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安安
我對桃的執(zhí)念仿佛與生俱來。最喜歡的花是桃花,最愛的水果是“Peach”,第一幅畫的主角是一棵開滿了花的桃樹,甚至包括衣服、鞋子、書包在內(nèi)的日用品都帶有“桃元素”——那是粉嫩又極其活潑的。
提到桃,記憶里的時光就有輪廓了。
那是在后山附近,我第一次見到桃花,花朵挨挨擠擠的,像是從地上升起的云。剛從嚴冬回來,目之所及除了枯草就是地面上的點點青色,猛然看到轟轟烈烈的一大片粉紅,不由得心生愉悅與喜愛。我穿過半人高的柵欄,踮起腳尖摘了一枝花別進頭發(fā),沖還在地里忙活的爺爺奶奶炫耀??次?,快看我,像不像春天里走出來的公主?
桃花遮住了整個腦袋,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花里長出來一個我,還是我的頭頂上開出了花。奶奶樂得合不攏嘴,爺爺卻在看清楚我的動作后突然皺起眉頭呵斥:“快回來,不準摘花!那是別人家的果園。哎呀,到時候收桃子看別人不罵死你!”我一下子愣住,不明白為什么一向?qū)檺畚业臓敔敃蝗粐绤?,又怕又委屈,賭氣地哭著跑遠?;ōh(huán)掉落在了枯草里,帶著朝露在陽光下閃閃的,遠處傳來主人帶笑的調(diào)侃聲:“蔣大哥,孩子喜歡這玩意兒,摘一枝兩枝的不礙事?!薄八膬褐捞易淤F啊,別糟蹋了你好好的果園……”
二十年前,鄉(xiāng)下人家眼里的桃子還是稀罕貨。因為不富裕,平日里人們種點菜都是見縫插針。
第一次跟著他們?nèi)ズ訉Π兜募校衣牭叫∩特溸汉取百u桃子咯”就移不動腿,盯著筐子里水靈靈的桃子流口水,恍惚之間就與爺爺奶奶在集市上走散了。爺爺奶奶發(fā)覺我不見了之后,急得菜也不要了,立馬就分頭尋找。奶奶稍微穩(wěn)住驚慌的心神,回憶起我這一路的舉動,靈光乍現(xiàn)般就往賣桃子的方向跑。找到我時,我還在全心全意盯著小販筐里的桃子,絲毫沒發(fā)覺自己“丟了”,也不曾知道爺爺奶奶為了找我,幾乎跑遍了整個市場。
聽著小販的玩笑,看著趴在水果攤上不走的孫女,奶奶什么話也沒說,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我,最終掏錢買了一個又大又紅的桃子。我當即就把它抱在了懷里,喜滋滋地牽著奶奶濕潤的手回去,一路上又收獲了不少小孩的羨慕。充盈的汁水帶著甜香,在舌尖炸開。美味當然是要分享才有意義,我笑嘻嘻地舉起桃子向爺爺奶奶獻寶,但一只溫柔的大手帶著顫抖摸了摸我的腦袋,笑著搖搖頭,把桃子推了回來?!昂贸园桑俊蹦棠坛读顺段彝岬舻男∞p子,我只顧埋頭專心啃,便胡亂地點點頭。
“咱家那棵老杏樹……”爺爺突然插了一句,“砍了種桃子吧!”
第二年,爺爺從果園要來了桃樹枝,還帶著嫩嫩的芽苞,嫁接在杏樹上。我每天看著它,將自己的小書桌搬到樹旁,期待我從書本里抬起頭就能發(fā)現(xiàn)它開花了。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長久的但是又甜蜜的等待,從春天等到夏天,再到春天,再到夏天……它開花了,開得滿樹繁盛、轟轟烈烈,年幼的夢再一次穿越而來,微風(fēng)拂過,我與桃花一同旋轉(zhuǎn)。這一次,我折了一枝花別在了奶奶的鬢角。
可惜的是,這棵傾注了愛意的桃樹并沒有結(jié)出甜潤的果子,它的果青澀又干癟,一如我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山村回到父母身邊的苦澀。臨行前,我摘下一顆青桃收進背包。
城市里沒有桃花樹,花店里的花一年四季換了一撥又一撥,倒是怎么也尋不見那個嬌艷的影子。桃花不浪漫嗎?不優(yōu)雅嗎?不溫婉又多情嗎?難道他們小時候沒有見過桃花嗎?我滿懷疑惑希望被解答,但人潮涌涌,并沒有人因為一朵花的缺席而遺憾。
我磕磕絆絆地適應(yīng)了城市的節(jié)奏,也最終不負眾望,考進了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讀高中。自由的翅膀被繁重的學(xué)業(yè)緊緊束縛,在那時,我就悲傷又無奈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從那段肆意起舞的日子里跳了出來,奔向了現(xiàn)實意義的詩與遠方。堆積如山的輔導(dǎo)資料,被翻得起了毛邊的厚厚的課堂筆記……我執(zhí)著于用一筆一劃讓知識在大腦里蔓延,用激情勵志的口號填充不安的內(nèi)心。我是一個高三人了,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必須適應(yīng)的角色。還有誰能閑得無事留戀桃花,倒不如關(guān)注墻上的倒計時,光榮榜上的名次。
忘了嗎?倒也沒忘,只是沒有時間回想。我還是會在每年桃子上市時一飽口福,會照例給爺爺奶奶打電話問候,但是總感覺缺少點什么,摸得發(fā)黑的果核被放在了書架的最上面,抬頭是滿滿當當?shù)臅约巴瑢W(xué)們送的索然無味的禮物。我望著書架沉默片刻,低頭繼續(xù)奮筆疾書。
直到——一個意料之外的遠道而來。
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猛然發(fā)現(xiàn)書桌邊上的花瓶中,多了幾枝生機盎然的桃花。香氣撲面而來,充盈了整個房間,還帶著新鮮的水汽,嬌艷欲滴,這味道一下子就勾起了回憶。媽媽告訴我,這是爺爺一大早托人帶進城的。“小時候常去的后山,記得不?你還不知道吧,那里被你閑不住的爺爺奶奶種滿了桃樹,這春天一來,花一開……”媽媽興致勃勃地絮絮叨叨了一陣,眼神掃過我沉重的書包,忙收住并拍拍我的肩膀,擠眉弄眼地示意我認真學(xué)習(xí),然后就輕掩上門離開了。
我站著沒動,自顧自地撥弄起瓶里招搖的花,每一朵都恰到好處地點綴在枝頭,不喧賓奪主又各有芳華。我很難相信這是從我那做慣了農(nóng)活的爺爺手里挑選出來的。房間里多了這么幾枝優(yōu)雅又生動的活物,已是風(fēng)情萬種,那一山的桃花,該是怎樣壯麗的景象?
我放任想象回到了記憶中的小山村,從村口一路向西,和路過的叔叔嬸嬸打上幾句招呼,趟過兩條不深不淺的小河溝,說不定還能碰到小時候一起釣過魚的小伙伴……我沉溺于那種悠閑又緩慢的生活。走到村西那被群山掩映的泥路,就能看到兩個晃晃悠悠的影子,慢步向我走來,近看是一如既往溫柔又慈祥的笑意,還有身后燦爛的桃花山……
腦海里縈繞起一句詩來:“一枝芳艷,迢遞寄歸人 ?!睆氖盏斤柡鴮櫮绲钠谂纹?,我已明了心里缺少的一塊。我用幼年等花開, 時光更迭,高考終將結(jié)束,我愿用青春等歸來。
陽光透過花瓶折射在書頁上,投影出花枝。我提筆寫在桃花盛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