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白云』見『三山』

何振華/文

四年前，老西門黃家闕路安瀾路一處民宅發(fā)生火災，近在咫尺的復興消防中隊撲救及時，但一死一傷的悲劇不免讓人扼腕。我有個中學老師原先就住在距此不遠的方斜路。這一片區(qū)域的老房子，是典型的舊式磚木結構建筑，絕大多數(shù)都是好幾戶人家合住一幢樓，公用灶披間到處油污厚積，角角落落隨意堆滿廢舊物品，亂如密麻的老化電線縱橫交錯，但凡沾了一點火星，火情霎那間即會蔓延。逼仄的逃生走道，真要等消防員搭好梯子滅火，木樓里也已燒成灰燼了。針對這樣的嚴重隱患，除了多年來社區(qū)的統(tǒng)一整治，還有消防部門的配合演練和驗收，面貌大為改觀。隨著老城廂改造步伐的加速推進，二級以下舊里的居民盼來喬遷之喜。昔日老西門該保護的歷史建筑、該留存的人文記憶，當然也更讓人掛懷。

現(xiàn)在的大境路上緊靠舊城墻的宮觀，并非清光緒八年所建那幢有名的“海上白云觀”，而是2005 年從方斜路西林后路遷建于此。

大境路與壽寧路僅距人民路（過去叫民國路）一路之隔。這兩條連接城郭的小路口，上世紀80 年代末90 年代初，有一個很小的街心花園，王若飛的半身石雕像坐落其中。

參加過辛亥革命和討袁運動的王若飛，是與趙世炎、周恩來創(chuàng)立“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的發(fā)起人之一，擔任過中共中央秘書長，曾作為中共代表團代表之一，與毛澤東、周恩來共赴重慶談判，同國民黨政府簽訂了著名的《雙十協(xié)定》。1946 年4月8日，王若飛乘飛機回延安途中不幸失事罹難，終年50歲。安放王若飛雕像的街心小花園，背靠著四明公所。

四明公所即寧波會館。當年在上海形成一定勢力的“寧波幫”，動員在滬的寧波人每天節(jié)省一文錢、一年可積得365 文，搞了個“一文愿捐”活動。商會用募捐款購置北郊幾十畝土地，造了專門的寄柩廠及義冢。建立的正殿，就叫“寧波會館”，也就是四明公所的前身。當時來滬的寧波人，多為學徒、工匠、負販、幫傭等客居揾食的貧寒百姓，客死他鄉(xiāng)者難回老家祖墳“入土為安”，四明公所便為停厝或安葬無力歸籍的同鄉(xiāng)做了善事，也足見“寧波幫”的同鄉(xiāng)親情、鄉(xiāng)黨觀念一向強烈。

四明公所初創(chuàng)于清嘉慶二年，占地30 余畝，清咸豐三年小刀會起義期間毀于戰(zhàn)火后重建，有正殿、后殿、土地祠。戲臺及后殿，1979 年被拆卸移至青浦淀山湖畔的大觀園內?，F(xiàn)在路經(jīng)大境路壽寧路，僅剩一座鐫刻有曾當過朱葆三文牘的定海書法家賀師章所書“四明公所”四個大字的紅磚清水墻門坊醒目可見。

因為歷史上發(fā)生過寧波同鄉(xiāng)與侵占公所的法租界當局抗爭的血案，掀起過大規(guī)模的罷市罷工斗爭并得到上海各界響應與支持，四明公所遺址今屬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它曾是四明義務醫(yī)院及小學，上世紀50 年代就拆了。有專家寫文章說它曾是大境中學的校址，那是不對的。準確地說，它后來是南市二中的校址。當時我為了拜師張雙勤，瞞著母親，從重點中學轉到南市二中再轉到民辦的求進中學。那個時候就聽聞老人說起過校舍所在的地方是停放棺材的，每上夜自修或補習課，女同學都不敢去。同桌施懿是我幼年的同伴，同住壽祥里，上夜課一直與我同進同出。直到我轉學，她也隨父母去了香港，后在曼徹斯特大學讀書。施懿曾經(jīng)非常崇拜先拉菲爾畫派大師羅塞蒂，還有本恩·瓊斯。有一次她在給我的信中告訴我，羅塞蒂居住的紅獅廣場17號，成了一家律師事務所。而本恩·瓊斯在英國富勒姆的莊園，也早已為他用。她說她心目中的美是“一種從未有過也不再會有的浪漫”。在她寄出這封信不久，她的一幅畫作遠在美國得了學院獎。頒獎當日，她在一場車禍中罹難。之前我讀過她畫的一幅題為《空屋》的油畫，畫面上是一條漂浮著落英和朽木殘枝的小河，當時的我只是看不清賦予畫面的那片色彩是晨曦還是晚霞。國內的報道說她那幅獲獎作品題為《風景》，我沒能見過。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忽然再度流行的先拉菲爾畫派，在三四十年代曾被貶得一文不值?！讹L景》之題，很容易讓我想起她在《空屋》里想象的風景。人生坎坷，藝海沉浮，像她這樣一個女孩子，漂泊異域，有過一次成功的把握，又怎樣呢？

年前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偶過大境路壽寧路。沒有了原住民的萬竹街、同慶街，已拆舊改建成外觀不倫不類的豪宅區(qū)，路人不讓通行了。王若飛雕像其實早些年就不翼而飛了。有人說雕像搬到了現(xiàn)在的三山會館。我專門去查看過，在三山會館新落成的王若飛雕像，是后來重塑的。原來安置于四明公所遺址旁的那一尊雕像，從我見到的那時起，就始終沒有好好保護過。成天有人扎堆在邊上打牌賭錢，甚至還有附近的居民將衣褲搭在雕像上晾曬，在不翼而飛之前，革命前輩的雕像上已經(jīng)是污跡斑斑了。

王若飛雕像最早的這一安放處，我認為更符合歷史并且很有意義。當時是中共中央秘書長的王若飛，是參與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的組織及領導者。起義指揮部先是設在南市的華商電氣公司，后再轉移到三山會館的。

在南市，電廠、兵工廠、造船廠、救火會的工人組成糾察隊和二十多個商會保衛(wèi)團，按預定計劃，兵分三路向軍閥軍警據(jù)點進攻。第一路就是以法商電車電燈公司工人為主。100余名糾察隊員在總指揮徐梅坤的率領下，從順昌路的法電工會出發(fā)，由南陽橋進入南市，先后攻占了沉香閣路上的第二區(qū)警察署一分署及肇周路上的第二區(qū)警察署。第一路會同第二路糾察隊又合力攻占了水仙宮警察分署、第一區(qū)警察署、大南門電話局。第三路百余名糾察隊員占領了南火車站及車站后第二區(qū)警察署第三分署，街上的巡警也被繳械。最后，三路人馬一起包圍了高昌廟兵工廠，黃浦江輪船上的罷工海員也上岸支援。南市的戰(zhàn)斗結束，鐵路工人糾察隊駕駛火車去龍華，迎接北伐軍。華電工人糾察隊在電車上架起機槍，在中華路、民國路上巡回行駛。一部分工人北上支援閘北的戰(zhàn)斗。起義工人列隊行進在馬路上，市民們涌向街頭，高呼口號，齊唱革命歌曲，不少人跟隨著隊伍游行，整個南市一片歡騰。

我查閱到的史料，清楚表明，當時參加武裝起義的工人糾察隊是從南陽橋進入南市沉香閣路上的警察署。最初王若飛雕像所在的民國路大境路，是必經(jīng)之路。過大境路就是沉香閣路。

而今重塑安放王若飛雕像的三山會館紀念館，作為古跡陳列館，1989 年因中山南路拓寬工程，南移30 米。紀念館建筑外墻改用紅磚清水砌成，樓上戲臺與兩旁看樓連成走馬樓。古戲臺中央頂上有覆盂形雕漆鎦金八角藻井，據(jù)說是初建時貼的金，全木質結構，四周雕有上海老城墻城門模型。正廳五楹，石柱木梁，蔚為壯觀。

行文至此，我要說的話，還是折回到距老西門最近的兩處老建筑。一處是蓬萊路171 號原黃浦公安分局機關、原上海市消防局黃浦防火監(jiān)督處所在的歐式辦公樓群，此處一度是舊上?？h衙。1927 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勝利之后，此處成為上海特別市臨時市政府所在地。再一處，即穿過中華路就是黃家闕路安瀾路，原先沒幾步遠的“海上白云觀”旁邊，有一所中學，是上海市第九中學，它的前身是“裨文女塾”（又稱裨文書院）。都知道張愛玲就讀過圣瑪利亞女中，而“裨文女塾”，是比圣瑪利亞女中更早創(chuàng)辦的上海歷史上第一所女子學校。1990 年代初，我采訪過王佩貞老校長。留待下文續(xù)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