徐永煐大病初愈,再次受命主持《毛選》第四卷英譯工作,至秋完成初稿。
英譯初稿組有:程鎮(zhèn)球、鄭儒箴、楊承芳、陳龍、吳景榮、方鉅成、于寶榘、趙一鶴等;潤色組有:錢鐘書、外國專家馬尼婭、柯弗蘭等。辦公地點在萬壽路十八所。不到半年時間完成初定稿。
9月30日《毛選》第四卷出版。11月,中央外事小組和中聯(lián)部報送周恩來并黨中央《關(guān)于翻譯和出版〈毛澤東選集〉外文版的報告》。中央指派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組織審定第四卷英譯稿,章委托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孟用潛主持。
參加定稿的有:孟用潛、徐永煐、冀朝鼎、唐明照、裘克安、程鎮(zhèn)球(孟用潛助手),美英友人柯弗蘭、愛德樂、愛潑斯坦和李敦白。辦公地點在東交民巷十五號賓館(王府井大街前使館區(qū)的法國大使館)。工作時間為每天下午2時至晚10時,中間休息一次,7時晚餐后繼續(xù)討論,可謂相當緊張。出版前,還征求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喬冠華、浦壽昌等人的意見。1961年春,《毛選》第四卷譯文定稿,5月1日外文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毛選》第四卷英譯工作開始不久,1961年初到1962年初,開始參照倫敦版對《毛選》前三卷“舊改稿”全面重新修訂,徐永煐因病退出,由孟用潛主持。翻譯組和定稿組人員有所變動。參加定稿的有:孟用潛、錢鐘書、程鎮(zhèn)球、冀朝鼎、唐明照、裘克安、吳文燾,以及外國專家柯弗蘭、愛德樂、愛潑斯坦、李敦白、夏庇諾(新華社英文專家)等,徐永煐因病參加了幾次討論,亦征求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喬冠華、宦鄉(xiāng)、浦壽昌等人意見。翻譯組還有北京外國語學院和涉外單位的一些年輕人參加譯文討論,并充當助手。定稿討論認真仔細,逐字逐句推敲,有時整個下午才完成一頁左右。中方定稿人主要判斷譯文是否忠實,充分表達原文意思和精神風格。外籍審稿人著重譯文是否通順、地道,通過譯文推斷原文意思,提出修改意見。討論有時爭得面紅耳赤,但大家毫不在意,反復交鋒,通力合作。愛德樂稱之為“針鋒相對的翻譯方法”。
修訂初期,極富經(jīng)驗的徐永煐致信孟用潛并伍修權(quán),認為伍修權(quán)和孟用潛提出的“英譯舊改稿的再次修改,應(yīng)該在保持已有的成就的基礎(chǔ)上進行”,“是簡明而正確的方針,應(yīng)當予以貫徹”。根據(jù)這一方針,定稿的標準注意三點“才可以徹底體現(xiàn)在舊稿成果的基礎(chǔ)上前進的精神”。為提高工作效率,加強集中,他“建議由程鎮(zhèn)球、SOL(即愛德樂—筆者注)、錢鐘書三人,組成咨詢小組”。徐介紹說,錢鐘書“政治覺悟差一些,而漢文英文卻都很好,特別是始終地全面地參加了初版稿和舊改稿的工作”。“如果把這三個人擺到一起,擔任全面、細致的衡量性的工作,則能收政治和技術(shù)、英文和漢文、舊人和新人的結(jié)合的效果”?!白稍冃〗M由錢程二人分擔不同文章的主審二審,交換看稿,協(xié)商定奪,再交SOL。SOL進行必要修改,三人就不同意見協(xié)商,記下異議,流水上交用潛同志審閱?!?/p>
經(jīng)過長達4年時間的全面修訂,1964年9月第一卷出版,1965年9月第三卷出版,同年12月第二卷出版。至此,《毛選》外文出版社版第一卷至第四卷出齊。十多年后1977年,《毛選》第五卷出版,《毛選》英譯工作全部完成。
人們很少知道,1960年錢先生還參加了《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定稿工作。
葉君健會五六種語言,曾是《中國文學》英法文版負責人,是英譯《毛詩》的推動者和參加者之一,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有較為詳實的回憶,似因這方面資料較少,其文章幾乎成為了解《毛詩》翻譯的權(quán)威之作。這里,筆者主要按葉君健的說法并綜合其他有關(guān)資料,簡略說一下。
1957年1月,臧克家主編的《詩刊》創(chuàng)刊號首次發(fā)表毛澤東詩詞《長沙》等18首?!吨袊膶W》爭得外文出版社英文組負責人于寶榘協(xié)助,1958年完成18首英文翻譯,并在《中國文學》(英文版)第3期上發(fā)表;同年9月,外文出版社出版單行本,增加了1958年《詩刊》又發(fā)表的一首《蝶戀花·答李淑一》,共收入19首詩詞;10月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送瘟神》二首,《中國文學》譯成英文,與《蝶戀花·答李淑一》一并在《中國文學》(英文版)1960年元月號發(fā)表。
隨后,葉君健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部門建議,請中宣部文藝處處長袁水拍主管毛澤東詩詞翻譯定稿工作,商得袁同意和上級批準,即成立中宣部《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袁水拍任組長,喬冠華、錢鐘書、葉君?。孀鍪聞?wù)性的組織和聯(lián)系工作)為組員,任務(wù)是修訂或重譯全部毛澤東詩詞,出版單行本。袁水拍對原作的解釋有最后發(fā)言權(quán),喬冠華的解釋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錢鐘書和葉君健主要做翻譯和譯文潤色工作。
1962年,《人民文學》5月號發(fā)表毛澤東詩詞《蔣桂戰(zhàn)爭》等6首,小組隨即完成英譯定稿。
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與文物出版社同時出版《毛詩》單行本(共收入37首詩詞,包括未曾發(fā)表的《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等10首)。為全面修訂舊譯、翻譯新的10首,小組增加趙樸初,并請英文專家愛德樂協(xié)助潤色譯文。1965年夏,10首新詩詞翻譯初步完成,9月19日致函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征求意見。袁水拍通過中宣部,將新譯文和舊譯文一并發(fā)給幾個主要省市的宣傳部,并轉(zhuǎn)一些大學的英語教授征求意見。小組根據(jù)征集的意見,對10首新詩詞譯文最后定稿,1966年《中國文學》5月號發(fā)表。后續(xù)工作,因“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而中斷。
1974年秋,重新開始進行毛澤東詩詞全部譯文定稿工作。不久,袁水拍、錢鐘書、葉君健與愛德樂初步完成譯文定稿。1975年初,袁水拍與葉君健去上海、南京、長沙、廣州等地,向一些大學外語系師生和有關(guān)人士(如毛主席老友周世釗)征求意見,在大學還召開了討論會?;鼐┖?,小組根據(jù)各地意見,對譯文作最后加工。喬冠華因忙于外事,推薦外交部周玨良代為參加討論。經(jīng)過反復推敲,譯文終于定稿。袁水拍遂報送上級審定。1976年五一節(jié),《毛詩》英譯本由外文出版社出版。這個英譯本,實際成為外文出版社后來出版法、德、日、意、西和世界語等譯本的藍本。
毛澤東詩詞雖是文學作品,但政治含意很深,譯者不時感到困惑。特別是作者認為“詩無達詁”,文學作品應(yīng)由讀者自己體會,不需別人劃框框。翻譯和定稿,既要正確理解原作字句的意義,又要正確闡釋其中的政治內(nèi)涵。當解釋不一致時,總是以袁水拍和喬冠華的看法為準。但他們的理解不免受當時政治氣候影響。還有為詩文作注釋,在定稿中也成了極為復雜、細致和敏感的問題。喬冠華最后建議,除原作者自己的注釋外,小組所作注解一律撤銷。
小組成員對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進行反復討論和斟酌。愛德樂不諳中文,作為英譯詩詞的第一讀者,對譯文“詩”的效果特別敏感,他從英語“詩”的角度提出意見,常成為討論的中心。小組的要求是:譯文既要“信”(包括字義、意境和政治的“信”),又要“雅”即具有相當高水平的“詩”。葉君健認為,有趙樸初那樣著名詩人和錢鐘書那樣有修養(yǎng)的詩評家,最后譯文的“風格”基本上能達到一致認可的程度。
錢先生的英文水平,早在上世紀30年代初就聞名于清華大學。當時,英國著名漢學家、翻譯家李高潔選譯《蘇東坡選集》,請正在讀大學四年級的錢先生作序。錢先生清華大學畢業(yè),以名列榜首的成績考取英國牛津大學,在愛克賽特學院攻讀英國文學。留學期間,牛津大學出版一套“東方哲學、宗教、藝術(shù)叢書”,他被聘請擔任特約編輯,是編輯組唯一的中國學生。70年代末,錢先生代表作之一《管錐編》出版,書中征引西方學者和作家達千余人,英、法、德、意、西班牙等數(shù)種語言的著作1780種,所引用的外文很多是憑記憶默寫的,絕非一日之功。
程鎮(zhèn)球(曾任中央編譯局《毛澤東選集》英語翻譯組組長)回憶:“錢鐘書五十年代初即參加過《毛選》前三卷的英譯定稿工作,亦曾為《毛選》第四卷英譯進行過潤色。徐永煐一直對他很倚重?!?/p>
1952年秋,亞洲及太平洋區(qū)域和平會議在北京召開,由于翻譯人手不足,會議翻譯處處長徐永煐主辦應(yīng)急培訓班,還借調(diào)錢鐘書、許國璋、吳興華、巫寧坤等學者協(xié)助培訓。
徐永煐生于1902年,年長錢先生8歲;1916年考入清華大學,1924年畢業(yè),早于錢先生9年,為學長。徐永煐1927年加入中共,是清華學生中第一批黨員。他與錢先生在《毛選》英譯工作中,切磋琢磨,相互“較真”,結(jié)下深厚友誼,成為莫逆之交。徐永煐長子徐慶東《父親瑣記》有記:“有一次,錢叔叔來家里和父親聊了一天,天色已晚,起身回家。我跟父親母親送他。出門的過程中,兩人談話始終不停。那天下著大雪,他們站在雪地里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母親看快到吃飯的時間,就跑回家拿了顆白菜給錢叔叔(困難時期,大白菜是細菜),他把白菜往腋下一夾,就走了。一小時后,楊絳阿姨打來電話,問母親是不是給了錢鐘書一顆白菜。原來,錢叔叔回家后,楊絳阿姨發(fā)現(xiàn)他夾著白菜,問是哪兒來的,回答說不知道。”楊絳說,錢鐘書“在徐永煐同志領(lǐng)導下工作多年,從信賴的部下成為要好的朋友”。
1999年,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黨組書記李鐵映在《人民日報》撰文贊揚錢鐘書:“自五十年代以來,錢鐘書出色完成了黨和國家委托的工作。早在1950年他就參加了《毛澤東選集》英譯委員會”,“1960年他又參加了《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的工作,斷斷續(xù)續(xù)直到‘文革開始受沖擊‘靠邊站,工作才停頓下來。到1972年,他從干校返京后又于1974年參加了英譯工作,終于使《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得以出版。在將毛澤東著作推向世界的工作中,錢鐘書發(fā)揮了重要而獨特的作用,但他從不以此為耀,宣示他人”。
(責任編輯 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