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玲
一
這一刻文秀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抬頭看天,藍得像布,可以扯來做衣裳哩!田野里金燦燦的稻禾亮得冒油。整個世界都是彩色的!那張很顯歲月的臉上條條溝壑如龍脊梯田般舒展開來。烏骨雞爪一樣的手指一遍遍摩挲手機,剛剛兒子康康在視頻里告訴她一個等待了近十年的好消息。這只手機還是兒子用第一筆工資給她買的,從他不小心說漏的嘴里獲知這么個小鐵塊居然花了兩千元,文秀的心好幾次從夢中疼醒??纱蜷_小鐵塊居然能看到遠在安巒市的寶貝兒子,這錢花得值!又一次這樣寬慰自己。她仔仔細細用布包好手機,塞進貼身的口袋里。
咯……咯……咯,一群雞悠閑踱步,余音裊裊地哼唱著刨食而來,繞到文秀腳跟前。來來來,吃大米啰。那一嗓子喊得是前所未聞的高脆清亮。她風(fēng)一樣卷進屋里,豪邁地從米缸里抓了一大把米,往場上一揚,雞群興奮異常,撲開翅膀搶作一團。拍了拍手上的粉塵,文秀直奔屋后的菜園子。
哦——?這小子不說打光棍啦?真的說中秋節(jié)帶對象回來?正在拔草的大強扔下鐮刀,起身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煙,塞進嘴里。近年哮喘常犯,老婆子不讓他抽了,只許聞聞。此時不抽,更待何時?
看你那死樣。文秀笑著嘀咕了一句,這會兒哪里還顧得上這個。心想,這下總可以堵住他們的閑話了吧。32歲怎么啦,那是兒子眼光高。文秀甩了甩齊耳短發(fā),拉起大強奔進了屋,翻出日歷,日歷紙脆又薄,加之兩人手忙腳亂,扯破了好幾張。終于找到“中秋節(jié)”,用夾子夾住,又用筆把“9月20日”這幾個數(shù)字劃上兩道杠杠,顫抖的筆把日歷紙戳破了兩個大洞。
“可是這破屋?現(xiàn)在姑娘家眼界都高佬?!崩潇o下來,大強看看屋子,沒幾件像樣的家具,墻面還有好幾處墻粉脫落、水漬發(fā)霉。臉上的喜悅漸漸黯淡下來。
“不是還有一個多月嗎?咱這次好好準(zhǔn)備?!蔽男懔疗鹕ぷ訑]起袖子,看來是胸有成竹了。老婆子平時說話低低壓在喉嚨口,蚊子一樣“嗡嗡”,今天這個派頭,倒像個常勝將軍。大強跟著樂呵起來。老兩口一合計,決定不惜血本整修老屋。
二
來電話的正是兒子李源康。看到視頻里老母親喜極而泣,源康眼里也是一片潮濕。他知道,這兩年,個人問題已經(jīng)成為母親的一塊心病,幾乎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了。也是,村里的同齡人,有的娃兒都快上小學(xué)了。再看看眼前這位美麗又賢惠的姑娘,源康如陷夢中,幸福來得太突然。翠兒紅著臉?gòu)尚叩貨_著他笑。世界真奇妙,下班時他還不知道下一刻世界就變了樣。
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源康就業(yè)機會其實很多,校園招聘時,北上廣一線城市好幾家500強企向他伸出橄欖枝,最終決定落戶三線縣城這家以電子產(chǎn)品代工為主要業(yè)務(wù)的富健集團,只因這家企業(yè)所在的安巒市與家鄉(xiāng)宜濱市相鄰,綜合實力不錯的企業(yè)里這家離家最近,離母親最近。
源康很自律,生活簡單規(guī)律,辦公大樓與職工宿舍兩點一線。不出差、不加班時,唯一的運動就是下班后到公司加工車間背面的籃球場,一番奔跑彈跳,消耗掉體內(nèi)蓬勃過剩的能量。
今天運動結(jié)束,沖完澡走出澡堂。像被GPS定位般精準(zhǔn),電話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師傅,趕緊到職工宿舍啊,請你吃晚飯!”眼前浮現(xiàn)出徒弟翠兒明媚動人的笑顏。源康嘴巴彎成了上弦月,伸出下嘴唇向上吹了吹垂到額前的一綹濕發(fā),春風(fēng)蕩漾呀。哎,不對,秋天了嘛!不管了。他哼著歌,步履輕快地跑向職工宿舍樓。
還沒走進林翠兒的溫馨小屋,濃郁的菜香已經(jīng)飄出窗外。紅燒排骨、蔥香鯽魚、麻婆豆腐、西芹蝦仁,都是源康愛吃的家常菜,擺滿了折疊小桌。那臺現(xiàn)代家庭里幾乎已經(jīng)絕跡的縫紉機此時也被收了起來,臨時充當(dāng)小桌拼移到飯桌跟前,上面擺了尖椒牛柳、豆干蘆蒿。
翠兒,你是田螺姑娘嗎?這么點小鍋小灶,竟然搗鼓出一桌子好菜!有什么喜事???
師傅,先喝酒吃菜!翠兒眉眼嘻嘻地賣了一個關(guān)子。
好吃,真好吃,翠兒的廚藝竟然這么好。
“女兒紅”酒過三巡,翠兒才揭開謎底,今天我滿師啦!感謝師傅一年來技術(shù)上傾囊相授,工作、生活上悉心照顧。翠兒一頭長發(fā)綰成高高的丸子頭,白色毛衣外扎著一件史努比圍裙,勾勒出玲瓏妙曼的身姿,搭配精致的五官,如一朵茉莉,幽香內(nèi)斂、優(yōu)雅動人。源康眉眼彎彎地看著林翠兒,一晃十年了,脫胎換骨,這個詞眼是這位女子的最好表達。
第一次見到林翠兒還是十年前,瘦弱、安靜,大眼睛里寫滿戒備,帶著一絲倔強,如一只小鹿,站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孩群后面。這是福利院孩子普遍都有的一種自我保護姿態(tài)。從小沒有父母,總覺得生命里缺失了什么,在這個世界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越自卑,便越自尊。有的躲在角落,層層包裹自己,用沉默對抗外界。有的又特想證明自己的存在,嗓門很大,高聲表達。不管哪一種,都敏感易碎。也許太過渴望,一點溫情便會卸下盔甲,徹底融化,心都恨不得掏出來。
第一次看到這些孩子們,源康一個人跑到福利院后面的山坡上狠狠地流了一場淚。不管是高聲表達還是躲在角落,都是曾經(jīng)的自己。一次次被村里成群的野小子追趕、扭打,他們還編了順口溜,唱著“丁文秀,瘦如釘,發(fā)起瘋來大如?!睂λF追不舍,順口溜魔咒一樣一直追到夢里頭。小源康試圖用聲音掩蓋人世間的膽怯,也曾選擇用沉默去逃避憂傷的宿命。拼命讀書的悲壯身影陪伴自己度過了孤獨而又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直到今天,和福利院這些孩子們在一起,才徹底松懈下來。照顧、呵護他們,看著他們臉上開滿太陽花,心底那塊隱隱作痛的部位才復(fù)原如初。
春芽福利院是富健集團結(jié)對資助單位,兩處相隔不出十里路。公司每年新進員工都會輪流過來做一些志愿者活動。源康就業(yè)第一年參加完公司統(tǒng)一組織的活動后,一個人便經(jīng)常跑過來和孩子們玩。與其說幫助、陪伴孩子們,不如說孩子們陪伴、療愈了他。每次來他都會帶上滿滿一袋小禮物,有美味的點心,嶄新的文具,還有自己做的臺燈、手電筒等小手工,獎勵學(xué)習(xí)進步或是表現(xiàn)良好的孩子。林翠兒收到的小禮物最多,本就聰慧過人,有了李源康的激勵機制,成績更是突飛猛進。一個冬天,院里堆著積雪,一片空曠明凈的天空,紅日正冉冉下沉。期末成績?nèi)5谝坏拇鋬簭脑纯凳掷锝舆^鑲著小白兔的蛋糕和一只史努比文具盒,小臉放著光,眼里噙著淚。她大聲說,源康哥哥,我也想成為你這樣的人,給別人帶去快樂。那一年林翠兒12歲,李源康22歲。一邊的院長林雪慧笑得像媽媽一樣慈祥。
吃啊,師傅,傻愣著干嗎呀?翠兒笑得亮晶晶。
源康斂起思緒,把一盤蝦仁西芹吃了個底朝天。好吃,真好吃!
翠兒小臉酡紅一片,師傅如果喜歡吃,以后我天天做給你吃!
天天做?哪個小子要找我打架啰。源康憨憨笑著。
只要師傅喜歡,我愿意為你做一輩子的菜,根本不會有其他小子的事!翠兒嬌俏地微微偏頭,眼神溫柔和潤,語氣卻有一種堅定??磥硭袀涠鴣怼o@然,她早已不是福利院那個怯生生的林翠兒了。
去年9月,公司新進員工見面會上,林翠兒氣質(zhì)嫻靜又落落大方,在一批新員工里鶴立雞群。大學(xué)四年,十幾種兼職,從快遞分揀員、餐廳服務(wù)員、家庭教師、教培機構(gòu)助教到婚慶公司司儀主持,流過的每一滴汗水都是培養(yǎng)基,林翠兒破繭成蝶。
富健集團新進員工與技能稔熟的老員工之間有個拜師結(jié)對培養(yǎng)的規(guī)定。按照公司安排,入職筆試面試成績最優(yōu)秀的林翠兒拜技藝最為精湛的總工程師李源康為師。翠兒看著源康,眼神氣象萬千。李源康見到她驚喜異常,更有一種熟悉的熨帖和難以名狀的親切。
原來富健集團每年有兩個名額,資助結(jié)對單位春芽福利院兩名高考優(yōu)秀學(xué)子,委托南方工業(yè)大學(xué)培養(yǎng),順利畢業(yè)后直簽勞動合同。這個目標(biāo)與夢想成為林翠兒的床前明月光,照亮了她整個學(xué)習(xí)生涯。這頭小鹿一路健步如飛。
林翠兒在這里見到的李源康,比在福利院里認(rèn)識的大男孩更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冷峻剛毅。不變的是那副古道熱腸與細膩溫暖。她笑了。呵,你說是緣分,其實這是我長達十年的一場處心積慮的謀劃,從我捧起小白兔蛋糕的那一刻起。十年前,源康哥哥就種在了那個小女孩的心里,你信嗎?
面對翠兒的赤誠與熱情,源康腦子一片混亂。他輕輕說道,翠兒,你這么優(yōu)秀,應(yīng)該找一個更好的人,享受更多更健全的親情。
什么是更好的人?簡單、善良、真誠、有責(zé)任心就足夠了,這些師傅占全了。小時候,很多次我在夢中哭醒,為自己是個孤兒而自卑?,F(xiàn)在才明白,所有的曲折與困苦都是鋪設(shè)未來坦途的基石,所以,人生再難都不能輕言放棄,說不定下一個路口就有轉(zhuǎn)機。
可是翠兒,也許,你還不夠了解我和我的家庭。源康喜憂參半,欲言又止。
關(guān)于你的傳言我都聽說了。翠兒淡然一笑。說你家里有個瘋娘會咬人,沒人敢嫁你。能被嚇跑的就注定不是你家的人。我還要感謝你娘呢。是她幫我把你留了下來。
滾燙的話,讓源康心里涌起陣陣熱流。這兩年母親在電話里唉聲嘆氣,視頻里愁眉苦臉,都像針一樣刺在他的心頭。此刻,意外、驚喜、激動多種情緒將他烘烤,心里的堅冰在悄無聲息地融化、崩塌,一江春水在體內(nèi)“嘩嘩”奔流!
你娘身體不好,可你還有娘,我娘死于難產(chǎn),我想盡孝都沒機會。以后就讓我和你一起來照顧娘吧。翠兒溫柔的話語如冬日的一抹暖陽,斜斜地照進心房。源康站起身來,眼前浮現(xiàn)出白雪紅日里,那個帶著淚痕端著小白兔蛋糕的翠兒。十年了,這雙眼睛清澈依舊,不染塵埃。源康來到翠兒跟前,牽起她的手緊緊按壓在胸口。翠兒依進了他的懷中,兩人緊緊相擁,漫長歲月壘積的情感讓人踏實而篤定。這幾年,不是沒有姑娘表達好感,只是源康心里自有一桿秤,善待母親這是先決條件。
哦,翠兒,我想給娘打個電話,下個月就是中秋節(jié),我們一起回去看看爹娘好不好?源康扒開翠兒,眼睛發(fā)亮。突然像個幼兒園放學(xué)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想要看到母親。
好啊好啊,我很早就想去看看娘,看看你經(jīng)常說起的那條小河。翠兒連連答應(yīng),聲音快樂得有些變調(diào)。
三
小公雞才打第一遍鳴,文秀便起床了。床上有釘子,扎得她左右翻滾,直至完全躺不住。她精神抖擻地一躍而起,按老兩口連夜商定的家園重整計劃,風(fēng)風(fēng)火火投入了一級戰(zhàn)斗狀態(tài)。
文秀身材瘦小,身高1.55米,體重不足90斤,黃豆一粒,不,應(yīng)該是鋼豆一粒,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大強看著這個瘦小又干勁十足的身影常常暗暗稱奇??巢窀畈?、播種收割、種菜噴藥,兩座小山一樣的擔(dān)子一挑就起,常常只見擔(dān)子移動不見人?;氐郊遥质巧馃?、養(yǎng)豬喂雞、洗衣做鞋,牛還有個賦閑時光,她常年無休。每天在她窸窸窣窣忙碌的身影里睡去,又在她窸窸窣窣忙碌的身影里醒來。自打嫁進這個門,她過過一天輕松的日子嗎?大強有些內(nèi)疚。哦,對,還真有幾天文秀是輕松的,那就是她生了康康那會。
在農(nóng)村,娛樂項目簡單,精神相對匱乏,家長里短、八卦消息就是強心針,比蒲公英更有生命力,隨風(fēng)落地生根。因為小時候發(fā)過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風(fēng)言風(fēng)語風(fēng)一樣傳遍村子每一個角落。文秀長相秀麗,卻也蹉跎了下來,直到25歲的“高齡”,娘家倒貼著才嫁給了鄰村李莊村特困戶蔣家大兒子大強。第二年便生下康康,也許是內(nèi)分泌紊亂,人又瘋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又一次風(fēng)一樣傳遍了李莊村的角角落落。傳說這個瘋病是血液里的毛病,會遺傳,子子孫孫代代相傳。
婆婆擔(dān)心孫子吃了瘋娘的奶會遺傳到瘋病,弄點米糊喂養(yǎng),不讓文秀碰兒子。那幾天也許是文秀一生中最為輕松的日子,不過她并不能體會,只是一味傻笑,或是自言自語,低頻咕噥著無人懂得的話語。
孩子日夜啼哭,瘦骨伶仃。一天夜里,疲累之極的婆婆和大強睡得像頭死豬,對小源康扯破嗓子的哭喊聲充耳不聞。婆婆在一陣腿筋抽搐中驚醒時,屋里一片久違的寧靜。月光里,文秀把兒子緊緊摟在懷中,露出半個飽漲的奶子,哼著、搖著,小源康吮咂有聲,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嗯嗚聲。瘋了也懂得養(yǎng)兒,真是母子連心吶。婆婆暗暗稀奇。文秀就這樣結(jié)束了一生中唯一一段輕松日子。出了月子,慢慢恢復(fù)了神志,文秀又開始了牛馬人生。
現(xiàn)在的頭等大事是迎接兒子對象的第一次上門,小鋼豆文秀火力全開。為了省錢,很多活計文秀都親自上陣。襯小工,搬磚,油漆,砌墻,無所不能。屋后的簡易蹲坑毛廁改造衛(wèi)生間時,文秀每次搬的磚壘得像根沖天柱,高過頭顱一尺。本就矮小的身體壓得快要貼到地面,她卻總能將磚塊穩(wěn)穩(wěn)運達。粉墻頭前要先砂平打磨墻面,那幾天,文秀渾身上下落滿了粉塵,包括頭發(fā)、臉龐、眉毛,眼睫毛,甚至鼻孔里都是白粉,行走時像個活動的白色雕塑。大強說,喊幾個小工吧。文秀則認(rèn)為干得動就多干點,能省一點是一點,康康以后結(jié)婚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很快,屋子涂上了雪白的墻粉,衛(wèi)生間裝上了抽水馬桶,廚房間換上了全新的灶具和鍋碗瓢盆。看著亮堂堂的屋,文秀感覺生活特有奔頭。
文秀和大強還第一次走進了鎮(zhèn)上最大的友華商場,準(zhǔn)備采購一些生活用品。買了床上用品、茶杯果盤等等滿載而歸。經(jīng)過一樓化妝品柜,一股好聞的味道撲鼻而來,文秀忍不住轉(zhuǎn)頭對那些瓶瓶罐罐多看了一眼。本來像文秀這樣皮膚黝黑的粗布大媽并不是導(dǎo)購小姐的獵物,不過這一眼,盡顯商機。妝容亮麗的導(dǎo)購小姐立馬小蜜蜂一樣吸附上來,緊緊挽住文秀的胳膊。文秀受寵若驚,顧不得大強的阻攔,踩著棉花絮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小姑娘飄移到柜臺前。阿姨看看呢,阿姨五官長得好,只可惜沒有好好保養(yǎng),皮膚有些粗糙,阿姨快試試這款夏絲蓮面霜吧,價格平民,品質(zhì)高檔,特別適合阿姨。一連串軟糯溫情甜得發(fā)膩的“阿姨”讓文秀熱淚盈眶。
世界在文秀14歲那年變了樣。一次大病痊愈后,村上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就不認(rèn)識自己了。都用一種驚恐又警覺的眼神瞪她,或是見到她索性躲得遠遠的,她的身后總傳來竊竊私語。文秀沒有了朋友,從早晨到黃昏,像個啞巴,只有自己跟自己說話。鄉(xiāng)村給她的記憶只留下了那條通向田野的彎彎曲曲的土路,還有村口會對她搖尾巴的小黃狗。今天忽然被一個陌生又漂亮的姑娘緊緊攙摟,文秀很激動,甚至感激涕零。她像個聽話的孩子,按照導(dǎo)購小姐的指引,小心翼翼打開精致的試用裝小瓶,顫顫巍巍伸出老樹皮一樣黑皴的食指,挖出一點面霜,面霜像雪花一樣在臉上化了,散發(fā)陣陣幽香。文秀一遍遍撫摸變得細膩柔滑許多的皮膚,心里充滿柔情,充滿感動。自己變成了一朵花,在開放,仿佛直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女人!
阿姨,現(xiàn)在商場搞活動,八折優(yōu)惠,這一瓶打下來才380,帶一瓶吧。
380?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文秀猛然驚醒,手被馬蜂蜇了一樣放下小瓶,訕笑著往后退,走出兩步,又依依不舍地回頭看。
走吧,一向木訥的大強也很不耐煩了,拉起她就走,一邊咕噥著,這哪是我們這些鄉(xiāng)下老農(nóng)民用的東西。
哎,對了,翠兒會喜歡!給翠兒買一瓶吧。這一次文秀堅定地走向柜臺,毫不遲疑地掏出口袋里那幾張已經(jīng)被捏得濕答答的鈔票,拍在了柜臺上,拿走了那只包裝精致的小瓶。
四
“噠噠噠,噠噠噠?!贝鋬旱男∥堇?,縫紉機在歡唱。源康坐在折疊小桌邊,手里那本《線性動態(tài)電路分析》的專業(yè)書半天沒有翻動一頁。他托著腮幫看著翠兒在縫制衣服,有些出神?!皣}噠噠,噠噠噠。”縫紉機轉(zhuǎn)動的聲音讓四周顯得特別安靜,這聲音讓他想起故鄉(xiāng)潺潺流動的小溪,又讓他想起農(nóng)閑季節(jié)母親納鞋他寫作業(yè),大雨落在磚瓦上的靜謐午后。此刻的他,回到了故鄉(xiāng),內(nèi)心安寧、踏實、幸福。他靜靜看著翠兒手腳并用,像一位魔術(shù)師靈活地擺弄手中裁剪好的布匹,橫平、豎直、旋轉(zhuǎn),布匹在縫紉機細密的走線下蝴蝶飛舞,前襟與袖管鑲連,領(lǐng)口與整片縫制,接著又是“叮鈴鐺啷”一陣細碎活兒。最后,翠兒變戲法一樣,抖了抖手中的成品,一件簇新的黑底暗紅花色的薄呢上衣做好了。師傅,你快看看,大小差不多吧,這個花色你娘穿一定年輕又好看!
康康扔下書,拎過衣服左右端詳,一臉驚奇。翠兒,你竟然還會做衣服!你還有多少驚喜給我?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啊!你會把娘給高興壞了的!
翠兒甜甜一笑,說道,我身上穿的大都是我自己做的。藝不壓身,以前啊,缺乏安全感,總覺得多學(xué)一門技能,心里就會多一分踏實。
源康心疼地摟住翠兒說,放心,以后有我呢!
以后呀,有你享福的,誰讓你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給了我全世界。我不是指文具盒和蛋糕,最主要的是你給了我夢想,改變了我的人生。這世道啊,講究因果輪回的。翠兒吃吃地笑著。哎,對了,你娘才80多斤,這么瘦小,你卻這么高大?
我爹雖瘦,個子高的,再說家里再苦也沒苦到我。娘每次做好飯,總是先收拾灶頭鍋鏟,等到公公親娘爹爹和我吃好了才肯上桌,端過剩湯剩水扒拉幾下了事。我上了初中,娘還養(yǎng)了一個雞場,我?guī)缀趺刻斐缘揭恢浑u,牛犢一樣壯。娘雖然發(fā)過瘋,卻善良得一只螞蟻都不曾傷著。最兇狠的一次,也是為了救我。那天我被幾個大孩子摁在爛泥里,快要窒息的時候,忽聽一個女人咆哮著沖過來,揪起壓在我身上的小子,瘋狂叫喊,我就是瘋婆子,我會咬人。誰再敢欺負我家康康,我就咬死他。娘特別忌諱別人說她瘋子,那天卻高聲叫著自己就是瘋子。那幾個小子嚇得沒命似的四下逃竄。
源康眼里有淚,神思飄到了過往歲月里。娘最大的希望是我早日離開那個小山村,而我一心想要減輕她的負擔(dān)。每天一放學(xué)就拿起鐮刀或鋤頭下地幫娘干活。我人小,身子被莊稼遮掩,到天嚓黑,娘收工時才發(fā)現(xiàn)我,一把揪過去,罵了我一頓。又幫我擦去汗水,一字一句對我說,如果你真想讓娘高興,就好好讀書。每次捧回“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娘都用飯粒高高地貼在墻上。高考后我成了鄉(xiāng)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那一年,縣領(lǐng)導(dǎo)、教育局局長、村委會主任一起送來了大紅花和五千元的巨款獎金。娘哭了,那幾天,娘彎了幾十年的腰桿挺得直直的。
娘怎么會瘋的呢?翠兒的心隨著源康的敘述起起伏伏。一邊仔細疊好新衣服,放進一只包裝袋,又把自己給源康父母編織的手套圍巾也裝了進去。
她是受了外界強大刺激后發(fā)作的。問過爹,他也沒說太清楚,就說娘小時候家里窮,為了幫襯父母,娘14歲就輟學(xué)做了紡織女工。一天上完夜班娘沒有回來,天下著暴雨,舅公舅婆找到她時,昏倒在一條小河邊,醒來就瘋了。有的說是撞見了鬼,也有說是撞見了像鬼一樣的人。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娘遭遇了什么。
淚光在翠兒眼中閃動,她說帶娘再去大醫(yī)院看看吧。
外出讀書、工作,知識和經(jīng)歷讓我更懂得了娘卑微而艱辛的人生,所以一賺到錢,我就帶她去了北京、上海,看過最好的醫(yī)生。醫(yī)生看了都說,其實她精神疾病早已康復(fù),她的問題不在瘋病,而在心病。她太把瘋病當(dāng)回事了,又或是旁人對她的疏遠與歧視在她心里投射了太深的陰影。
那我們爭取早點買房,以后把爹娘接過來,讓娘換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也許就徹底好了呢?
源康滿懷感激地摟著翠兒,心里暖暖的,輕咬著她的耳廓低語,翠兒,謝謝你。你不知道娘這兩天有多開心,整天忙乎著收拾家,說是要把家弄得簇簇新新等準(zhǔn)兒媳上門呢!攔都攔不住。要不現(xiàn)在媳婦兒先與婆婆連線視頻一下?
我還穿著家居服呢。第一次見還是上門拜訪吧,這樣對爹娘也顯得尊重些。翠兒羞澀一笑,接著說,快讓娘不要忙活了,其實有了你,我就足夠了。翠兒靠在源康懷里,望著窗外幽靜的夜空,綴滿繁星,她開心地憧憬起有爹娘的日子。
五
老夫妻倆足不沾地忙乎了一個多月,看著屋子一天天整潔、亮堂起來,心總算放到了肚里。翻爛了的日歷再翻過一張紙,就是中秋節(jié)了。這兩天兒子他們?nèi)ケ本┏霾?,將從北京直接坐高鐵回來,中秋節(jié)的早上就能相見啦!
文秀搬出堂屋的長臺,放到場上沖刷,左刷刷右刷刷,每一條縫隙都不留一點塵土。忽見婆婆在門口招手。婆婆今年75歲了,身體健朗,終日在背后反剪雙臂滿村團里遛彎,東經(jīng)講到西經(jīng),太陽落山才回來。這個點,媳婦兒會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做好等她老人家了。自從文秀過了門,她便過上了好日子?,F(xiàn)在太陽還掛在半空中,咋回這么早?
原來老太太與往常一樣,和村里一群婆娘聚集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嘮嗑兒,大家從昨天的麻將輸贏說到孫男孫女。一開始都贊大強家的康康有出息,名牌大學(xué),大公司上班。文秀婆婆倍兒有面子。軍杰娘想想自家兒子初中都沒畢業(yè),大胖孫子倒給她生了兩個,懊惱之余又生出一股子神氣來,她高聲說道,清華、北大又怎樣,娶個老婆生個娃是正經(jīng),人來世一遭,傳宗接代才是根本,你們說是不是?這一觀點獲得大家認(rèn)可。話題又轉(zhuǎn)到文秀一家,七嘴八舌地問興師動眾翻修老屋開銷很大吧?文秀身體好全了沒?康康怎么突然就有了女朋友,有新聞?wù)f現(xiàn)在年輕人時興花錢雇傭?qū)ο蠡丶覒?yīng)付逼婚父母!軍杰娘甚至還嘀咕了一句,憑康康這副條件,會找不到對象?不會是褲襠里那玩意兒有啥問題?那可要早點看醫(yī)生,生兒育女才是頭等大事。老太太聽了很不是滋味,調(diào)頭就走了。
文秀慌不迭甩掉水珠,在圍裙上擦著手跑過來。自認(rèn)見多識廣的婆婆在文秀面前很有權(quán)威感。她先進了屋,轉(zhuǎn)回身,不說話,視線越過文秀的頭頂投向屋外,有種高瞻遠矚的威儀感。實在是心里的一股無名火無處宣泄。文秀望了一眼婆婆,身子莫名地矮下三分,心里七上八下。
文秀啊,康康他們后天就要回來了。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康康過完年33歲了!都快人到中年了。早些年處過兩個對象,都是到村里轉(zhuǎn)上一圈回去就吹了,你想過原因嗎?
文秀身子一僵,一陣心虛,頭垂得更低了,一言不發(fā)。
婆婆看了她一眼,內(nèi)心復(fù)雜。媳婦無可挑剔,牛馬一樣干活,吃進去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屋里田頭收拾得井井有條??墒?,唉!文秀啊,她們肯定是聽到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這次康康對象上門,你是打算避開還是想想其他法子?康康年紀(jì)不小了,耽擱不起啦。語氣加重的“啦”字,如一記棒槌敲在了文秀的心頭。
文秀也曾懷疑過兒子的婚姻大事可能與自己有關(guān),只是不愿承認(rèn),更不想面對。她呆怔在原地,婆婆什么時候走的渾然不知。茫然中摸到一條長凳,把僵硬的身體放到凳子上。煥然一新的堂屋亮得刺眼,生出一種逼迫感,讓文秀有種闖進別人家的錯覺。她神情恍惚地一步步倒退,直退到墻跟,蹲了下去,瘦小的身子萎縮成了一個黑點。窗外暮色漸漸濃重,最后將這個黑點完全吞噬。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一宿未眠的文秀跑到村里的衛(wèi)生站。站門還沒開,她坐在門前的石場上等,沾滿露水的場地將她的褲子浸濕了,她渾然不覺,心亂如麻,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有病看病,可大城市里的醫(yī)生又說自己沒病,文秀想拼命卻又找不到對手。
衛(wèi)生站的門終于開了,文秀跌跌撞撞進來,對著那條“白大褂”迎頭就跪了下去,驚得“白大褂”倒退兩步,趕緊扶起她,老嫂子,你快起來,這是干什么?文秀抬起淌滿淚水的臉,啞著嗓子喊,老九,老九醫(yī)生,救救我吧,救救我!求你給我配點藥,吃了可以保證不發(fā)病。我不能害了自己的兒子啊。
老嫂子,上次你不是高高興興來說,康康帶你去大城市看了專家,專家都說你沒病啊。但他見文秀情緒確實有些失控,就給她配了幾??菇箲]的藥,叮囑她一天吃一顆,回去好好休息。
文秀馬上吞進了一顆藥,一個人坐在田埂路上發(fā)了半天呆。
六
哈,這真是天作之合,老天爺,我就服你!周末,源康和翠兒去福利院看望林媽媽,林媽媽笑得合不攏嘴。翠兒,他們送來時你才兩個多月大,呶,就這么點。林媽媽用手比劃著。7歲時,就出落得水光靈秀,大眼玲瓏的了。翠兒你還記得嗎?那對外國夫婦來領(lǐng)養(yǎng)孩子,他們一眼看中了你啊。你說這是多好的機會,我雖然舍不得你,但如果你從此改天換地奔向新生活我還是為你高興的呀。你卻抱著我的腿,死活不肯跟他們走。
呀,林媽媽,我還不是舍不得離開你嘛。翠兒親昵地摟住林媽媽嘻嘻笑著。以后我和源康哥可以經(jīng)常來看你,公司離福利院近著呢!
是舍不得我還是在等待冥冥中的一樁好姻緣哦。林媽媽拉著翠兒的手,又拍拍源康的肩,喜悅從心底溢出。忽然語調(diào)一沉,臉色轉(zhuǎn)暗,嘆道,不過世事難料,人生無常啊。翠兒驚訝地看向林媽媽。
昨天得到消息,阿珠你還記得嗎?就是后來代替你跟了外國夫婦去了大洋彼岸的那個阿珠。
當(dāng)然記得,個子高高,跳舞特別好看的阿珠姐。
是啊,本來前途一片光明,已經(jīng)是美國醫(yī)學(xué)博士了??删驮谇疤焱砩?,阿珠從學(xué)校出來,遇到一位非裔男子持槍瘋狂掃射,3死5傷,就這樣沒了。一個高材生成了一個街頭小混混報復(fù)社會的隨機“獵物”。
三個人坐在院子里,靜默了好一會。秋日的陽光,一片溫熙。田野里的稻子熟了,風(fēng)一陣又一陣地吹過稻田,海浪般此起彼伏。
看望了林媽媽,兩人收拾好行裝,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車。公司委派源康師徒兩人帶著新研發(fā)的產(chǎn)品去北京參加一場大規(guī)模的電子產(chǎn)品展銷會。
中午,趁個空檔,源康讓翠兒陪他一起去王府大廈為娘挑選一款珍珠項鏈,珍珠具有安神、護膚、保健多種功能,適合她,也是他多年的一個愿望。珠寶柜里,一串串珍珠項鏈閃爍著溫潤的光澤。翠兒問要不要拍照給娘自己選一下?問了就啥都買不成了。源康狡黠地笑笑。為她買東西就得先斬后奏,對她說時價格后面再砍掉一些零。
師傅細心、孝順。娘會是有福之人。翠兒由衷贊嘆。
你們兩個都是我一生守護的人。源康牽著翠兒的手,感覺眼前呈現(xiàn)的生活圖景越來越壯美。
展銷會一結(jié)束,源康與翠兒直奔高鐵站,這個到達時間可以精準(zhǔn)到分的交通工具讓源康很安心。
七
夜深了,文秀翻來覆去睡不著。老九醫(yī)生的藥又吃了一顆,感覺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心跳反而更加厲害了??悼邓麄円呀?jīng)上車了,天亮就可以到家,文秀心里亂成了一團麻。
唉——,黑暗里一聲嘆息,原來大強也醒著。
要不,這次,我就不露面吧。干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文秀這會兒完全沒茬了,茫然而又怯懦。
講什么癡話?康康難道沒娘?這樣重要的時刻你躲掉,人家姑娘怎么想?而你又能躲一輩子?大強背過身,口氣有些沖,失眠讓他有些心浮氣躁。
我活著就是個包袱、累贅。文秀語氣低沉憂戚。
黑暗里呈現(xiàn)一片不合時宜的靜默。繼爾是大強翻身的聲音,原來他并沒睡著。文秀感覺心灰意冷,她打開家門,想到外邊走走。
屋前草垛邊傳來一陣響動,文秀湊前一看,原來是一只野貓生了一窩蠢蠢蠕動的小貓。母貓見有人靠近,身子立即警覺地拉伸如弓,高舉前爪,護住幼貓。月亮的光照在母貓身上,貓眼里閃著冰冷的寒光,一動不動與文秀對峙著??茨羌軇?,一旦外敵入侵,必將展開一場殊死搏斗。文秀看著母貓,心頭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憐愛之情,她輕輕地走開了。
來到河埠頭,中秋的風(fēng)有了些微涼意。四周空無一人,村頭偶爾傳來幾聲狗吠。月光清冷,照得小河波光粼粼。這條河是官莊村的母親河,與村莊蜿蜒并行,養(yǎng)護著百來戶人家。此刻的村子真安靜啊。毒日頭下赤腳挑擔(dān)走過的每一塊滾燙青石,脫粒機上飛濺的每一粒稻谷都記載著她的汗水。她愛著這里的一草一木,敬著村里每一位鄉(xiāng)鄰。農(nóng)活再辛苦,總有收成??墒窃僭趺磁Γ瑓s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在這條小河邊淘米、洗菜、搗衣時,康康常?!皳渫ā碧M河,一個猛子扎進去,再冒出來,手里抓著一個大河蚌,“娘,你說這里面會不會有大珠子,等我摸夠一堆,串起來給娘做項鏈?!毕肫饍鹤?,文秀含著淚笑了。那種被歧視的窘迫與難堪在兒子的健康成長前微不足道。兒子從小懂事,學(xué)校的優(yōu)等生,村里的標(biāo)桿,可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怎么就成了老大難呢?原來家里有個瘋娘?哈哈。文秀流著淚,淚水折射著清冷的月光,文秀清冷如一尊石像??悼的阋膊灰液影隽耍锊灰裁创笾樽?,只要你能討個老婆生個娃,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娘就安心了。
波光粼粼閃得文秀神情有些恍惚,她一步步淌水而下。河水冰涼,像千把尖刀刺入體內(nèi),文秀渾身顫抖,兩排牙齒“咯嘣咯嘣”在嘴里開戰(zhàn)。阻力很大,文秀東倒西歪。河水淹到了胸口,壓迫得她快要窒息?;仡^看看不遠處屋里的燈光,那一豆溫暖在召喚著她。她猶豫了很久,忽見她紫黑色的臉上浮出一抹笑意,牙一咬,眼一閉,像剛剛那只母貓,將身子往后拉伸如弓,向河心倒去。那一刻,她心里升騰起一股強烈的使命感。
北京開往宜賓市的高鐵在中原大地上一路疾馳,軌道兩旁黑魁魁的樹林往后疾速倒行。康康不斷看表,嘴里嘀咕,不是說動車堪比飛機嗎,盡是吹,我看比蝸牛還慢。翠兒忍俊不禁地笑了,都說母親眼里沒大人,一向成熟穩(wěn)重的師傅還沒回到母親身邊,竟顯出一副孩子氣來。你呀,一路過來看表不下100次了。天快亮了,還有一個小時就可以看到娘啦!翠兒溫柔地撫摸兩下康康的頭發(fā),康康有些難為情,不好意思地抓起翠兒的手親了親,擁緊了翠兒一起看向窗外。
列車在將明未明的夜色里穿行,如同成熟的胚胎在幽深的子宮里奮力爬行,朝著母親呼喊的方向,呼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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