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樓
“為什么不送我去鎮(zhèn)中心小學?”我問父親。
“因為擔心你會被欺負?!彼@樣回答。
父親的工廠沒有子弟學校。到了學齡,雙職工子女去那坡鎮(zhèn)中心小學,單職工的子女去平樸村小學,是一種約定俗成。鎮(zhèn)中心小學的學費比村小高了那么一點點。父親大概也樂于少花錢,不過當時我接受了他的說法。
小孩子總是很好糊弄的。
平樸小學是一個四方的磚瓦圍屋。連帶學前班,我在這里度過了七年。在我的記憶中,這里只有兩個季節(jié):蜜蜂季和蚯蚓季。
一
蜜蜂季大概是秋冬。
小學語文課本上有一篇《秋天到了》,里面說:“秋天到了,天氣涼了,一片片黃葉從樹上落下。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然而,亞熱帶的秋天并不應景,綠樹成蔭,山花爛漫。這里沒有南飛的大雁,倒是有如期而至的養(yǎng)蜂人。
說不清是他們驅趕著蜂群,還是蜂群驅趕著他們,他們在秋冬依然追逐零落各處的春天。
能將那么危險的生物打包攜帶,在我看來,他們是技藝高超的雜耍藝人。
雜耍藝人的到來讓村小學變得岌岌可危。門和窗是擋不住的,他們黑匣子里的那些生物沒有邊界的概念。只要你見到第一只蜜蜂,不到一個小時,整個校園就會被蜂群占領。
混戰(zhàn)中我們沒法安心聽課,但老師并不會因此責難。
課間十分鐘,大家奔跑、尖叫,脫下外套生撲蜂群,互拔蜂針、數著對方身上的包,校園里洋溢著莫名的歡愉。
后來我才發(fā)現,災難來臨之際,原有的秩序被打亂,人還來不及對利弊做權衡時,總會產生這種戲夢的歡愉。當然,這是錯覺。不過也多虧了這錯覺,小學的生活并不難過。
而在創(chuàng)作中,保有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有多重要呢?
扎在我身上的蜂針被拔掉了,但蜂毒還在。一連七年的蜂毒,足以在后來提醒創(chuàng)作中的我,我童年的秋天是沒有雁南飛的。
二
蚯蚓季大概是春夏。
平樸小學位于右江河谷的沖積平原,校園里的裸土是沙土,被我們踩硬了,只冒出了幾撮針芒一樣的雜草。
可一旦下雨,尤其是暴雨,這塊土地就松動了,何止松動,簡直成了世界上所有蚯蚓爬入人界的入口。
每每這個時候,如何從校門口穿越那片蠕動的土地走到教室,便成了我最大的難題。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害怕那些環(huán)節(jié)動物,大概是覺得他們既有蛇的形態(tài),就不必以蠕蟲的方式爬行;而他們既以蠕蟲的方式爬行,就不必有蛇的形態(tài)。
還好,我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終于要改造了。校長、老師帶著我們,用石灰摻了煤渣硬化地面,要堵住那些可怕生物的入口。
因為有私心,對于這項工作,我比所有的人都要積極。
但我留意到他們居然還在校園中心位置留出了一個圈。我一度擔心這項工作是否存在巨大的疏漏,并糾結著該如何提醒老師。
但這個圈很快被挖了一個淺淺的坑,鋪上水泥,還圍了一圈。一些特殊的石頭也被陸續(xù)運到了池子邊。
是鐘乳石。之前秋游,老師帶我們去學校附近金魚嶺的飛鼠洞,我在手電筒微弱的光里見過。
“一百萬年以后,它們會長到一起?!崩蠋熤钢粚煲獕虻弥氖娙楹褪S對我們說。
大概是懼怕深藏在洞中的蝙蝠,當時我對那些黑黃的石頭并沒怎么留意?,F在它們在陽光下,色澤和氣孔都像極了酥糖。工人們把這些石頭在池子里隨性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并在池子里注滿水。
校長在學校晨會上向全體師生莊重宣布:“我們學校也有假山了?!?/p>
大家開心地鼓起掌來。
當時的開心是由衷的。百色市人民醫(yī)院有假山,田陽縣紅嶺坡水泥廠有假山,當時所有像那么回事的單位都有假山,我們學校也要有自己的假山。
這一座假山的存在引發(fā)我極大的舒適。那個雨季,它都在提醒我,蚯蚓季徹底成為過去式。
雨季結束后,雜耍藝人還沒來得及帶著他們的黑匣子出現,假山的鐘乳石已經在苔痕中黯淡下去。池子里本就沒有錦鯉,只有濫生的食蚊魚。不知道是誰往里邊扔了幾枚福壽螺,池壁上粉色的螺卵密密麻麻,密集恐懼癥者看了怕是要發(fā)瘋。
我躺在假山池子邊上。天藍得剛剛好,遠山也在這藍底上探頭探腦。真山和假山在我眼界里第一次同框了。
我這才意識到右江河谷兩面都是山。實際上,整個喀斯特地界從不缺山。它們野氣橫生又生氣勃勃。相比之下,這座鐘乳石堆壘起來的仿品笨拙又可笑。
許多年后,我到了蘇州的拙政園。那些假山小巧而精致。在遠山褪盡的天空線里,在園林之中,它們的合理性毋庸置疑。
這才是假山的原型,但架不住一次又一次投影,它們進入喀斯特地界,面目全非。
而一個八歲的孩子對于仿品的排異反應,是我在創(chuàng)作時的又一個自我提醒。
三
前不久,因為要獲取某類專業(yè)技術職務任職資格,我經歷了一場答辯。
其中一位評審翻完我的材料后問我:你覺得你作品的正能量體現在哪里?
她不是第一個這么問的人。
她說的是《女孩們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這部中篇小說在我的評審材料中被放在了重要的位置。沒辦法,在我現有的作品里,它的曝光率是最高的。
那次答辯我的臨場發(fā)揮并不好,因此在心里打了個小小的結。輕度的強迫癥,迫使我事后不得不反復整理。
對于自己的作品,一個創(chuàng)作者是有自己的排名的。不過,他(她)也明白,這份排名和讀者的排名不一定相符。
事實上,文學作品的生命不是作者賦予的,作者只是提供了質料,而后,更綿長、更自由的生命,是讀者賦予的。
哪怕是誤讀。
這也許是很多創(chuàng)作者不會和讀者正面去聊自己作品的原因。鑒于創(chuàng)作者身份的特殊性,他(她)的定性,只會妨礙作品另一種生命的蓬勃生長。
現在對這部作品,我也會繞開某種定性,從生命體驗的角度去談。
這個故事是猩紅花翳里的一個夢魘,是青春期一場隱秘的狂歡。而事實上,我的青春期是黑白色的,極其刻板和無聊,它和這個故事最大的交集,或許是那場考試。
“高考能改變命運嗎?”
當然。
這個答案或許讓不少人失望,但對于一個小鎮(zhèn)工廠出身的女孩來說,為什么不呢?考不上大學,我就要去定向委培的廣西建材工業(yè)學校,畢業(yè)后回到廠里,接過家傳的編制,找個工人結婚,如果那個男人既不喝酒也不賭錢,已算和美。
曾是這樣的一種人設。
回想那年夏天,我依然能感覺到高考倒計時牌下低壓的空氣。我們的青春就被放置在那里。它當然不會被一場考試壓制下去,它只會通過隱秘的方式來反證自己的存在。那種一觸即發(fā)的躁動,像霉菌一樣生長。
我記得有一場群毆,據說是因一個女生而起,或許不是,兩方男生默契度頗高地快速集合,一番拳打腳踢后,又快速退散,讓政教處難尋蹤跡。
一陣陣來的,更多是針對被孤立個體的冷暴力。有個頗有個性的英語老師,姓凌,同學們察言觀色,很快知道他不受別的老師待見,在他課堂上肆無忌憚,還在教學檢查調查中對他大放厥詞。
有一次,我甚至在廁所看到一個女生被幾個女生輪流扇耳光,那個女生被班上的大姐大孤立后,似乎所有女生都獲得了凌辱她的豁免權。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這段記憶是拒絕的。我甚至試圖用市面上流行的青春書寫來替代,結果只會出現排異反應。
什么花季雨季夢季,我對這些腔調的反感在于,它們像粉色的霾,遮蔽了我在那個階段感受到的某種真實。
《女孩們在那年夏天干了什么》是我對這段記憶成形的書寫和釋放。
我對青春暗面的書寫,不是出于某種偏執(zhí),是因為它是我的,也許它不討喜,但也比高仿品要和我親得多。
我相信有的人和我一樣,他們會在這個故事里照應到曾經的自己,甚至還有直面和排解的可能。
有人則不。
但我希望自己這種書寫能給予他們勇氣,去尋找幽閉處的自我,并將它們帶到陽光之下。
到那時,他們會說:看吧,曾經我們把這里弄得一團糟,荒草叢生,東風經停不再,而如今這里鮮花盛開。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