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船上,又舍舟登岸
1
船滑動著,風(fēng)吹著,
水是放松的,
這其中,有種可以信賴的東西。
它是心情,還是道理?
船浮在水上,解說詞不是發(fā)生,是發(fā)明,
沒有人在傳說里,那里是空的。
如果要認識一條河,必須等到災(zāi)難過后,
但如果你得到的只是傳說,
就像一個哭過的人得到一朵花,
那不是說法,僅僅是
另外的說法。
有個幻覺是,歷史會收藏生活,
那發(fā)生的、不能被約束的,都被約束了,
你看,平滑水面,
轉(zhuǎn)眼抹去了船尾拖出的水痕。
有個老人像個快樂的孩子,
紅漆漆的船像燒灼,
河道退向浮塵、草木,而傳說太慢,
落在了后面。神秘和威脅
被講述的時候,落在了后面。
船在滑動——它一直都在表面上滑動。
一個古董是完整的,但研究者發(fā)現(xiàn),
它的完整,正是故事脫節(jié)的地方。
研究是種沉默的工作,
而游覽是聽發(fā)動機突突響,
暴躁的聲音,與回答共存,
當回答中斷的時候,我們認為
是發(fā)動機打斷了它。
陽光很好,清風(fēng)徐徐,
仿佛能把什么東西吹來又吹走。
吹進窗子,吹著吃水果的人(有人送來了
水果),
我們邊吃邊討論,把核吐出來,
像吐出一張人的臉。
水果,像遺留問題。
有人說,要把整個水果埋到土里,
才有可能長出樹苗,被我們
吐出的核是沒用的。
但那里,也可能是個避難所。
它一直受到庇護,重新長出來,
并被卷入這正發(fā)生的場景。
而講述是什么?是吃掉的?還是剩下的?
有個核在手心里,
我們就無法和自己通暢地交流,
像船在某個地方猶疑,打轉(zhuǎn)。
實際上,昨晚下了一場雨,
水,正觸摸它昨天還無法觸到的岸。
水高的時候,浪花更像紙花。
水折疊自己,微小的藝術(shù)更有幸福感。
我們對水說,噓,不要泛濫,
仿佛對著一整個樂隊只要它的一支單簧管。
所有的幸福都不偉大,
都小于岸,
像我們從遠處眺望到的帆影,
或一艘船輕飄飄的樣子,
或一艘貨船低低的,假裝在水里走不動了。
在幸福里才方便耍賴。
所有幸福,都是容易被忽略的,
暗洞、暴風(fēng)雨更有存在感,
大堤的崩塌聲傳得更遠。
人類的災(zāi)難,是時間
傾盡了自身仍然無法搞明白的東西。
船已靠岸,
是的,終點到了。
我們跳上岸,
跳出了某個話題的邊界。
按照我的理解,我們也跳出了某種急迫感。
水仍在河道里,
聲音卻繼續(xù)泛濫。
一個波浪被推動到水的邊緣,像有一句話
跟到了岸邊,遇到阻礙。
再一次,我們期待什么,什么
就在那里消失了。
2
牌坊,亭子,古色古香的塔。
(據(jù)說它來自
線裝書里的一段敘述。)
古城曾繁華,這確鑿無疑,
但對于那些消失的朝代,從書本里
抬起頭的人都有些茫然。
這用于俯瞰的磚墻,現(xiàn)在
陷身鬧市,只能用于朝時間深處張望。
我們在燈下翻閱,運河中
作為風(fēng)景的水并不流動。當初,
催促人們書寫的力量
已提前消失。而任何文字
都不會在閱讀中死去:不是水,
是這些文字在保護它知道的一切。
浮世交給游船吧。許多事
在文字間拖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們
都倦怠下來。甚至,
覺得沒必要知道得細致。
當我們想清楚了那其中的秘密,比如
面對這會館和鈔關(guān),
會覺得,歷史正該如此維持。又疑心
哪里有些不對,仿佛
被解說者的語氣藏起了什么。
在門票、喧嘩,或反常的寂靜中,
忠實而肯定的過去,又僅僅
像從線索中分蕊的似是而非的東西。
是的,所有線索里,
運河無疑是最大的一條。
傾斜的記憶,總像會在某個夜晚的
碼頭登陸,潛入
我們的生活而我們不知不覺。
這是我們的時代,圣旨擱置在展廳中。
這也是古老的時代,一張泛黃的
公文,細讀之下,感覺它對于我們的生活
仍在起作用。
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仿古建筑
都試圖有一個稱職的表情。
我們在河邊散步,看見
平靜的水面仍在截取鏡像。
在所有時代里它都是這么干的,
如此偉大的技藝,忠實,準確,卻常常
又被忽略為無關(guān)緊要。在它們
進入未來某個人的思索之前,它們
徒然地記錄著發(fā)生的一切,
直到一種深深的疑慮像一幅畫,或者
置于顯影板上的一張X光片。
而波浪是一種不真實的東西,它代表了
許多無法細究其意義的瞬間。
理想像巨浪倒塌了,太突然的
發(fā)生,甚至來不及產(chǎn)生教訓(xùn),
就被轉(zhuǎn)換成紙上的技法。
運河邊,彩燈亮了,河水
被干預(yù),變幻著顏色,仍然像
一個適合生活的地方。有人
把霧氣處理得像一聲嘆息,并覺得,
想不明白的東西,
這樣呈現(xiàn)是恰當?shù)摹?/p>
多好的藝術(shù),多么糟糕的方式。一直,
我們辜負了運河的鏡像,以至于
當它從遺忘中重新浮現(xiàn),
仍然是陌生的。
那么多世代過去了,我們從不曾領(lǐng)悟
一面鏡子真實的愿望。
銅鏡、玉器、陶瓷、柱礎(chǔ)、箭鏃……
松散生活中的嚴格之物,備受
珍惜中暗藏的方向和誤差。
民謠、唱腔、船夫號子……
生動的聲音都有它的血統(tǒng),
和不容置疑的心跳。
而風(fēng)像慣性一樣吹著沿岸,它的任性中
只有決定,并無見解。
來自戲曲的高潮,卻常常
陷入鑼鼓的急剎制造的寂靜,制造出
難以被理解的空缺,讓人拿不準
是否有另外的生活隱身其中。
【胡弦,詩人、散文家,著有詩集《陣雨》《沙漏》《空樓梯》《石雕與蝴蝶(中英文雙語)》,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蔬菜江湖》等。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詩刊》《星星》《作品》《芳草》等雜志年度詩歌獎?,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揚子江詩刊》主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