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慢

任山鵬

當我遠遠地從謀生的地方回去時，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殘雪未消;當我又一次急匆匆地離去時，故鄉(xiāng)的積雪正厚。歸去時，有父母的眼光殷切;走遠時，他們那一聲聲叮嚀還在耳畔回響。

因為疫情的緣故，已經兩個春節(jié)沒有回家。一進家門，家中那熟悉溫馨的氛圍便圍繞著全身上下。窗戶和地板明亮得能照出人影，每樣家具都被細細擦拭過，歲月的光影中浸潤著記憶。盡管已經忙活了大半個月，各色年貨早已置辦得無處堆放，可爸媽卻總在計算著還缺漏了什么。今年輪到兩個叔叔家來我家過年，他們比往年更細致地計劃著除夕夜的菜式花樣;因為我的歸來，他們細致合計著要走的親朋好友;也更細致地想著這么幾天，該給我和兒子做些什么好吃的，該給回了娘家的妻子帶些什么她喜愛的東西。所以整個臘月，他們都過得緊緊張張，忙忙碌碌。我回到家后，不停地勸他們現(xiàn)在什么都很方便，缺什么到時候去買就好，可他們依然每天早早出門，然后拎著大包小包歸來。

童年的記憶中，爸媽不止過年忙碌，平時也很忙。那時家中總是有很多人，來來往往的，川流不息。在老家那個小縣城，我們家的生活勉強算得上小康。每天中午，家里都有鄉(xiāng)親和熟人來做客，有些是請父親幫忙辦事或者借錢;有些是趕完集來家里吃頓午飯，喝口茶水，略作歇息。我放學回家，總是看見爸爸在客廳耐心地陪著來人，聽他們講生活中遇到的種種難處，耐心地給他們出主意;而媽媽則總是在廚房里忙個不停，為那些臨時來家里的客人增添飯菜。小的時候沒什么，上學以后，就漸漸有些不耐煩。因為照家里的規(guī)矩，按例得客人吃過后，我們才能吃飯。中午的時間又短，有些時候，吃完午飯就該急急忙忙地趕回學校，根本沒時間休息，我和小妹便免不了要抱怨幾句。每逢這個時候，爸媽就會把我們拉到角落，叮囑我們不許當著客人的面耍性子，發(fā)脾氣。他們總說，沒人能背著房子走路，不到難處誰也不愿意登門麻煩別人。那時，小叔、堂兄堂姐、表兄表姐們也大都在縣城上學，回趟家不容易，只好寄宿在學校。于是父母也會經常把他們叫到家里來，做上一頓家常飯菜，慢慢看著他們吃飽，和他們聊聊日常在學校的學習生活。很多時候，他們回學校時，爸媽還會偷偷地給他們塞上幾塊零花錢，再叮嚀他們要好好學習，對得起家里大人在田里下苦流汗。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今年過年，家里還是和往年一樣熙熙攘攘。已過五旬的小叔在酒后仍會拉著爸媽，細數(shù)那些往事，傾訴只能在他們面前言說的話語;那些哥哥姐姐也帶著各自的孩子登門，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種種，念著爸媽的種種好處。我坐在角落，不禁想起那時爸媽的那些叮嚀，竟品出了許多厚重的意味。那些叮嚀里，雖然沒有大道理，但卻真真切切地教給我待人處世的道理，對家的責任、與人交往的寬厚與熱忱都融在其間;也讓我在今時今日明白，埋下的善的種子，經過漫長的歲月一定會結出愛的果實。

過年在家，父母最開心的事是孫子和外孫的到來。兩個小家伙都處在調皮的年紀，整日里在家中上躥下跳，整一些新鮮的調皮花樣，玩得不亦樂乎。每當我和小妹要鎮(zhèn)壓的時候，爸媽總是袒護兩個孫兒：“小孩子還不懂事，要慢慢教。”有時甚至挺身而出，擋在孫兒的身前，保護他們。我和小妹私下笑道，這可真是隔輩親，他們那時對我們可沒有這份好脾氣！妹妹揭我老底，說還記得我小時候，因為沒做完作業(yè)撒謊，媽媽拿起掃把追著我滿院子跑;還因為偷拿了爸爸的錢去打游戲機，被老爸摁在椅子上用皮帶抽;還有上中學時叛逆不已，不好好學習，被爸媽罰跪……說起這些，兩位老人家馬上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異口同聲地說：“就是，就是，你看看你那時多皮，怎么還好意思管我孫子?！彼麄冞@樣說的時候，我也在想，真的呀！當年一個那么調皮、那么讓爸媽頭疼的小孩，怎么現(xiàn)在竟也成了一個小男孩的父親，還做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事呢？父母為了讓我走上這樣的人生道路，付出了多少心血??！我永遠記得，母親滿院子追著揍完我后，又邊織毛衣邊在燈下盯著我補完作業(yè);我也永遠記得，爸爸用皮帶抽完我后，邊給我上藥邊告誡我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我被罰跪的時候，是母親流著眼淚幫我分析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訴我該如何改變。我想起他們那時總叮囑我：“只要你想往好了學，想上進，爸媽永遠支持你，陪著你?！被蛟S，他們從來沒有告訴我該走什么路，他們就只是一直陪著我在走。人生的每一個片段，我都因為他們的陪伴，不覺得彷徨，不覺得恐懼。即便現(xiàn)在，我也常常想起兒時的一個午后，父母各自將我和小妹抱在膝上，聽著窗外的雨聲講過去的故事;常常想起，晴空艷陽下，父母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面，我和小妹人手一根雪糕，踩著前面長長短短的影子;常常想起，月夜里，舞臺上的大戲不知何時已經散場，只記得自己睡眼惺忪地驚醒時，父親的自行車已經快騎到家里小院的門口……人們常說，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我想我這一生所有的幸福正來源于家的溫馨，來源于每一縷成長歲月的安寧靜好。歲月倏忽，把很多東西都變得習以為常，司空見慣。很少細細想過，那些安寧靜好的背后，父母走過了一段怎樣的人生路途;很少細細想過，他們走得那么慢，那么慢，用盡了多少耐心，看盡了多少草木榮枯，才看到孩子慢慢長大……

幾天假期，轉瞬已過。到了返程的日子，我眼看著爸媽的眼神漸漸黯淡，看著他們的情緒漸漸低落，我的心里也仿佛裝著一塊盛滿離愁的沉甸甸的石頭。我強顏歡笑，跟他們說，疫情應該會很快好轉，到時候來去都會方便，無論是他們南來還是我北歸，都會容易很多。他們不說話，只是一遍又一遍詢問我還要不要帶些什么，詢問我機票是否已經買好，有沒有仔細查詢過出行的各項要求……終于還是到了出發(fā)的日子，爸爸將給我?guī)У臇|西檢查了又檢查，將行李箱理了又理，媽媽大清早就張羅著做一頓豐盛的飯菜。家中的氣氛沉重又壓抑，只有兒子還無憂無慮地在地上奔跑玩耍。這時，突然收到訊息，因為天氣原因，原定的航班被取消了。爸媽好像得到了天大的喜訊一樣，臉上重又洋溢起開心的笑容，跟我連連說道：“你看看，老天爺都不讓走，你就踏踏實實再多待一天吧，不用那么著急?！鞭D過頭，他們又開心地對著兒子說：“今天走不了咯！大孫子，還想吃什么？爺爺奶奶給你做啊！”天知道，我是多想像他們想的那樣，多留一天啊！可是我心里明白，學校有一堆開學前的準備工作等著我回去落實;按照返回后的隔離政策，今天我無論如何也要踏上歸途。我囁嚅著，張不開嘴……過了好久好久，等他們的情緒漸漸平復，才跟他們講，即便這趟飛機取消，我們也得改另一趟，今天必須趕回去。說那些話的時候，我不敢看他們的面容和眼神，我怕我承受不了那種失落和不舍。機票改好了，爸媽更沉默了，爸爸抱著兒子坐在沙發(fā)上，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兒子的頭發(fā)，親了又親;媽媽抹著眼淚，默默地又開始忙碌飯菜;我坐在書桌前，兩行眼淚也忍不住滑落下來，怕他們看見，又趕緊拭干。

吃過了飯，我們便去機場。我開著爸爸的車，爸媽和兒子都坐在后排，我看著公路兩邊的積雪茫茫，心下更覺得難受。爸媽大部分時間沉默著，偶爾問問兒子是不是冷，又問他吃飽了沒有。我心中不禁想起從上大學開始，這么多年每一次離鄉(xiāng)的場景?；蛟谖缫梗蛟诶杳鳌徽撛缤?，爸爸總是像今天一樣早早買好我喜歡吃的家鄉(xiāng)特產，幫我一遍遍整理行囊;媽媽也總是像今天一樣，不停地問我想吃些什么，然后早早準備，看著我吃飽喝足，然后幫我背上行囊。出門的那一刻，他們也總會問我，衣服夠不夠暖和，東西都有沒有帶齊。這些都讓我每次踏出家門時，雖然面對著廣闊未知的世界，心中卻無比踏實。陽光照在積雪上，那光芒晃得人眼睛酸澀，我看著眼前掠過的那些熟悉的景物，聽著寒冬凜冽的風唱著離別的歌，機場那高大的塔臺的影子已經在天際閃現(xiàn)。我停好了車，爸爸便趕忙幫著拿行李下車，媽媽則牽著兒子的手，不斷地叮嚀著他路上要聽話，要注意戴好口罩。疫情期間，候機樓里不許送行的人進入，我們只好在候機樓的門前分別，他們又再一次叮嚀我，路上要帶好兒子，要注意安全。我也叮嚀他們，開車回家時要小心些，開慢些，路上濕滑，兩個人在家要多保重身體，要吃好睡好。我在寒風中張開雙臂擁抱他們，看見他們花白的發(fā)梢在寒風中被吹動，觸碰到他們的身體已不再年輕，感覺到他們內心的酸楚與憂傷。我的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澀，心中泛起苦來，但面上卻依然帶著笑，揮手跟他們告別。牽著兒子走進候機樓，正是年后的返程高峰，候機樓里人很多，等我辦好手續(xù)，走過安檢，已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過安檢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地回頭，就看見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踮起腳，探著身子，緊貼著候機樓那冰涼的玻璃努力地向里面張望著。我努力地向他們揮著手，眼睛里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落下;兒子懂事地用手幫我擦去，在我耳邊輕輕地說：“爸爸，你別哭，等暑假了，我們就回來看爺爺和奶奶。”

南來后，有天讀書，讀到白居易寫的《燕詩示劉叟》，里面有這么幾句：“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蔽也挥傻糜窒肫鹉翘旆謩e的場景，想起爸媽那一聲聲囑我慢慢行的叮嚀，那不也正是他們的啁啾？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第一中學）17E29861-A060-4B36-BCA4-34DF93155F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