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春
隔年相見,春風(fēng)如晤;昨夜微雨,柳色初新。
這是十天前隨手寫下的句子,如今,柳樹的芽已經(jīng)好大了,柳色簡直比花色還短暫。最初的柳色就像草色,近看似有若無,遠(yuǎn)看則呈現(xiàn)出明凈的綠意。再過幾天,柳芽變成柳葉,柳色也就變成柳蔭了。但春天還是新的。
春天的早晨,天地清靜,好像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其實又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曙色初動,天地如新。春天的蔬食,頭刀韭,菜花梗,剛冒尖的春筍;俄羅斯人吃醋漬櫻桃,日本人則吃櫻花。立春日,古人擺春桌,坐春椅,飲春酒,食春餅。秋陰漠漠,使人沉悶,春陰漠漠,則使人沉思,春陰即便很濃,也給人一種清透之感;秋雨凄冷,世界一片蕭瑟;春雨呢,日本俳句女詩人千代尼說,春雨里所有的東西都美起來。
日本作家德富蘆花說,春天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近乎撒嬌的悲哀”。我們的古典詩詞里,也有一個頻繁出現(xiàn)的詞,“春愁”,它經(jīng)常還會被“惆悵”這個詞代替。《詩經(jīng)》里也說,女心傷悲。春日遲遲,那女子心里莫名其妙就有某種說不出的幸福,又伴隨著一絲說不出的心酸和委屈,春風(fēng)如醉,花草如夢,這一切這么美,明明都是真的,卻偏偏又像是假的。那一刻,她更真實地意識到了她自己。陽光中的遠(yuǎn)山遠(yuǎn)水,有那么一絲微茫和迷離,她想在心底喊一聲誰,又不知道喊誰,她只感到在這個世上,應(yīng)該有那么一個和自己很親很親的人。春天是女性化的,感性的,像一匹繡滿花紋的絲綢,鋪展在一江碧水里,華麗得讓人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春心也不單指男女之思,它其實是一種一觸即發(fā)的詩心。李商隱有個哀感頑艷的句子,“望帝春心托杜鵑”。而又有哪個詩人沒有一顆善感的春心呢。偉大的詩人都是永恒的,他大于他的時代,他甚至不屬于任何一個時代,因為他活在所有的時代。在不同的時代,也許他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他在一個時代叫屈原,在另一個時代也許就叫李白或杜甫,他甚至可以成倍數(shù)地增長。他就像一條蜿蜒流淌的河流,迢迢不斷,這條河流繼續(xù)流下去,又變成了蘇東坡。說到蘇東坡,我就一下子想到他寫的詞句,“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新火試新茶,多么雋永清新的自然之味啊。這種閑情雅致只能來自一顆從容淡定又豐富善感的春心。
前天去一個村子里看望一位農(nóng)家老人,老人八十多歲了,除了有點耳背,身體很好。她在一個小小的院落里住著,獨自生活,在她的廚房窗戶上,我注意到,掛著一盞過去年代常用的舊馬燈。我立即想到一個詞,春燈。大門旁有兩棵小桃樹,枝條上綴滿花蕾。老人說,去年只有一棵結(jié)了桃子,今年這么多花骨朵,看來兩棵都會結(jié)了。
村子里時時傳來斑鳩的叫聲。古人把這種春天鳴叫的鳥兒叫春鳩。真雅。春天的早晨,春鳩最喜歡鳴叫,還有很多鳥兒也喜歡在春天的早晨鳴叫。
關(guān)于河流
雖是平原地帶,我生活過的村莊曾經(jīng)也有很多小河的。兒時我家住在村子后面,房子?xùn)|邊和北邊被一條小河繞著。房子北邊的水較深,東邊的則很淺,有時干涸著,我從來沒有被阻隔的感覺,經(jīng)常從河這邊跑到河那邊。夏天,雨水多,河里才會積水,水位差不多能漫到岸邊。記得有一次,母親給對岸的鄰居送一個花皮大西瓜,她把大西瓜放在木盆里,用竹竿一推,木盆晃晃悠悠,就漂到對岸去了。鄰居大嬸笑呵呵抱起西瓜,也用竹竿一推,木盆又漂了回來。這個時候,我就不能隨意跑到河那邊了。要想過去,就必須通過正兒八經(jīng)的大路。
十多歲時,我家搬到村子南邊,門前也有一條小河。印象深的是河邊有幾棵大桐樹,桐蔭郁郁,鄰居小頌姐常和母親坐在樹下做針線活,臉頰紅紅的,帶著羞澀的微笑,低聲和母親商談她的婚事。她出嫁的那天,我還有點失落,心想,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嫁走了呢。前年,她大嫂被車撞死,我開車帶父母回老家吊唁,見到了她。我們好多年沒見面,彼此都認(rèn)不出來了。她現(xiàn)在跟著兒子在外地生活,幫著照看小孫子。村子里還有一些人,他們就像村里的小河,注定不能流到大江大海的。這是命。他們一輩子就在村子里活著,波瀾不興,然后,死去。
后來父親在一個叫雙廟的小鄉(xiāng)鎮(zhèn)工作,我隨他在那兒生活過兩年,那個鄉(xiāng)鎮(zhèn)旁邊有條河,叫黑茨河。冬天,河面灰蒙蒙的,有天下午,我從一座橋上走過,看到水邊泊著幾條空蕩蕩的小船,遠(yuǎn)遠(yuǎn)望去,給人一種空寂的感覺。這種感覺,我至今還能想起。我的記憶力不好,很多事情,往往記不清具體的細(xì)節(jié),只能記住這些事情當(dāng)時給我?guī)淼母杏X。比如,我讀一本小說,很快就會忘記它的故事情節(jié),但很多年后,卻能記起當(dāng)時閱讀它的一些內(nèi)心感受。
我到縣城生活,家住城西,不遠(yuǎn)處就是沙潁河。每天晚飯后,我喜歡到河堤散步。青少年時代,我以為這一生我能走很遠(yuǎn)很遠(yuǎn),能走很多很多條道路,只要一直走下去,在某條道路的盡頭,我一定會遇見我想遇見的人,或遇見我想遇見的風(fēng)景,甚至遇見永恒。后來才慢慢發(fā)現(xiàn),人生中看似最遙遠(yuǎn)的抵達(dá),實際上往往也不過就是那么短短幾步之處。道路的盡頭也許一無所有。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是過程。但就像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我可以把一條路,反復(fù)地走,走成無數(shù)條路。在一個周而復(fù)始的宇宙整體輪回里,一切孤立的個體存在,都不過是一次寂靜的閃爍。然而,我們都在這個整體之中, 是整個循環(huán)不息的璀璨光帶的一個構(gòu)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的生命又是無限豐富的。在河邊散步,夜色里,河水有一種異樣的寧靜,人的心里也很安靜。就算夏天汛期到來,河水上漲,滔滔涌流,只要我想靜,也照樣可以靜。河水流啊流,但它流它的。水流我不流。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在潁水之濱生活了二十多年,歲月悠悠,書劍俱老。我的筆名叫文河,這個直白的名字就像一個括號——(),這里面括住的東西,就是我的生活。
我喜歡河流,但不喜歡大海。詩人茨維塔耶娃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也說自己不喜歡大海,她說海那么大,一眼看不到邊,卻不能在上面行走。耶穌曾在海上行走過,但那是神力。在我的生活中,沒有神力,也不需要神力。我不喜歡太大的東西,太大的東西往往顯得神秘。真水無香,至味必淡,我喜歡普通和平凡。容易看清楚的事物,其實更耐人尋味。
在河邊,你有很多辦法可以到對岸去,也能夠輕易從對岸回來。
池 塘
江河湖海,都有名字的。池塘太小了,往往不足以命名。西邊的池塘就叫西塘,南邊的池塘就叫南塘,有蘆葦?shù)某靥辆徒腥斕粒靥晾锓N有荷花呢,那就叫荷塘,種有菱角,當(dāng)然就叫菱塘。崔顥詩,“君家何處?。挎≡跈M塘”,這樣一來,橫塘這個名字便變得格外美好了。
木心有俳句,“一陣小雨過后,池塘分外澄碧”。
托爾斯泰的池塘,屠格涅夫的池塘,契訶夫的池塘,布寧的池塘,俄羅斯文學(xué)中的池塘很大。男人和孩子在里面洗澡,女人也在里面洗澡,不過不是混浴,塘邊搭有浴棚或布幔。月亮升起來了,夜鶯在樹梢不停地婉轉(zhuǎn)鳴叫,月亮隨著清澈的塘水一起蕩漾。契訶夫的小說《醋栗》里,那個稅務(wù)局職員的最高人生理想是擁有一個小小的莊園,在莊園里種上醋栗,自己在露臺上坐著喝茶,看小鴨子在池塘里泅水。契訶夫的原意是批評這種與整個世界脫節(jié)的封閉狹隘的一己之幸福。
而幸福到底又是什么呢,是一個努力的結(jié)果嗎?也許更是一種過程。也許幸福只不過是一個念想,一個頑固的幻影。也許幸福是一只鶴,如果人生是一個池塘,幸福就是寒塘渡鶴影,你以為你的人生里擁有了幸福,其實那不過是幸福飄忽而過的影子,幸福本身卻又早已飛遠(yuǎn)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誰的人生里都會有一些不堪之處和無奈之處??础妒勒f新語》,處處是名士風(fēng)流,但再看晉人書法手帖,則又看到了風(fēng)流名士個人生活中的無奈和傷痛?!妒勒f新語》里的名士,是旁觀者眼中的形象,手帖里的名士,是名士們內(nèi)心真實的自我流露。
中國古典的池塘,在水面戲水的常常是鴛鴦。在我的主觀印象中,小小的池塘,晚唐比初唐多,詞里比詩里多。春陽如洗,縠紋如夢,山一重水一重,那遠(yuǎn)行的人經(jīng)年未歸,池塘里新荷的葉子剛剛出水,一切都是新的,都剛剛開始,花朵正從四面八方走來,而那水邊的人卻感到自己如花的年華已經(jīng)慢慢老了。而《詩經(jīng)》呢,則整個都在日月山川里。
晚唐五代詩人韓偓有首《惜花》詩,學(xué)者顧隨激賞其中好句,“臨軒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晚唐五代,那是一個亂世啊。大家都眼睜睜看著自己置身其中的世界衰亂了,沒有人能超然物外,卻又都無能為力。在大時代的衰亂里,人對那個世界是沒有恨意的,因為說到底,恨也是一種激情。到最后人連恨也恨不起來了,只是感到一種空茫的無奈和悲哀。你知道你是對的,實際上也確實是對的,但在這個世界上,你又覺得處處總不相宜,這一生仿佛哪兒又錯了。明日池塘是綠陰——春天結(jié)束了,花朵沒有了,畢竟還會有綠陰。人生無奈的失去中,畢竟還是有些東西存在著的。到了后來的李煜,“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那是什么也沒有了。
什么也沒有了,這恰恰說明以前曾經(jīng)擁有得太多。有得有失,是人間;不增不減,是佛境。人生需要執(zhí)著,也需要超脫。長沙招賢禪師說,“始隨芳草去,又逐落花回”。芳草和落花都是你的,又都不是你的。這個世界是你的,又不是你的。這人間我們不過是來了,然后又走了。我們所有的轟轟烈烈,不過是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風(fēng)過去了,池塘又恢復(fù)了平靜。
柳線已老,塘邊草盛。我去濕地公園散步,塘邊小立,清風(fēng)徐徐,天淡云閑,忽然就聽到樹上響起一聲新蟬。這才驚覺夏天原來已經(jīng)很深了。
聲 音
我不懂音樂,對我來說,音樂就是很多好聽的聲音。
喜歡大自然的聲音,風(fēng)聲、雨聲、鳥啼、蟲鳴。風(fēng)有情緒和性格,溫柔起來,夢一樣輕輕拂過,悄無聲息,只是類似于一種微茫的感受。有的聲音我們是聽不到的,但它又是聲音,比如,自在飛花輕似夢,它還是有聲音的,一種聲音的感覺。風(fēng)聲再大一些,是吹拂,有了聲響。更大一些,是呼嘯,觸處皆響。風(fēng)吹大葉楊,嘩——嘩——,繁密卻又空洞,空洞導(dǎo)致寂寥;風(fēng)吹深秋的絲瓜架,枯藤和老葉搖動,沙——沙——,是金屬與金屬相摩擦的聲音,又是生銹的金屬;兒時的深夜,風(fēng)吹茅草屋頂,呼——呼——,仿佛不是吹,而是波浪一樣向著一個未知的地方翻滾。風(fēng)聲帶有玄思色彩,雨聲則感性多了。雨滴打在芭蕉葉上、梧桐葉上,啪嗒、啪嗒、啪嗒。節(jié)奏再慢一些,啪,啪,啪。記得某部電影里的一個鏡頭,深碧的湖心,落了一大滴雨,“咚——”孤零零的一個聲響,清脆、圓潤、簡潔。湖水蕩了蕩,又蕩了蕩,天地都受到了驚擾,但湖水旋即又恢復(fù)了平靜。是永遠(yuǎn)的平靜。
風(fēng)聲雨聲,說到底,也都是聽者自己的心聲。那么,鳥啼和蟲鳴呢?家鄉(xiāng)鳴聲最婉轉(zhuǎn)的鳥兒算是黃鶯和畫眉了,黃鶯春來秋去,初夏綠蔭清嘉,雛鶯初試啼聲,帶著幾分嬌憨,詩詞里說到這種聲音,會用一個“嫩”字來形容,鶯聲嫩。畫眉是留鳥,暮春的黎明和傍晚叫得最歡。麻雀和燕子,聲音細(xì)碎,不成腔,更不成調(diào),啾啾,啾啾,唧唧,唧唧。烏鴉只是感慨,啊,啊。真是心有千千結(jié),一輩子都積郁難舒啊。兩年前,在一個叫宮營的小村莊,殘雪未盡,夕陽一片明黃,天地肅穆,清遠(yuǎn),到處都靜悄悄的,古老的靜,歷史和歲月深處殘留的銹跡斑斑的靜。棗樹桑樹楝樹的枝條,小枝靜得尖細(xì),粗枝靜得遒勁,原來靜與靜也是不同的,但仿佛都不可以碰觸,摸一摸就能刺破手指。就在這種無邊的寂靜中,從村子邊緣的樹林里,卻傳來了幾聲花斑鳩的鳴叫聲。這幾聲鳩鳴,聽了讓人心里一軟,幾乎要流下淚來。
不說鳥鳴了,說說蟲鳴吧。春天的蟲鳴清新,蟲聲新透綠窗紗,是自然的聲息進(jìn)入了生活的內(nèi)部。盛夏的田野,黃昏雨后,夕陽乍現(xiàn),蟲鳴如織,如沸。到了秋天,蟲鳴仍然繁密,嘈嘈切切。天氣慢慢涼了,蟲聲也越來越稀了。大月亮下,順著河壩散步,壩邊的草開始變黃了,草叢里會零零星星響起蟲鳴,一粒一粒的,像銀子,又像玻璃珠子打碎了,隨意拋撒在人心里的某個地方,亮閃閃的,有著尖尖的棱角,不過就算劃一下,也不疼,就是有點涼。
真羨慕那些能吹拉彈唱的人,我是什么樂器都不會演奏。我父親做過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兒時,記得我家堂屋墻壁上掛有一支竹笛,卻沒見父親吹過它。我有時拿在手里,橫吹豎吹,只能吹出一個短促的聲音,“嗚”。有一次,父親的一個同事來我家,取下吹了一支什么曲子。我聽著很好聽,印象深刻,也因此記住了那個老師的名字,他叫丁友珍。我吹過柳笛,春天的楊柳,折一枝,做支柳笛,柳笛無腔,信口而吹,嗚哩嗚嚕,有種釋放和表達(dá)的快樂。寂寞的童年,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時光的,不知道為什么快樂,只是快樂,所以也是真正的快樂。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聽古箏曲《寒鴉戲水》,聽的是卡帶,小錄音機(jī),音質(zhì)并不好。鄉(xiāng)村少年,孤陋寡聞,聽古箏而并不了解古箏,只是聽,單純地聽,聽那種跳脫典雅的聲音。寒鴉數(shù)點,飛飛落落,夕陽映在水波中,瀲滟波光明麗閃爍。然而,終究天很冷,夕陽快要落了,終究是一個充滿涼意的世界……聽著聽著,天也真的黑了。壓水井池子旁邊的那棵月季,還在深秋里開著花朵。
我是一個對于時間的流逝特別敏感的人,三十歲出頭,就強(qiáng)烈感覺到自己的青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生命中有些東西在一點點逝去,從手指縫里水一樣不斷滲漏,想要抓住,又怎么也抓不住。有個初春的下午,陰天,獨自坐在書房,在電腦上聽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千回百轉(zhuǎn)的調(diào)子,像一根線,牽扯不斷的線,看不到線頭,也看不到線尾,好像長過千山萬水,長過世上所有的道路。這根聲音的線在心尖上繞來繞去,繞來繞去,讓人淹然欲化。想聽又不敢多聽,不敢多聽又想再聽一聽,春陰漠漠,欲雨而未雨,最后我還是未敢多聽,走出了書房。
嗩吶,鑼鼓,有著民間世俗的熱鬧。古琴寂澀,石磬則超然物外。
冬至前后,住在一個小村里。夜長,天亮得晚,早晨起來,在院子里站站,清霜滿地,看月亮掛在一棵大楊樹稀疏的枝杈上。天空中也帶著濃濃的霜意,冷肅,幽深,光景清絕,又讓人感到一絲凄清。這個時候,忽然就聽到墻頭上響起一聲高亢的雞啼。東方紅霞隱隱,天地一下子就亮堂了。
時代和雪
今年冬天,沒怎么下雪,立春之后,下了一場春雪,也是下得敷衍了事,地面還沒變白,便又草草收場。我出去想用手機(jī)拍幾張雪景,結(jié)果拍出來的效果,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場濃霜。
川端康成《雪國》里的雪是美學(xué)背景,《水滸》中火燒草料場的那場雪是故事氛圍,謝靈運(yùn)的詩句,“明月照積雪,朔風(fēng)勁且哀”,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心緒,宋元繪畫中的雪山寒林是一種沖虛寧靜的心境,禪宗里的好語,“好雪片片,不落別處”,說的其實是如來清凈無染的自在法身。
英雄落魄,青山白頭;一襟晚照,對雪無言。
第一次讀帕斯捷爾納克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是十六年前。那時感興趣的是日瓦戈醫(yī)生在妻子冬妮婭和情人拉拉之間的情感掙扎。現(xiàn)在又重讀了一遍,關(guān)注的是日瓦戈醫(yī)生和他的時代。俄羅斯文學(xué)中,仿佛到處都是冬天,到處都是積雪,一場又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fēng)雪,壯麗中又隱隱有種莫名的非人間的荒蠻??耧L(fēng)呼嘯,無邊的田野和樹林,三駕馬車在飛騰旋轉(zhuǎn)的大雪中疾駛而去?!度胀吒赆t(yī)生》中的冬天漫長而嚴(yán)酷,它里面的雪是精神性的,有著深入骨髓的寒意。
在一個大變動、大混亂的時代,個體是無力的,尤其渺小。就算你想脫離自己的時代,你就能脫離得了嗎?就算你不會被這種時代裹挾而去,你也會被這種時代緊緊“纏”住。開始,日瓦戈醫(yī)生積極介入自己的時代,他試圖給自己的時代療傷。但他自己的內(nèi)心卻被那個脫軌的時代撞得傷痕累累,難以痊愈。他逃避,擺脫,掙扎,抗拒,直到最后,他放棄了自己的醫(yī)生身份,悲哀地死去。
順應(yīng)自己的時代容易,不被自己的時代改變則很難。
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中,盡管你不是一個主題,不是一個段落,不是一個句子,不是一個詞語,盡管你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字,一個可有可無的字。但一個字,當(dāng)你被更多的意義充滿,你也可以變得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江流石不轉(zhuǎn),你獨立地存在著,時代的潮流,也未必就能沖得走你。
木心終生恪守尼采的這句話: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但我覺得蘇軾儋州遇赦歸來,途中所詠的這兩句詩,更為明達(dá)徹悟: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蘇軾反對新法,遭到貶謫,但司馬光不加選擇地盡廢新法時,他又有所保留,并不全部認(rèn)同。他就是一個堅持己見,獨立不改的人。對這個世界愛得深切投入、毫無保留,更多時候,則意味著受難。但這也是一種生命的自我升華。《維摩詰經(jīng)》中天女散花,滿天花雨只落佛弟子之身,不落菩薩之身。時代的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宛如天女散花,但蘇軾是菩薩之身,可以做到清凈無染。
克服這個時代,其實就是內(nèi)在的自我不被改變。比如,晚年的陳寅恪。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