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地球上,沒有語言的民族是不存在的,但是,絕大多數(shù)民族并沒有文字,這些民族在借用別人的文字。即使是現(xiàn)有的通行文字,其實也就是那么幾個起源的變種。
文字真的神圣。
倉頡造出了文字,“天雨粟,鬼夜哭”。這肯定是神話,但能夠流傳千年,顯然是由于文字的神圣感。過去有“惜字會”,這是文人的組織,每到年終,要將一年內(nèi)寫過字的紙張集中到孔廟中焚燒。寫過字的紙,不能隨便扔進紙簍,更不可當廢品賣掉或擦屁股。紙上有了文字,就不再是普通的紙,就與神靈有關,就得還給神靈。杜甫說“下筆如有神”,說明他寫作時是感知著神的存在的。
小小說限定1500字左右,這本身就是對文字神圣的最好詮釋,就是提醒寫作的人,對文字懷有敬畏之心,珍惜筆墨,淘洗語言。
“淘洗”,可用于沙里淘金,也是由生米到熟飯的必需環(huán)節(jié)。小小說的文字也需要反復淘洗。
“用手拿起一根粗粗的木棍子,然后再用腳踹開門?!边@是某作家的真實文字。明顯寫了好多廢字,浪費文字不說,還把緊張的場面弄松懈了。要是放在小小說里,就得改成“操起棍子,踹開門”,字要少,要用短句,營造出緊張的氣氛。
魯迅曾說,“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寧可把長篇改成中篇,把中篇改成短篇。
我的小小說《海布楞》,寫到老安代盼望兒子回來,先寫的是“一年又一年”,覺得太普通太沒個性,就改成“雁來雁去”。可是雁可以引發(fā)多種聯(lián)想,容易將讀者帶到偏處,又改成了“草青草黃”,以表達年歲的流逝?!安萸嗖蔹S”,有了草味,是草原的生活??墒怯钟X不夠,“草青草黃”,由青變黃,是從希望到失望,而老安代是懷有希望的,于是改為“草黃草青”,這是由失望到希望,這四個字才算定下來。這樣的修改煉字,給讀者的感覺極其微小,但卻影響著閱讀?!皾撘颇本瓦@個意思。
老師引導:“月亮像不像大大的玉盤?”學生問:“老師,玉盤啥樣子?”其實老師也沒有見過玉盤。老師讀到“鬼子像殺豬一樣號叫……”上海學生沒有聽過豬被殺的號叫,連真的豬都沒看過。老師是跟著參考書說的,這樣的比喻可以稱之“濫喻”。所有的比喻全是因為無奈,最恰當?shù)谋扔饕膊皇鞘挛锏谋举|(zhì)。使用比喻,是文學的重要手段,可是得小心。
我的《村名就叫賊拉犟》,村人初見下放來的老教授的眼鏡,這個眼鏡片的厚應該怎樣形容呢?我先是寫了個比喻——“像啤酒瓶子底”,可是一想,當年的鄉(xiāng)下人極少接觸瓶裝啤酒,這樣比喻不行。想來想去,最后寫“嗬——這眼鏡子,上秤盤子,得有半斤”。這才松了口氣,感覺這是符合人物的,是有個性的。
用成語是學生的必修本事??墒钦娴膶懶≌f,就得少用,因為成語“放之四海而皆準”,人人可用,處處可用,已經(jīng)不是針對特定語境的“那一個”。
“遍體鱗傷”,可用,但不具體,最好寫哪個部位什么樣子:鼻子什么樣,嘴巴什么樣,左臉、右臉、頭發(fā)等,一一寫來。“鳥語花香”,哪種鳥在叫?什么花香著?成語并沒有給出來?!疤旄咴频保浅橄蟮?,不如具體地描寫。用成語,省事,省字,似乎是寫小小說的法寶,可是,我極少用成語。
小小說有時是要“啰唆”的——這簡直是反著來,但這恰恰是煉字。
“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笨此浦貜?,實是妙筆。
東北過年,孩子能得到叫“磕頭了”的小蠟燭。《磕頭了》中,“我”將寶貝“磕頭了”藏在炕頭席子下。胖嬸來了,一屁股坐上炕頭。胖嬸一句一喘,對奶奶說:“我呢……昨天……買了呢……兩個蘿卜。一個紅的,還有一個呢,是青的。一個紅的,一個青的。紅的呢,包餡兒;青的呢,做湯???,喀!——大夫說了,讓少說話,說多了傷肺。——我呢,買那兩個蘿卜,紅的大,青的小,其實呢,也差不多少……”
胖嬸的話無味而絮煩。用大量文字記下這些,看似浪費筆墨,其實,正寫出了孩子擔憂小蠟燭被坐扁坐彎的急切心情。這不是廢筆。
《狗鈴兒》中,“老蹦子”說話,每句只蹦一個字,可是學習發(fā)言時,卻蹦出兩個字,隊長表揚他了。隊長只有一句臺詞,是次要角色,即使這樣,他的話也得有個性。
隊長說:“啊——這個啊——這個老蹦子,發(fā)了一個言,發(fā)得……很好。還要努上一個力,繼上一個續(xù),提上一個高?!?/p>
隊長的話其實有語病,可是,用于當年的農(nóng)村隊長,卻是恰當。
文字是語言的高級層次。精理為文,秀氣成采。語不驚人死不休。
趙樹理等作家自稱“山藥蛋派”。這么說,是為了突出自然、質(zhì)樸、通俗的文風,絕非山炮、老土。有一回,趙樹理來了興致,對同事說:“哪位能將我老趙的小說改動仨字,就請吃烤鴨?!本蜎_烤鴨,說什么也得改他三五個字,“的”“了”總有可改的吧。可是,同事們愛烤鴨更愛真理,一個字也沒改——動哪一字都不舒坦。
中學語文一度盛行“擴寫訓練”:拿來古人、名人的作品,擴而大之。這是最坑人的教學法?!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北粩U寫成“一輪白日依山盡,滔滔黃河入海流。欲窮明察千里目,更上鸛雀一層樓?!比绻@樣好,王之渙咋不這么寫?難道非讓中學生超過王之渙?糟蹋名作,害了學子。狗尾草續(xù)貂,毛都不是。
孔子說:“辭達而已矣?!庇腥艘詾?,把話說明白就行了,以此認定寫作并非難事。其實,孔子的“達”,是恰到好處,不長不短,不滯不澀不矯情,不干涸也不泛濫。如宋玉筆下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辭達而已矣,行文的基本要求,難?。?/p>
寫作是心靈難得的獨立時光,現(xiàn)代的我們,靈魂被各種各樣的不自主支配著,然而,完成一篇好文章,獨自端詳自己摁鍵盤的十指,感覺心里甜甜的,然后關上臺燈睡覺,夢很美很實。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