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是濕冷濕冷的,冷一點點滲透到骨子里,看不見冰,看不見霜雪,卻是那樣持久難忍的冷。山上的梅花開了,素白,單薄,像個流落人間的仙女,臉色蒼白,淚光點點,風一吹,就有了楚楚動人的意思。
每見梅花開,何瑞榮就會想起那個叫梅的女人。她的生命也像這一株倔強的梅樹,生在迎風的山上,任由霜雪砸落,咬咬牙,就又過去了。日子在咬牙中一天天地落在了歲月的樹上,最后結(jié)出了幼小的果子。這果子小小的,盼它們長大要歷經(jīng)很多風吹雨打的日子,卻也是樹的心頭肉,怎么看,也是歡喜。只是不知道,那些風吹雨打的歡喜,如今又落在了哪里。
一
花樹下沒有花樹,卻有許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取名帶花:桃花、櫻花、銀花、梨花……一朵朵嬌嫩的花兒在花樹下成長。時不時聽見村里人呼喚自己女娃的名字,就仿佛置身在生機勃勃的春天,百花盛開,蜂飛蝶舞。
花樹下群山環(huán)繞,太陽落到山的那一邊,一天似乎要結(jié)束了,可是天就像被柱子撐住了一般,就是暗不下去。日子就被拉長了,這被拉長的時間里就用來做零散的活兒:喂豬、喂雞、收衣、燒火做飯、打掃院落……
相傳花樹下的人去世后,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不用買路錢,通往極樂世界不用經(jīng)歷任何苦難。住在阿婆髻的阿婆會提前坐在門口等,等到亡魂收拾妥當了,沒什么牽掛了,就領(lǐng)著他沿著白糖崗一路走一路走?;钪?,白糖崗一路白糖,可以一路嘗著甜離開。直到空中傳來仙樂,天上飄來五彩祥云,阿婆就把亡魂送到云上。亡魂踏著云彩升上天堂,從此無病無災,無憂無愁。誰能想到呢,越是窮苦的地方,傳說越是美麗。
作為黨員扶貧干部的何瑞榮來到花樹下第一次聽這個傳說時,心莫名地一酸。這是吃了多少苦的人才能編織出如此美的傳說,哄自己好好活下去,活到阿婆來接的那一天。
何瑞榮來花樹下是村干部帶的路,這個傳說也是村干部說的。從市區(qū)驅(qū)車到村里,已是黃昏。他從小店買來一箱牛奶,幾包餅干,拎上從家里帶來的一些水果,和村干部一起去扶貧對象的家里。他與其他兩個干部組成扶貧工作組,除了日常統(tǒng)籌工作以外,還各自掛扶了一家貧困戶。途中偶爾也會遇見幾個老漢,含著煙,挑著擔,歸著家。也會遇見幾個老婦,時而喊著孩子的名字,時而打狗罵雞。村落有不少小洋樓,也有不少泥屋青瓦,總體還是古樸。一路上看到的桃樹遍野,光禿禿地站在風中,和他一樣感受著四面八方的涼意。
花樹下許多人的窮,是祖?zhèn)鞯?。世世苦,代代窮,年年歲歲,祖祖輩輩在地里刨食,安慰那虛空的胃,梅的家里也是一樣的。
貧窮這件事,到了梅這一代就更加明顯起來了。梅有過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全都在早些年夭折了,梅的母親也在生她的時候大出血,沒救回來。梅長得好看,聰明伶俐,這個充滿苦難的家庭有了些安慰。有了孩子,人生中總會多了些溫暖的期待與回聲。梅沒有去上學,祖父祖母教她識文斷句,她學得認真,并不比上學的孩子知道得少。祖母曾經(jīng)是大家閨秀,梅有祖母的影子,耳濡目染的,行為舉止便與平常女子不同,多了份優(yōu)雅、矜貴。
梅出落得漂亮,如清水芙蓉。上門求親的人不少,家人卻把她許給了孤兒百順。百順的父母早年得了癆病去世了,他吃百家米長大,為人忠厚老實,勤快,沒有不良嗜好,就是窮。
梅是何瑞榮掛鉤扶貧的對象,這時百順已去世。梅和閨女兩人過著寡居的生活。何瑞榮根據(jù)上面的要求,先入戶走訪,天氣有些冷,他將身上的衣服夾緊,哈了一口氣在手掌上,搓了搓手,以驅(qū)趕心中的寒意。開門的是梅,將他們讓進了屋。
梅忙著生火,清瘦的手指攥著火鉗,將火盆里的炭翻了翻,火紅一片,空蕩蕩的屋子里有了些許暖氣?;鹋锜踔粔夭?,她倒了一盅,遞給他。茶盅冒著騰騰熱氣,他最愛在冬天喝這樣的暖茶,從身體到心里都感到溫暖。
屋子是僅有一層的紅磚房,前幾年政府補貼八千塊錢幫忙蓋的,沒有裝修,也沒有多少家具,空空蕩蕩。
有個小女孩,大約五六歲的光景,坐在火盆邊取暖,看見來人了,抬頭明媚一笑。她的笑如同清水洗過一般,清澈、純粹、干凈、美好,沒有一點雜質(zhì)。
女孩說:“摘暖?!?/p>
二
何瑞榮愛喝茶,那種滾燙的茶,紫砂壺,加水,小火一點一點地燜,直到滾燙,撒落適量的茶葉在水里翻騰,火一直燒著,他用小杯接,淺嘗,發(fā)出嘖嘖聲。一小杯一小杯琥珀色的茶,把時光一寸一寸流進他的腸胃。日子簡單,也美好。
而妻子最恨的也是何瑞榮這一點,明明有著大好前程不去奔赴,整天在這里消磨光陰。何瑞榮本身就喜歡這歲月靜好的簡單生活,沒有她那么高的心氣。妻子恨鐵不成鋼,卻也沒辦法,鐵就是鐵,你恨它也成不了鋼。她只好親自上陣,本是一名普通教師的她,愣是被逼迫得像池塘里的泥鰍,圓滑順溜,鉆到哪兒,哪兒就土壤肥沃,前程似錦。人到中年,已是他們那個縣重點中學的副校長,業(yè)務能力更是強得沒話說。這成績,在那么個不大不小的地方,足以傲視群雄。而何瑞榮還在教育局辦公室打雜,整天把自己纏死在材料里。不是草擬這個通知、信函,就是寫那個工作總結(jié)、計劃、管理規(guī)章……按部就班,工作說不出哪里出色,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后來,心灰意冷的妻子一腳把他踹開,眼不見心不煩,自己奔前程去了。再后來也成家了,嫁的是個位高權(quán)重,擲地有聲的男人。何瑞榮也沒有多少悲傷,兩人年輕的時候恩恩愛愛,也算夫妻同心,柴米油鹽久了,各自的秉性都現(xiàn)了,像兩匹不同性情的馬,一個前一個后,一個等一個追,等的人心急,追的人心累,干脆各走各路,反而相安無事。
兒子正在讀高中,也稍微有點恨老爹的不爭氣。但是畢竟是爹,打斷骨頭連著筋,苦口婆心勸爹挽留母親,結(jié)果老頭子不為所動。兒子無可奈何,只好跟著母親離開了這個家。離開之前還不忘說一句:放心吧,我不會不管你的,等你老了我回來孝順你。何瑞榮莫名地被暖了一下,擺擺手,等于說了再見。
何瑞榮想著,自己上輩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如今竟然落了個妻離子散的地步。想著往后余生還是要多做好事。這么想的時候,他的心里舒坦了。
當領(lǐng)導找到他讓他做這一屆的扶貧干部下鄉(xiāng)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坦白說,關(guān)于扶貧的那些事,平時也不是沒少聽說。
扶貧干部工作繁忙,幾乎每天都在填表格,項目繁多,要求細致還要實時更新,得根據(jù)不同的要求,反復核算,心平氣和、認認真真地填,一填就一大摞。換了別人可能會心煩,但對何瑞榮來說這沒什么,天天住在村里也可以,反正妻子已遠走高飛,沒空管也不想管他。
再說,他有耐心,數(shù)據(jù)表格啥的對他來說都不算個事,一項一項慢慢來,總會把事情做完。
扶貧工作落到實處,還是有諸多困難的。素日和楊主任、李主任一起喝茶,聽他們說過不少扶貧的事。楊主任去的是楊梅村,幫扶的對象叫劉國強,此人好吃懶做不說,歪門邪道的事還很熱衷。
盡管如此,楊主任還是對他們家的事格外上心,噓寒問暖,細無巨細。他說想養(yǎng)牛,楊主任就和組織申請,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一頭小母牛。劉國強喜滋滋,表示保證好好干活,等牛生崽,崽又生崽,子子孫孫無窮盡,一定發(fā)家致富,不拖組織后腿。不到一個月的工夫,三千多塊錢的小母牛,就被他以一千塊錢的價格賣了,錢也揮霍光了……
同一個局的李主任去的是下寨村,幫扶的是錢家兩兄弟。本想鼓勵他們勤勞致富,種點瓜果蔬菜,錢家兩兄弟開始還和李主任一起翻地,種花生、種豆角茄子,還一起搭棚種上了雞蛋果、鷹嘴桃……可是兩個懶漢種下去就不管了。每次叫他們一起去,他們要么就沒起來,要么就在榕樹下優(yōu)哉游哉曬太陽。他們說不管,反正脫貧不了,扶貧干部回不去。
春種、施肥、打藥、秋收……李主任像個實打?qū)嵉霓r(nóng)夫,從日出忙到日落,從春忙到冬……手把鋤頭磨起了繭,面朝黃土背朝天,曬得黑不溜秋,回去爹媽都不敢認。
“一個人心窮了,怎么扶都像一攤爛泥,上不了墻?!睏钪魅?、李主任像兩個戰(zhàn)友一般,對自己的扶貧對象恨鐵不成鋼。何瑞榮兀自笑了起來,他們咬牙切齒的模樣真像自己的前妻,前妻當時也是這么百般無奈、無計可消除。他甚至有些心疼起那個女人來,這么多年,心高氣傲的她,心里該有多累,想想真是委屈了她。
三
花樹下依山傍水,環(huán)境優(yōu)美。已是春天,百花盛開。山上是桃花,山下是桃花,來來往往有許多游客,他們笑著,鬧著,像一條歡樂的小溪,向前走著。
前些年,下來扶貧的“第一書記”看這旅游資源豐富。于是請來專家、學者,精確規(guī)劃,致力打造成休閑的旅游基地。經(jīng)過兩三年的建設,花樹下的房前屋后、山上山下已經(jīng)種滿了鷹嘴桃。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桃子會掛果。
鷹嘴桃規(guī)?;N植一定會帶動貧困戶增收脫貧。何瑞榮看著這漫山遍野的灼灼其華,有些想不通,為什么梅家那一片桃林卻落單了。三三兩兩的花,小朵小朵的花,清清淺淺,顯得單薄,風一吹輕飄飄地落……一看就是對主人的疏遠打理表達強烈的抗議。梅看著不怎么爭氣的桃林,有些難為情。
百順活著的時候,春天施肥除草、冬季修剪枝丫……所有工作,梅都是跟著他一起做的,他走了后,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不說,有些技術(shù)她壓根就不懂。特別是排水系統(tǒng),為了保護土壤的結(jié)構(gòu),要用到膜下滴灌技術(shù),這技術(shù)說簡單也簡單,可是梅愣是做不好。
何瑞榮明白了,她不是做不好,而是心思不在這。這一片桃林是她和百順一鋤頭上天,一鋤頭下地辛辛苦苦種植的,如今物是人非,怎能不觸景生情,產(chǎn)生心灰意冷之感。
百順是梅的青梅竹馬,也是梅的丈夫,可是就在大女兒桃花十歲那年,跟著桃花走了。作為他的妻子,梅到底覺得又氣又恨,更多的是無奈和遺憾。
小時候的梅瘦小懦弱,經(jīng)常是同村男孩子們欺負的對象。村里的孩子都很野,整天上躥下跳、上梁揭瓦、掏鳥撈魚、偷瓜打架……天不怕地不怕,玩得和瘋子似的。他們還有個共同的愛好,喜歡拿梅取樂,除了百順。百順是窮苦的孩子,他不在男孩堆里,沒有起哄,沒有笑,也沒有勇氣去幫忙,只是躲在角落心疼地看著她倉皇而逃……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卻盛滿了淚水。像汪洋的大海,把他淹沒。
她是注意到他了,注意到每次出現(xiàn)時那雙關(guān)切的眼睛。他們成了朋友,她對他很是感激,因為他是全村唯一一個沒有欺負過她的男孩子。
梅慢慢長大了。很多人慢慢發(fā)現(xiàn)了梅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里不一樣。過了很久,在村民有限的知識中蹦出一個詞。對,氣質(zhì)。她走路是輕巧的,笑容是溫和的,說話是軟軟的……即使穿著最樸素的衣服,透露出的也是大家閨秀的優(yōu)雅。
男孩子們開始不欺負她了,都想著和她說說話。他們開始欺負百順,生氣這窮小子憑什么可以和梅這么好。不管別人怎么眼熱妒忌,她就是和他好,就是信任他,最后她還嫁給他了。
他們過的就是平常百姓的樸素日子,他們有了女兒桃花。桃花就是梅的翻版,眼睛大而美,是那樣美好,他們的日子也跟著變得美好起來。
可天公不作美,桃花十歲那年因病夭折,百順郁郁寡歡,即便是有了小女兒梨花也難以釋懷,終于因過度思念桃花,沒多久也跟著走了。
梅至今還記得百順給她講過一個離奇的夢:夜里,百順夢見桃花牽著老黃牛去河邊吃草。老黃牛還在認真地吃草,桃花站著不動,望著水潭里幽幽的水發(fā)愣。百順說,桃花回家。桃花回頭咧嘴一笑,搖搖頭,走向潭水中央……百順拼命呼喊:桃花,回家。
桃花一步一步走向深淵,說:“我好害怕……”
他看見她的身子一點一點沉沒,最后剩下個圓溜溜的頭,頭上那只蝴蝶結(jié)浮在水面上,最后連蝴蝶結(jié)也看不見了,什么都看不見了,潭水幽幽,發(fā)出寒冷的光。
當梅慌里慌張地看著自己的男人時,他正在床上大口大口喘著氣。身上的汗水剛剛退去,殘留在皮膚上的濕熱氣息使他顯得呆滯。他的心產(chǎn)生了針刺般的驚悸之感,眼睛非常澀,淚水爬滿了他的臉,他已經(jīng)很累了,顧不上抬手去擦。他迎著妻子滿是疑惑不安的目光,想著該如何應對她的詢問。
最終,她什么也沒有問,他什么也沒有說。
兩人抱成一團,哭成淚人兒。
四
后來,百順像從前一樣,忙前忙后。從山上砍回一屋子的柴草,足夠燒三年,菜園的籬笆修葺得整齊牢固,一頭牛都撞不破,蚊帳被單全部清洗干凈……他說人生太苦了,咱們還是要好好過日子。有時候,他會緊緊擁抱她,像個小孩子依賴母親,又像個大哥保護妹妹。他是抱得那樣緊,仿佛生離死別一般,梅的心總是慌慌的。這種感覺,怎么看都有點像回光返照。
梅的感覺最終是對的,那個年代,人們并不清楚“抑郁癥”是什么病。只記得找到百順尸體的時候,風有些涼,落日猩紅。百順靜靜躺在山底,周圍散落一地柴草……
梅始終愿意相信百順的死只是個意外,可再也不會有人告訴她答案了。
百順出殯那天,風很大,呼啦啦,呼啦啦地吹著。風越吹越大,越吹越大,吹落了樹上的一些枯枝,枯枝嗚嗚撕裂的聲響刺向蒼穹。天空如此陰沉,似乎很快就要落下一場雪來??墒悄戏降奶炜眨幌卵?/p>
慘白的月光下,梅蹲坐在地上,埋頭大哭。
…………
“桃花和百順都走了,桃樹當然不開花了?!泵氛f。何瑞榮看見她的眼睛起霧了,霧越來越大,最后化成雨滴,落下來,砸在地板上。
“沒事,還有梨花,還有我?!焙稳饦s本是想安慰幾句的,吐出來的話卻有些溫情脈脈的味道。
他們就開始忙活了,這年的桃花不開不要緊,明年得開,不僅開花,還要掛果,還要有收成。
何瑞榮就住在小學堂,那里有教師宿舍。不過后來孩子們都去鎮(zhèn)上讀書了,學校已經(jīng)空空蕩蕩。學校離花樹下近,幾十米的距離,剔個牙的工夫就走到了。
何瑞榮送了一部手機給梅,是她前妻退下來的華為,功能齊全,看著和新的一樣。他坦白是舊的,如果不嫌棄就將就著用吧。他前妻是什么人,手機一年一換的,退下的手機也比一般人用的手機好太多,梅喜出望外。后來,他用這部手機教梅拍抖音,教梅網(wǎng)上賣桃子,網(wǎng)上賣娘酒。是的,后來梅又開始釀起了客家娘酒。
那是一個早晨,梅讓梨花喊何瑞榮過來吃朝(早飯)。她煮了酒糟燜雞蛋,還給他熱了一碗娘酒。酒是她自己釀的,可口醇香,甜甜糯糯,一碗下肚,酒意微微,臉上放光,全身似溫水沐過,暖烘烘、熱融融。何瑞榮靈機一動,說這么好的酒,應該推廣出去。
于是,除了打理桃樹之外,梅還操起了副業(yè):釀酒。何瑞榮給這種客家娘酒取名桃花釀。桃花釀在后來遠近聞名,凡是來賞桃花的,一定要喝一碗桃花釀;凡是來買桃子的,一定買一壇桃花釀……何瑞榮和梅一起搭檔,配合得默契,讓桃花釀香飄萬里。來往的游客常常誤會他們是兩口子,何瑞榮連忙否認,梅只是低頭笑。
那年冬天,梅織了兩件毛衣,一件送給何瑞榮,一件送給梨花。
日子紅紅火火,好了起來,梨花開始長大,也去鎮(zhèn)上讀書。校車早晚接送。何瑞榮在他們家門口搭了個秋千架,放學回來的梨花坐在秋千架上晃啊晃,時光就變得溫柔了。
很多年以后,花樹下被評為鄉(xiāng)村振興、脫貧攻堅全面建設小康模范村。何瑞榮完成任務,回到單位,回到自己的城市。他有時候會對梨花說抱歉。梨花說何叔叔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和阿媽都非常感謝您。何瑞榮不語。梨花又說,阿媽肯定是愛您的。他就笑了,滿眼幸福。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梅開始不停地織毛衣,給梨花織,也給何瑞榮織。她開始日復一日地釀酒,卻不賣了。她說日子好了就行,咱們得知足。她說南方的天冷得入心入肺,要讓自己最親的兩個人暖暖和和的。她說何大哥愛喝我釀的酒,我得囤著……
何瑞榮暖暖地笑了,“傻不傻啊,以后想喝,你再給我釀不就好了?!?/p>
梅也笑了,笑著笑著就滲出淚。
五
梅的心里壓著沉沉甸甸的痛,像門前的梨花,一簇簇,慘白慘白,弱得經(jīng)不起一絲風吹雨打。面對這千樹萬樹梨花開,梅有些癡,美麗的眼睛亮了亮,又一點一點暗淡了下去。她的梨花,該怎么辦呢?
她感覺天暗了,那樣多的黑,無遮無攔地向她襲來,就像眼睜睜看著臺風席卷莊稼,眼睜睜看著洪水沖垮橋梁……
那天,她去了何瑞榮的住房,給他的屋子打掃干凈,將他陽臺上的蘭草澆了水,那是他從花樹下后山挖來的四季蘭,被他養(yǎng)得瘦瘦弱弱的,和他的人一樣,有些仙風道骨??吹浇锹淅镉幸欢雅K衣服,她說,要不何大哥我?guī)湍阆聪窗??何瑞榮愣了愣,忙搖頭,“不不,我?guī)湍闶枪ぷ餍枰挥没貓蟮??!?/p>
梅瞪著大眼睛看他,有些迷蒙:“只是工作嗎?”
四目相對,他深邃的眸子如碧波的幽潭,斂入漫天風華。何瑞榮心跳得快,肯定不是,否定也不是。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梅就幫他把衣服洗了,晾在陽臺上。何瑞榮從她忙碌的身影中看到的是一個妻子的樣子,頓時臉紅了。他坐在床邊,她忙完也在床邊坐下。這下就顯得拘束了,他站起身,拉開窗簾抽了根煙。
“你能抱抱我嗎?我冷?!彼蛩l(fā)出邀請。何瑞榮有些猝不及防,搖頭。
她的眼睛有破碎的眼淚,他的心軟了,也亂了。他張開雙臂回應她的期待,像擁抱初戀的女孩。他發(fā)現(xiàn)她的身和心都是如此冷。
她關(guān)了燈,打開自己,說:“謝謝你?!彼阉崎_,他不要感激,不要償還。那他要什么呢?他自己也理不清。她懂他的意思,說,“你放心。”他感覺到她的心在慌亂地跳,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他終于潰不成軍,俯下身來。他們就像兩尾擱淺的魚,在相濡以沫中得以生存。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清晰的夢,夢見梅坐在她的床前默默地看著他。何瑞榮嚇了一大跳:“梅,你怎么了?”
梅說:“何大哥,你是個好人,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何瑞榮說:“你這是要去哪里???”梅說:“桃花說她冷,我去給她添些炭,摘暖。”何瑞榮說:“那梨花怎么辦?。俊?/p>
梅說:“這些日子,多謝你關(guān)照,梨花就麻煩你照顧了……”說完就低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好不凄慘。這時突然看見一個阿婆說時間到了,就領(lǐng)著她一路走,轉(zhuǎn)眼就沒了蹤影。
何瑞榮從夢中驚醒,天已經(jīng)大亮。身邊已空蕩蕩,沒有了梅的身影。
梨花在門外哭著敲門,哭著喊:“何叔叔,阿媽出事了?!?/p>
梅暈倒了,就倒在閑置的房間里。窗外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格外的刺眼。
她給何瑞榮留了一封信,信中說她患了癌,晚期了。她要走了,下輩子一定嫁給他。她之前說過不要下輩子,做只貓,做只狗都不要做人,來人間一場總要吃苦,這輩子已經(jīng)苦夠了,就這樣煙消云散的好??墒撬敢鉃樗释螺呑?。
她請求他照顧梨花,她織的毛衣可以穿到梨花十八歲,她釀的娘酒也夠他喝好多好多年,希望喝酒的時候想起她,內(nèi)心是溫熱的。
何瑞榮抱起梅在山路上狂奔,落下的淚珠變成一路的痕跡。終于,梅被送到了醫(yī)院,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又回來了。何瑞榮將積蓄全部拿出來給她治病,她拒絕了。后來,他把她們母女接走了,他們組合了幸福的家。撐了幾年,梅終究還是走了,離開時,臉上開滿桃花。
很多很多年以后,何瑞榮回到花樹下,拾起一捧被風搖落的花瓣,緊握雙手,手上染著桃花淌下的粉紅汁液,有淺淺的淚水滴落下來,和花的汁液摻和在一起,滲進掌心的紋路里。
他來過這里,掌紋里如此清晰的感情線,曾和她緊密相連。
眼前的山又多了幾棵李樹,桃紅李白,色彩分明,就像他們之間的分界線。有風吹過來,有蝴蝶飛過來,有蜜蜂飛過來。一切都越來越美好,就是陽光越來越刺眼,刺得他滿臉是淚。
梨花站在陽光中的花樹下,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個叫梅的女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還有個叫梨花的女孩笑著對他說:
“摘暖?!?/p>
作者簡介:燕茈,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安徽文學》《作品》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花樹下的舊時光》。
(責任編輯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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