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傳喜
科幻小說近幾年異軍突起,涌現(xiàn)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無論是題材領域的開拓,還是敘事手法的創(chuàng)新,都給中國小說帶來了新的活力,增添了新的魅力。有些科幻小說,即便是短篇,同樣能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甚至讓人欣喜若狂,拍案叫絕。《新寶力格電影院》便是這樣一部具有獨特藝術魅力的作品。
《新寶力格電影院》雖為短篇,但其敘事的體量已遠超常規(guī)的短篇小說。故事內(nèi)容繁復浩瀚,情節(jié)線索曲折多變,表面平靜如水,內(nèi)里卻波瀾激蕩。這種深隱的藝術構(gòu)思正如澗溪的婉轉(zhuǎn)騰躍,賦予自然變化多姿的美態(tài)般,給讀者帶來的不僅有流暢的意韻享受,還有婉曲蘊藉、靈動多致甚或幽隱、多義、間離等藝術美感。
小說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典型的科幻敘事的范本。記憶的縫合術和想象的可供性是其敘事展開的經(jīng)緯,一經(jīng)一緯兩條線索巧綴妙聯(lián),呈現(xiàn)出科幻小說的內(nèi)在情韻與外在姿態(tài)。小說從記憶寫起,“我”五六歲時隨家人從巴音塔拉草原上的一個小村莊搬到了新寶力格鎮(zhèn),這是“我”記憶的起點。小說的開篇向我們展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一條悠長的街道,一團冰涼的空氣,一雙笨重的氈靴,一片積雪的地面,一個孤獨的少年,一次人生的冒險。在這一自命不凡的時刻,“我”帶著驕傲和緊張交織的歡快告別了幼年進入了童年,從此新寶力格鎮(zhèn)斑斑點點的往事在“我”的記憶中淡然鋪開。作者以第一人稱童年視角的敘事,對記憶進行了百感交集的過濾、召喚與縫合。
記憶具有過濾功能,能夠留下的只是記憶的碎片,并非記憶的全部。那些痛苦的往事或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大都成了記憶中被過濾掉的部分。即便留下來的生活斷片,往往也是雜亂無章?!拔摇币粋€人走到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了電影院;在上小學之前的時間里,“我”幾乎走過小鎮(zhèn)的每一條路;“我”因為弟弟的棉襖被燒而被年輕的母親揍了一頓;街道上女人們的日常;阿古拉的父親英雄電工巴特爾對“我”的肯定;“我”幾次或與阿古拉或與弟弟去電影院的經(jīng)歷……如此這般的場景,只不過是漸行漸遠的童年記憶中過濾下來的碎片?!拔摇痹诙嗄暌院蠡貞浲陼r就像手拿一張千瘡百孔的尋寶圖。那些缺失的記憶讓“我”覺得僅僅只是難過,沒有一點好奇。即便這些留存下來的斷片,若沒有新寶力格電影院的召喚,同樣淡然無色意義不大。
記憶具有召喚功能,能夠讓那些沉睡的往事蘇醒,也能讓那些淡然無色的碎片熠熠閃光。召喚功能的激活往往需要契機——一個人物或一個事物的出現(xiàn),新寶力格電影院,這座鎮(zhèn)上最高大的灰色建筑,恰是激活“我”的記憶的契機。它像一根堅韌而綿長的引線,牽出了“我”記憶中的千頭萬緒,電影院那暖暖的燈光似乎是一種召喚,指引“我”走出混沌的幼年,開啟了童年的記憶。正是有了新寶力格電影院的召喚,那些記憶的碎片才紛至沓來,如泱泱流水,散漫溢開。
記憶具有縫合功能,能夠?qū)⒛切┱賳径鴣淼挠洃浰槠p合為一個完整的記憶線索,從而重構(gòu)出一個完整的生命鏡像。新寶力格電影院里的多棱面藍色冰石實則是一個縫合術,將記憶斷片補充擴展為生活的全息場景,再現(xiàn)出生活的歷史現(xiàn)場。冰石不僅可以映現(xiàn)過去,同樣可以照見未來。那些被記憶斷片所賦予的生活真相在藍色冰石上都得到了矯正、補充和延展?!拔摇焙偷艿芊导液蟮娜^程,阿古拉的父親英雄電工巴特爾被救與救人的全過程,通向遠方的綠色火車與未來才有的河流……小說通過對記憶的縫合,使跳蕩的故事片斷和人生畫面具有了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不疾不徐而又流暢裕如地展開了一幅清晰勾勒的童年成長繪本。
這是一篇科幻小說,作為記憶縫合術的藍色冰石其敘事功能中顯然還具備想象的可供性。技術的迭代更新是科幻小說發(fā)展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量,新的技術與媒介不斷嵌入科幻小說的敘事進程,與人的身體交互塑造全新的知覺體驗,延伸了技術和媒介,也延伸了人的身體和審美體驗,為小說的想象提供了更多新的可能。當“我”、阿古拉、“我”的弟弟在電影院里將手放在藍色冰石上的時候,人的身體隨之變得透明,發(fā)出藍色的光,記憶的縫合術此時被激活了,產(chǎn)生了一種新時空和沉浸式體驗,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世界的關系被重新想象、重新建構(gòu)。作為技術和媒介的藍色冰石,其想象的可供性價值與審美意義正在于此。
很難想象,若沒有這一科幻的物質(zhì)媒介,現(xiàn)實與夢境的交織、過去與未來的貫通、從遺憾于記憶的傷感到走出記憶的控制、站在未來談論未來這些深邃的思想、開闊的格局、奇妙的構(gòu)思、從容的敘述等結(jié)構(gòu)小說的獨到藝術在短篇小說中如何展開,這也許就是科幻小說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