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一種新的社會現象正在被人們感知—親戚關系,過去被認為是重要的社會聯結,如今正在青年之中式微。
在這些青年的觀念里,親戚關系正在成為某種“負擔”,甚至是陳舊或掌控的代名詞。所以,他們以一種逃離的心態(tài)從而“斷親”,重新尋找新的“家人”,如朋友、同學等替換親緣關系。
這讓我們看到,有些青年一年之中與親戚聯系的次數屈指可數,有些青年壓根沒有親戚的聯系方式,還有些青年哪怕是在結婚這種人生的重要時刻,也只邀請了雙方父母和幾位好友,而沒有通知親戚。
“斷親”現象何以發(fā)生?又何去何從?南京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胡小武在《中國青年研究》 2022年第5期中發(fā)表了論文《青年“斷親”》,是第一篇專門論述青年“斷親”現象的學術文章。
那么,“斷親”究竟僅僅是一種缺乏禮貌的臨時表現,還是會瓦解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親緣關系的長期危機,為此,南風窗專訪了胡小武教授。家,還是我們的起點,還是我們的終點嗎?
南風窗:怎么理解“斷親”,它跟日常的與親戚斷絕關系是同一指涉嗎?
胡小武:“斷親”一般理解為跟直系親屬、同輩之間乃至與長輩之間日常的互動頻率降低,或者沒有交往,不是說絕對的割斷親戚關系。
割斷,一般是某種事故導致的。比如說親戚之間不信任,借錢不還或者受到過親戚的傷害,或者兄弟姐妹爭財產、贍養(yǎng)父母時鬧矛盾等。但這不是我們當代社會特有或普遍的現象。
我們所關心的“斷親”,是一種因為社會變遷,包括工業(yè)化、城市化、當下教育、新的生活方式等因素,導致人們對于傳統(tǒng)的親緣關系形成了某種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
南風窗:你是何時關注到“斷親”這一現象并著手去研究?
胡小武:應該是在2021年12月,我瀏覽信息時看到了不少有關“斷親”的文章。此前我就已經跟一些90后、00后的晚輩討論過,而且身邊也有這樣的親戚,包括自己的孩子,都存在著這種可能的“斷親”行為。
關注之后,我就跟我的研究生門討論,詢問他們跟堂兄弟妹的日常聯系和交往頻次如何。經過非正式的學術探討,我發(fā)現"斷親"現象較為普遍,就決定從學術的視角去研究和分析。
過年,正好是判斷親緣關系緊疏的最佳時間窗口。于是,我讓學生們在回家過年期間做了網絡問卷,判定是否存在這種行為。收回的1200份問卷結果顯示,年齡越小的人,特別是00后,高比例地出現了低互動的親緣關系。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個樣本呼應了我前期的判斷,證實了“斷親”已經成為一種比較普遍的社會事實了。那么我們基本上就把當代的年輕的群體,特別是00后,認定為斷親的主體。00后,即所謂的“互聯網原住民”,互聯網又對他們這一代的生活方式進行形塑。他們是“互聯網游子”,全面地擁抱網絡生活,甚至離不開網絡生活,變成了一天到晚都在網絡上游泳的“魚”。
南風窗:根據你對“斷親”的解釋,是否可以理解為“斷親”偏向的是一種時代特征,而非一種個體化、案例化的選擇問題?
胡小武:對,它是一種時代特征所“形塑”的現象,是一系列因素共同催生的。
南風窗:究竟哪些因素催生了“斷親”?
胡小武:首先是社會的變遷。我們從傳統(tǒng)社會走向現代社會,更多以市場經濟為主。我們現在越來越處在逐漸富足的狀態(tài),導致了每家每戶都有一種比較典型的“家庭獨立”的生存方式,這跟傳統(tǒng)社會有很大的差別。
傳統(tǒng)社會中,不管是農村還是城市,因為生產力、收入和生活水平低下,總是要互助才能讓我們活下去。比如我早期生活的農村,全村的人都面臨“青黃不接”的問題。每年3、4月份時,去年的舊稻吃完了,新稻還沒成熟,吃飯成了問題,就有了生存危機,這時候必須得靠親戚救濟才能過活。
此外,我們兒時在村落里都有一種鄰里守望的關系。農忙時需互相幫助,蓋房子也是親戚之間互相幫忙。這些互助的過程,也是跟親戚交往和建立情感的過程。
但現在不存在了,靠市場經濟去解決。而且農民現在也不種地了,這使得哪怕生活在農村的那些孩子,事實上也已經沒有了維系傳統(tǒng)親緣關系的紐帶。
我們的國家也發(fā)展到小康社會,各城鄉(xiāng)的原生家庭,基本上都實現了獨立自主的家庭生活。包括發(fā)達的市場經濟、好的政策和社會保障體系,使得我們不需要依賴傳統(tǒng)的親緣關系,來獲取我們的生存機會。
我們的社會關系也變得更加正式化、更加非人化和科層化。我們更多的建立了職場化、商業(yè)化的關系,跟各種公司、組織、機構打交道。
另外,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快速變化導致了各種內卷。尤其是教育的內卷,家長和孩子的大量時間都被各種輔導班和作業(yè)消耗掉了。所以通俗點說,這一代年輕人小時候根本沒有時間跟親戚維系關系。
00后世代的獨生子女常年學習并游走于各種課堂之中,他們從小到大都在“內卷化”的教育體系內生長生活,基本獨立于擴大化的家庭。
對于青少年學生而言,特別是大城市中的青少年學生,他們幾乎從小就周旋于各類輔導班、奧數班、藝術體育素質課程班,他們的世界被學校及各類輔導班所“窄化”成為一個個的“學習機器”。這種內卷化的社會生長環(huán)境,對于青少年而言,休閑生活被極大地壓縮,社會交往特別是走親戚形態(tài)的交往更少。
與此同時,青少年從小就以學習為主,從小就與學校朋輩同學的見面、交流、互動顯著增加,使得他們有了情感替代,用同學、朋友關系替換了親緣關系。而且,圍繞著孩子的教育,父母們又跟家長們形成了一個圈子,造成“朋友圈”的替代,也就把原來的那些親戚關系逐漸拉遠。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對孩子來說,“斷親”是一種被動的選擇,“推手”是內卷化的社會環(huán)境。
南風窗:你在論文中提到“00后”互聯網化的生存方式,是否也在加劇“斷親”?
胡小武:沒錯,在“內卷”的基礎上,00后全面網絡化的生活方式,也使得他們的交往方式發(fā)生變化。
作為中國典型的互聯網“元世代”,00后在現實中越來越個體化、原子化和生活半徑的緊縮化。娛樂通過網絡追劇、觀影、游戲,吃飯點外賣,學習在線化,交友也大多通過網絡游戲、粉絲群等得以實現。
概括來講,互聯網讓00后青年群體更加享受“人與網”的日常生活方式,而不是現實中的“人與人”的生活方式,走親訪友這種長輩所堅持的方式,他們已經逐漸放棄?;ヂ摼W搶占了青年世代的時間、空間和心理,造成了青年世代的交往惰性,“斷親”因沉溺網絡生活方式而堂而皇之地上演。
此外,一些時代局限也導致了斷親現象的出現,比如獨生子女政策。獨生子女一代在城市當中基本上接近38年了,就是一代半人。我們到2013年開始全面二孩,意味著大多數孩子是獨生子女,其中90后、00后是主體。
他們沒有兄弟姐妹,就意味著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表兄妹關系了。俗話說,“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四代走不了”,而90后、00后一出生就直接面臨三代親戚,因此,從傳統(tǒng)社會到現代社會的重大變遷中,親戚關系的式微成了新一代青年群體的“斷親”現象。
另一個原因是,中國的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和社會流動。中國的城鎮(zhèn)化水平從1980年的19.39%,躍升到2021年的63.89%。短短40年內,超過6億人口陸續(xù)從鄉(xiāng)村遷移到城市。農村的孩子為了讀書,而不斷地脫離自己的原生地。
我就是這樣一個例子。我從江西到了南京,我妹妹也到了外地上大學,之后在浙江工作。我的兒子跟我妹妹的女兒,每年只有春節(jié)期間能在老家見兩三天,所以他們從小就缺乏跟親戚親密接觸、頻繁交往的機會。
事實上,這樣的現象到處都是,城市居民也是一樣的。因為社會流動加劇了人們可以在不同的城市乃至國外選擇工作和成家立業(yè)。所以這種居住地的遠距離分化,導致了原有可能的表兄弟妹關系甚至親兄弟妹的關系也沒法頻繁交往。
南風窗:地理空間的距離加劇,是一個客觀現實,但現在有很便捷的網絡通信服務,為什么這種親緣關系還是沒有辦法維系?
胡小武:因為我們剛才談到它不是單一因素。就像我前面講的“內卷”,所謂孩子們的忙碌的問題,但這種忙碌是普遍的。我們處在轉型社會,必然會降低人跟人的交往時間和頻次。這種普遍的忙碌又疊加了遠距離,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在時間和空間上都無法跟親戚有頻繁的交往。
“斷親”現象的成因,講那么多的因素,其實是一個合力,并不是單一因素,每一個因素都加劇了親緣關系的疏離。
南風窗:“斷親”現象的出現,是否對我們整個的社會文化和結構產生一些影響?
胡小武:會有一些負面影響。
一是對社會的影響,它會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中國社會親戚關系的式微。城市化、社會流動、獨生子女和當下人的低生育意愿,本就導致人們的親戚關系減弱,“斷親”作為上述因素的產物,反過來也會減弱親緣關系。
二是對個體的影響。我們這一代人的親情感,盡管也受到沖擊,但起碼我們還在努力維系。下面這一代,好像對這個沒有積極性。
但這種親戚關系的建構,它是中國人家庭教育的一部分,缺失了這個板塊,對一個人情商的培育可能是有影響的?,F在我們會聽到人們說,好像新畢業(yè)的或者新成長的孩子們,總感覺他們的情商不匹配他們的年齡??赡芤驗樵谒麄儶毶优募彝ズ蛡€體化的成長歷程當中,不需要培育更好的社會交往能力。
在此基礎上,互聯網世代的青年群體每天“以網為生”的生活方式,極大地填補了面對面的現實生活中的社會交往空洞。所以,“斷親”與否,在互聯網世代的青年群體中基本沒有明顯的主觀感知,他們成了一群現實世界中的“互聯網游子”。
但總體而言,“斷親”目前只能說是一個社會現象,而非社會問題,所以不用太多擔心。
南風窗:“斷親”這種現象會不會如此延續(xù)下去,直至瓦解我們傳統(tǒng)的親緣關系和所謂的關系社會?
胡小武:不用過度擔心。盡管互聯網世代的青年在其結婚生子之前,呈現了比以往世代更加獨立的個性和獨自生活的適應能力,但“斷親”的社會環(huán)境、時代條件和家庭結構,在短期內不會發(fā)生顯著變化。
而隨著00后世代的年齡增長,他們將成家生子,之后形成自己的核心家庭,而結婚帶來新的親戚關系,他們要不斷適應成年人的親戚網絡,也將喚起新的親緣。我把這個稱為“親緣喚醒”效應。
00后世代為人父母之后,角色、心態(tài)、責任感都需要調整和適應。在圍繞孩子哺育、教育、生活、成長等問題上,都會形成家長心理。當代青年家長會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孩子的教育中去,教育重點轉向更加注重孩子道德品質的培養(yǎng),教育方法更注重言傳身教。因此,為了孩子更好地成長,家長對于親緣關系會更加關注。
這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同理心,只有親自體驗才能喚醒。就像大家常說的: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懂得父母之不易。這種心理也可以擴展到親緣關系或朋友關系認知層面,即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血緣、親緣與學緣、地緣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還有一個變化是,未來我們有二孩、三孩,他們會替代獨生子女的大時代。那么他們又有了兄弟姐妹了,下一代就會有二代的表兄弟姐妹。這種回歸,當然不一定是完全復原,但某種親情喚醒的回歸效應應該是會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