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來
溪水靜止的時候,清澈的水面下,沙礫在陽光的折射中閃爍著金光。溪水流淌的時候,沿著溪流的兩岸,可以看見淺淺的細(xì)沙。細(xì)沙在水中淘洗著,順著溪流而下,被湖水沖擊淤積在湖邊,形成一片看不到邊際的沙洲。
春天的沙洲,仿佛永遠下著霧,模糊而又潮濕??諘绲纳持?,仿佛與世隔絕,看不見人的蹤跡。風(fēng)從湖面上吹過來,湖草起伏不定??罩袀鱽硭B的鳴叫,或近或遠,若有若無。水蛇滑動著長長的身子,把紅紅的信子伸向湖草的根部。水獺撲通一聲扎進水中,驚飛了一群野鴨。
間或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排工的號子,激越、高亢而悠長。號子的余音在湖草中穿梭,就像湖面上的波浪傳遞著,久久不肯散去。迷失了方向的水牛,在沙洲上游蕩,發(fā)出哞哞的嘶叫。蘆葦開始發(fā)芽,乳白的蘆筍從淤泥中鉆出來,發(fā)出象牙一般的光芒。
人們進入沙洲,是從夏季開始的。當(dāng)梅雨來臨的時候,湖水?dāng)U張,把大部分沙洲都給淹沒了。這個時候,蘆葦已經(jīng)長高,但還沒有成熟。蘆葦?shù)难€是柔軟的,被湖水的浪潮一推,它們就匍匐在湖面上。一叢一叢的蘆葦連成一片,它們隨波搖擺起伏,仿佛是沙洲上初生的湖草。行船的人愿意把蘆葦當(dāng)成路標(biāo),因為有蘆葦?shù)牡胤剑碗x陸地很近。船兒小心地從蘆葦中穿過,蘆葦?shù)娜~子被船身擦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船兒擱淺的時候,人們就順著蘆葦上岸。蹚過齊膝的湖水,踏著湖畔的泥沙,從蘆葦?shù)纳钐幾叱鰜怼灍岬臍饬髂墼诘涂眨粓F一團的飛蟲像花粉一樣飄動著。天空中忽然滾過一陣響雷,銅錢一般的雨點立刻砸了下來。大雨傾盆而下,雨聲颯颯作響。剛剛擱淺的船兒,忽然動了起來。行船的人趕緊拉住纜繩往岸上跑,湖水涌動著連人帶船一齊往水中拽,就像一場拔河比賽??墒菦]有等到比賽結(jié)束,沙洲忽然變得寧靜下來,雨停了,浪平了,船也不動了,只有沙洲上的積水順著溝壑在悄悄地流淌。
雨后的沙洲,經(jīng)常有彩虹籠罩。冷色的湖水,暖色的彩虹,在湖面上交錯相映。在水天相接處,那彌漫的霧靄被彩虹浸染,堆積成一座座變幻移動的山。彩虹就橫在山的背后,有水鳥穿山而過,白色的羽毛被染成五彩的顏色。一群一群的野鴨游弋在湖面上,仿佛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它們忽然停止了呼吸,任憑湖水帶它們漂流而去。
沙洲上的湖草,也被彩虹鍍上了一層暖色。碧綠的湖草,橘紅的天色,微微的清風(fēng),懶懶的水牛,組成一幅雨后沙洲圖。沙洲的邊緣,稀稀地住著幾戶人家。渡口上,一排蔥郁的老柳樹上,拴著幾只渡船。有女人蹲在湖邊洗涮,漸漸退隱的彩虹把她的雙手也映紅了。
夜晚悄悄降臨了,這是一個月圓的夜晚。月色給湖面鍍上了一層銀光,沙洲上一片閃閃爍爍。湖水輕輕地拍擊堤岸,發(fā)出和諧的節(jié)奏。貓頭鷹的啼叫,凄厲而荒涼。柳樹的枝條如風(fēng)一樣晃動著,哪里傳出銀鈴一般清脆的笑聲。枝條下閃出火一般熱情奔跑的身影,那是湖畔人家的兒女,借著月色在柳樹下幽會。
當(dāng)一只水鳥在天空飛翔時,它是一個孤獨的精靈,當(dāng)它扇動著翅膀,拍打著無邊無際的水面時,它是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當(dāng)一群水鳥在天空上展翅時,它們是一片片潔白的云彩,當(dāng)它們匍匐在水面,它們就變成一簇簇隨波逐流的浪花。
水鳥的叫聲,或清脆,或悠長,或短促,或尖銳。完全依賴它們的心情,它們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水鳥棲息的時候,遠遠地離開人類。它們或者藏身于煙波浩淼的湖灘,或者寄身于風(fēng)聲鶴唳的蘆葦叢中,或者隱藏在茂密的雜樹草叢。
沒有人的時候,四周都靜寂無聲。啟明星漸漸黯淡,月光也隱入云團之中,仿佛和太陽在交接值班的儀式。當(dāng)太陽的影子從云層里透出,天空從灰暗轉(zhuǎn)為青白,再一絲一絲地變紅。湖面上的漁船早已搖動,船槳劃動了湖面;漁人把魚鷹放了出來,魚鷹撲騰著翅膀,扎入深深的水中,漁人吆喝魚鷹的聲音渾厚而又粗獷;打魚的船夫用船槳敲打著船舷,把魚兒驚得跳出了水面。
水鳥依然躲在某個地方沉睡,它們仿佛在等待什么。當(dāng)太陽穿透了云層,把湖面照耀得紅彤彤一片時。湖面忽然醒了過來,在那湖的深處,仿佛刮過一陣風(fēng)。草叢、樹木,還有那煙波都搖動起來。轉(zhuǎn)眼間成片成片的水鳥,披著艷麗的彩霞在湖面上起舞。
當(dāng)一條孤獨的船兒行走在茫茫的湖面上,狂風(fēng)掀起的巨浪,把船兒推向一片未知的水域。天空陰沉沉的,湖面也是陰沉沉的。這個時候,天空中忽然響起一聲尖叫?;疑奶炜罩校舆^一只水鳥的影子。水鳥在天空中盤旋之后,便俯沖下來,落在船舷或者桅桿上。過了一會兒,水鳥又高高地飛起,最后騰空而去。
水手們見到水鳥的剎那,仿佛見到了陽光。水鳥的尖叫,仿佛動聽的音樂,舒緩著他們緊張的神經(jīng)。雖然有水鳥的地方,不一定有人。可是水鳥的飛翔,給了水手們勇敢和動力。他們用目光追隨著水鳥離去的身影,因為傳說遇到危險的船只如果與水鳥相遇,船兒將會化險為夷。
冬天的時候,水鳥休眠了。湖面雖然沒有被冰封住,可是漸漸瘦削的湖面滿目蕭瑟。漁船頂著寒風(fēng)撒開漁網(wǎng),魚鷹的羽毛在寒風(fēng)中戰(zhàn)栗,敲打船舷的打魚聲卻越來越響。當(dāng)夜幕降臨,黑邃邃的夜空籠罩著湖面。當(dāng)如豆的燈火在船艙中熄滅,從空曠的湖面上傳來一聲水鳥的尖啼。這聲尖啼就仿佛一把冰冷的刀,直直地刺入人的心臟。
傳說冬天的水鳥,如果出了窩,它就不是鳥,而是溺死者的魂靈。這種水鳥的尖叫,是凄厲而又惶恐的。水鳥就這么尖叫著,圍繞著一條船,或者是一棟房屋。當(dāng)水鳥漸漸失去力氣,搖搖晃晃倒在船舷或者房屋的前面時,它立刻化作一道光環(huán)纏繞在四周。大人們是看不到這些變化的,只有未成人的小孩,才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切的變化。
當(dāng)秋季來臨,遷徙的水鳥來到鄱陽湖的水域。一群一群的水鳥或相聚在一起,或散落在湖灘湖面。大家互不相識,卻各自相安。在每一群水鳥當(dāng)中,有領(lǐng)頭的母水鳥,也有護航的雄水鳥。當(dāng)母水鳥盤旋著降落的時候,雄水鳥就已經(jīng)在地面等候。一群水鳥在雄水鳥的注目下,緩緩地在水面上游過。
生活在鄱陽湖水域的人們,常常會領(lǐng)著子女來看遷徙的水鳥。一邊看一邊說,做人就要像水鳥,婦人要生育,男人要負(fù)責(zé),有尊有序才有生存的機會。
有一座石山,藏在一條不知名的溪旁。它仿佛是一塊在遠古時代墜落的隕石,蒼老而又孤獨;又仿佛是一把利劍,從半空中直插下來,陡峭而又險峻。山的顏色是赤紅的,靠近溪水的一邊繡滿青苔。由于這座山的位置很特殊,沒有人給它命名。后來漸漸有人到山石上開采紅石,于是人們就叫它石山。
因為有了人,石山漸漸活了起來。漁船在湖面上搖曳,有時候就靠著石山歇一歇。輪船從石山旁經(jīng)過,遠遠地見到采石人系了長繩,懸在半空中采石。錘子擊打鑿子的聲音傳過來,巖石上發(fā)出閃爍的火星。輪船于是拉響了汽笛,采石人也停了手轉(zhuǎn)身向輪船注視,雙方仿佛在以這種方式互為致意。
但是除了采石人,很少有人踏上石山。因為在石山上,除了巖石還是巖石,連一株草也見不著。偶爾上過石山的人回來說,采石人除了采石外,還養(yǎng)著大群大群的蛇。有了這個傳說后,人們更不敢去石山了。
有一個膽大的采石人,因為耐不住寂寞,把女人接到了石山。為了迎接女人的到來,采石人鑿了一條石階,從山底一直延伸到他們的居住地。他們還用紅石修建了尖頂?shù)姆孔?,房子里全部是用紅石做的家具。女人乘船而來,帶來了鍋碗瓢盆、刀剪針鑿、線頭布團和一包種子幾筐土。
女人的腳踩到石階上,石階上的紅石像鏡子一樣光滑。女人遠遠瞅見紅色的屋頂,那雕花的石窗,聳立的煙囪,女人就知道里面凝聚著男人的心血。進到屋里,摸摸紅石的桌子,坐坐紅石的凳子,女人的心清涼清涼。
女人開始圍著石山轉(zhuǎn)悠,東走走,西看看,忽然在石山的一角,發(fā)現(xiàn)了一小塊沙土。女人開始在沙土上耕耘,并在石頭縫里播下樹種。
采石人覺得女人的行為很可笑,可是他們并不干涉她的行為。相反還在她需要的時候,主動為她提供幫助。比如她想做個石盆種花,采石人就用紅石為她鑿一個花盆。比如她讓人捎幾船泥土來,采石人就幫著將泥土挑上山。因為采石人需要一個女人,即使她只能在他們的眼皮下晃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享受。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撒在石縫里的種子發(fā)了芽,山底下的沙土也出現(xiàn)了綠色。過了一段時間,采石人吃到了石山上長出來的蔬菜。石縫里的樹苗,在女人的精心照料下,也漸漸成長起來。女人門前石盆里的花,也紛紛在春天開放。
在這期間,女人回了幾趟老家,又帶回了幾個女人。石山上的紅石屋多了起來,女人們種的花草也多了起來,石縫里的樹苗變成了大樹。采石人開始把石山當(dāng)成自己的家,傍晚的時候大家聚集在樹下,點著了一支煙,聊起了家常。
過往的船只也發(fā)現(xiàn)了石山的變化,因為石山上不僅有紅有綠,還有了女人的笑聲和娃兒的身影。漁船靠近石山的時候,不僅僅是歇息,而是提著魚簍子上了山。輪船經(jīng)過的時候,也不僅僅是拉響了汽笛,而是在石山???,放下幾個客人,或者再上來幾個客人。
石山還是過去的石山,采石人依然盤旋在半山腰。過往的船只忽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太陽升起的時候,石山倒映在水面上。當(dāng)船兒靠近的時候,就仿佛行駛在水墨畫上。畫上有青翠的山,有鮮艷的建筑,還有動感的人。于是石山成為了一個景點,到鄱陽湖附近村子里做客的人,經(jīng)常被帶到這里來。他們對客人說,走,看看石山去。
夕陽墜落的時候,是因為它經(jīng)受不住湖光山色的引力。它慢慢地向著湖面的方向移動,水霧高高地升起,仿佛一團用輕棉做成的蒲臺,承接著夕陽的到來。夕陽就這樣在水霧中融化,身子漸漸地膨脹,顏色卻愈加濃艷。當(dāng)晚霞映落在湖面上時,被銀色的蚌殼擋住了,再也無法下沉。于是湖面變了顏色,像是凝集了所有的光芒,照耀得山川一片輝煌。當(dāng)鮮艷漸漸隱退,灰暗慢慢收攏,漁船的茅繩系緊了木樁,一縷縷的炊煙在湖面飄蕩時,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岸邊。
當(dāng)月亮照到湖灘之上時,月光的閃爍在蚌殼上跳躍。湖蚌從淺水處浮了出來,躺在潔凈的細(xì)沙之上,面向著月亮,沐浴著銀光,微微張開了身子。當(dāng)月光照進蚌殼的身子,從蚌殼的里邊也發(fā)出一束銀色的光。這是蚌殼孕育的一粒珍珠,在與月光互相照耀。
湖灘上閃爍的銀光,把天上的白鷺吸引了過來。白鷺邁動著修長的細(xì)腿,在銀光閃爍的湖灘上優(yōu)雅地踱步??墒前樀膬?yōu)雅并沒有把湖蚌迷惑,白鷺裝作淡然的樣子,從湖蚌身邊經(jīng)過。忽然它把尖細(xì)的長嘴伸進了湖蚌的身子,湖蚌毫不猶豫地用蚌殼夾住了白鷺的嘴。白鷺啼叫起來,使勁晃動著腦袋,摔打著嘴上的湖蚌。受驚的湖蚌們都關(guān)閉了蚌殼,湖灘雖然還沐浴在月光下,卻失去了那與月光的神奇交流。湖灘漸漸黯淡下來,受傷的白鷺拖著疲憊的瘦腿,無奈地離開了湖灘。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湖浪發(fā)出洶涌的聲響。湖蚌在湖浪的推涌下,慢慢滑下湖中,悠悠地沉沒到水底。遲到的水鳥尖叫著,翅膀拍打著水面。水鴨子緩緩游過,對于水鳥的尖叫熟視無睹。月亮也漸漸隱退,漁船在湖浪中搖晃。一陣陣鼾聲從漁船中傳出,把船舷上閉目養(yǎng)神的魚鷹驚醒。魚鷹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抗議似的朝著船艙里咕嚕一聲。
采蚌的人把一切都收入眼底,他們不動聲色地觀看潮起潮涌,蚌開蚌閉。忽然有一天,采蚌的人把網(wǎng)鋪好了,埋在湖沙的下面。然后坐在船上喝酒,等待湖蚌上岸。當(dāng)月亮爬上了天空,湖蚌也悄悄躺滿了湖灘。就在湖蚌和月光互相交輝的剎那間,漁網(wǎng)從湖蚌的底下升了起來。湖蚌來不及反應(yīng),被采蚌人輕易就兜上了岸。
對于鄱陽湖的匠人來說,或許蚌殼比珍珠更有價值。因為珍珠是天然生成,而蚌殼只有在匠人的手中,才能變得和珍珠一樣有價值。兩枚厚厚的蚌殼,用湖水浸泡著,放在青石上輕輕磨洗,直到磨出銀色的身子。然后根據(jù)蚌殼的形狀,用一把雕刻刀和一瓶膠水,就可以做出飛翔的水鳥、呼嘯的湖浪、起伏的群山、落日的晚霞以及柔弱的湖草。
實在不能雕刻的蚌殼,被送進了紐扣廠的車間。蚌殼被機器碾成了粉末,然后又變成或潔白晶瑩、或色彩斑斕的紐扣,散發(fā)著湖蚌的氣息和清香,縫在了時髦的衣服之上。當(dāng)女人纖細(xì)的手指觸摸到那精致的紐扣時,她有沒有想到鄱陽湖的月光,還有和月光相接的湖蚌?
大多數(shù)時候,當(dāng)?shù)厝耸遣粫ゴ驍_湖灘上的湖蚌的。可是采蚌人的貪心越來越大,湖蚌們已經(jīng)不敢上岸了。它們或者遷徙,或者浮在淺水處孕育珍珠。由于精神緊張,或者是不能完全沐浴月光,湖蚌里的珍珠越來越小了。
采蚌人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蚌殼上面,因為上好的蚌殼,通過匠人的加工后,會變得和珍珠一樣有價值。傳統(tǒng)的采蚌人依然對珍珠情有獨鐘,為了獲取上好的珍珠,他們自己開始養(yǎng)育湖蚌??墒丘B(yǎng)育的湖蚌產(chǎn)出的珍珠,價值還不如天然的好蚌殼。于是采蚌人只好嘆氣,這是一個什么時代,連蚌殼和珍珠的價值都會顛倒。
水鄉(xiāng)的鬼,多是水鬼。石鎮(zhèn)是南方典型的水鄉(xiāng),三面環(huán)水,一面接陸。因此石鎮(zhèn)的水鬼,帶有三分水氣,一分人氣。
春分之后是雨水,一聲驚蟄,桃花粉紅了,泡桐籽落地了。小巷中一個素布衣裳的女孩,挽一只竹籃子,稚嫩的聲音拉得悠長悠長。梔子花開啰!賣梔子花喲!湖邊的垂柳也聞見了梔子花的香氣,它顫動著紛紛繁繁的柳條。柳條挑逗著湖水,湖水蕩漾起漣漪。水鬼藏在朦朦朧朧的水煙中,潛著波浪游來了。它攀上了柳條,把魂兒附在柳樹上。它變成了一只春天蟲子,化作了一陣帶愁的春風(fēng),融化在桃花杏花和梔子花的香氣里,侵入了少男少女的心。湖邊的那棵大垂柳,變成了春天的水鬼驛站。
夏天來的時候,湖水也跟著一起來,爬上了湖堤,浸沒了人家?;蛘呤窃诙宋绻?jié)的前一晚,大家都在睡夢中賽龍舟。忽然身下的床就漂了起來,鍋碗瓢盆在漩渦中碰撞,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醒來的人發(fā)一聲喊,漲水啰漲水啰!于是趕緊往閣樓上爬,水也跟著人往上爬。水鬼跟著水一起爬,在離閣樓還有一寸的地方,水鬼把水?dāng)r住了,不讓水真正爬上閣樓。
秋天的時候,湖水慢慢地退下去。退了水的湖面上,荷花菱花紅白交錯。飽滿的蓮蓬、褐色的菱角、圓球般的芡實互相擁擠在一起?;ǖ南銡夂凸麑嵉奈兜?,彌漫在整個湖面。水鬼變成了一只青蛙,端坐在蓮花中間??匆妬砹巳?,它撲通一聲鉆入水中,變成一條美麗的游魚,藏在荷葉的梗下面。采菱的人很容易碰到它,它喜歡和采菱人戲弄摩擦。如果采菱人忍不住去踩它,把水鬼踩疼了,水鬼的身子就膨脹起來,纏住人的腳不放,采菱的人就從此和水鬼做了伴。
冬天的季節(jié),風(fēng)多雨少。岸上的人和水中的鬼,都縮住了身子,不肯輕易出窩。有喜歡早起的人,走在干涸的湖堤上,會忽然發(fā)現(xiàn)一條碩大的魚,或者是一只千年的老龜,被凍僵在湖邊上。善心的人看見了,會把魚或龜弄回家,細(xì)心養(yǎng)個十天或半月,然后又把它們送回老地方。貪心的人看見了,就會用扁擔(dān)或柴刀把魚或龜砍死,然后把它們的肉,拿到市場上去賣??墒窃诨丶业穆飞?,他們就會犯迷糊,失足從湖堤上滑入水中,變成了餓鬼的食物。
水鬼有時候也喜歡變成人,如果投個女胎,則艷若桃花,命也若桃花。那個桃花女子,總要在男人間挑起爭端。而當(dāng)爭端平息,那個付出很大代價的男子卻注定得不到她,因為她又做回了女鬼。盡管如此,艷若桃花的女子總是讓人傾慕,而桃花轉(zhuǎn)眼即逝的命運,又總是讓人哀憐。不要說她命薄如斯,不要怪她灰飛煙滅,她畢竟來到人世上走了一遭。桃花的盛開,總讓人回憶起那張?zhí)一ㄋ频哪橗?,還有那被風(fēng)吹倒的倩影。嘆息之余,不免惆悵。于是二胡的顫音響了起來,那悲憫凄美的長音百轉(zhuǎn)回腸,還有幽幽旋律,在鄉(xiāng)村的舞臺上。
當(dāng)水鬼投個男胎,則必定性情暴烈,桀驁不馴。如果同樣碰上個水鬼投的女胎,那么將會迸發(fā)出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倘若女鬼早逝,男鬼必不獨活。于是他必懷中揣了刀子,將對手砍翻在地。然后再自己綁了雙手,翻身縱入鄱陽湖中,追隨女鬼而去。
可是根據(jù)傳說,男鬼和女鬼投胎的事情,百年也難得有一次。如果碰上了,也可算是一樁美事。畢竟如今艷若桃花的女子很少,而剛烈如斯的男子又到哪里尋去呢?
榆錢似的小荷葉,在一個雨后的早晨,忽然就從水底下冒了出來。開始的時候,是零零星星的,像滴在水面上的幾點墨點。漸漸地墨點化了開來,鋪開成一片葉子。溫暖的風(fēng)一吹,翠綠的荷葉呼啦啦地?fù)頂D在一起,滿眼是望不到邊際的綠。哦!原來夏季來了。
收取下到水里的魚鉤,吊起浸泡在湖中的養(yǎng)珠網(wǎng)。把褲腿挽得高高的,伸手到荷根下摸索。摸到了什么?同伴小心切切地問,仿佛怕吵醒了誰。摸索的手猛地從水里抽起,高聲嚷嚷:蛇!于是赤腳的同伴慌慌地拋棄了伙伴,連滾帶爬地上了岸。伙伴卻在水中笑得捂住肚子,白生生的蛇仍然在他手中扭動。岸上的同伴急得跺腳,水中的伙伴停住了笑,舉起手把蛇往岸上一拋。仔細(xì)一瞅,原來是新長出來的藕芽兒。
藕芽兒的頭,尖尖的,略帶一點粉紅,仿佛是蛇的腦袋。藕芽的身子,細(xì)長細(xì)長的,一節(jié)節(jié)地連著。把藕芽兒洗凈,放進嘴里一咬,又脆又甜。被咬斷的地方,牽出一縷縷藕絲。吃不完的藕芽兒,把它像繩子一樣圈成圈,拿回家去炒成菜。一刀一刀斜著,把藕芽兒切成片,加上幾片瘦肉,再添上一勺紅辣椒。熱油鍋里翻炒幾分鐘,下到碗里香氣逼人,是一道名副其實的時鮮佳肴。
過了一些日子,菱花開了,蓮花也紅了。湖面上,是一片翠綠的荷葉,襯著白色的菱花、粉紅的荷花,從淺淺的顏色,慢慢走向濃濃的紅與白。就在花的中間,可以窺見金黃的花心,那花心已經(jīng)有了青蓮的影子。荷花的凋落,是一片一片的。青蓮就在荷花凋謝的同時,飽滿成熟起來。青蛙伏在肥大的荷葉中間,鼓著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荷花凋謝,青蓮成長。
菱花的凋謝是看不見的,那一片片青藤似的菱條,在水面上漂浮著。白色的菱花從藤上脫落,就像妮子撕碎了的紙屑,暗淡得被湖水的顏色掩蓋。菱角冒出來的時候,就像青藤上長了刺。當(dāng)菱角漸漸變大,它的身子沉重起來,菱角都翻到青藤的下面,讓薄薄的一層水面遮蓋。盛夏的時候,從湖面上看過去,可以看見挺立在眾荷之間的青蓮,卻看不見粒粒飽滿的菱角。
遠遠地看那一片青蓮,她們就像穿了裙子的妮子,站在湖面上,高高地挺起胸脯。魚兒在她們的腳底下穿梭,青蛙在她們身旁唱著歌。菱角匍匐在青蓮的裙下,還有那一叢一叢的芡實,披著刺猬一樣的外衣,滾動著圓球般的身子。
生活在水域中的人們,不會錯過采蓮的機會。駛一葉扁舟,撐篙入荷,將果實累累的青蓮摘入了手中。剝?nèi)デ嗌彽耐庖?,是一粒粒青蓮子。打開青蓮子,是白生生的蓮肉。蓮肉中夾著一點綠,那是蓮子的心。蓮心是苦的,蓮子是否在后悔,她為什么不像菱角,長兩個角?或者她為什么不像芡實,身上披一層刺?
可是采蓮的人卻告誡后人,別看青蓮表面上干干凈凈,可是吃蓮子的時候不留意,就要受蓮心的苦。別看菱角和芡實生了角和刺,可是等你把角和刺去掉后,那里面的果實是一甜到底。
可是不管先人如何教誨,后人依然如故。有人愛青蓮,有人愛菱角,還有人愛芡實。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