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楚原,于我,真可以談十日十夜。
那年電影資料館給他做口述歷史訪問,我自說自話,怎么不找我?我有好多好多為什么要問楚原。因為他是最早教會我問“為什么”的粵語片導(dǎo)演。而“為什么”又不是只求一個答案的那種為什么,卻是,怎么你的電影可以跟別人的那么不一樣?
一部一部古龍拍下來,驚奇全不如一部 《愛奴》(1972),但你為什么會想到拍 《愛奴》?為什么會用邱剛健的劇本?為什么會用貝蒂演春姨?而最不想問的是,《愛奴新傳》(1984)為什么要拍呢?
二十年不斷求變已是你在世俗價值觀面前的最大堅持。
你的電影,就算文藝言情,也拍得處處懸念。《含淚的玫瑰》(1963)竟似《迷魂記》(1958),《我愛紫羅蘭》(1966)也是,還有《冬戀》(1968),當(dāng)大家都說你有希區(qū)柯克之風(fēng),我卻在當(dāng)中得出了你是我的一種“解藥”的結(jié)論:上述電影,不全都是直男被玩得團團轉(zhuǎn)的“女人是迷宮”的游戲?美其名是不得善終的愛情,是遺憾,依我看,全都是男性對女性的不懂和不理解。
所以,《黑玫瑰》(1965)是我心目中第一名的楚原電影。當(dāng)張敏夫向美玲美如說出“想不到我一世英名會敗在你兩個女孩子手上”時,我覺得好像被放飛一樣,真的,那年我7歲,坐在九龍城戲院的一個座位上,完全沒有認同那高大英俊的謝賢。但我隱約感覺到了,玫瑰不一定要像玫瑰。
由看到這部粵語片開始,我隱約感覺到面對復(fù)雜的世界,要有一種黑玫瑰精神,以柔制剛,不如智取。長大之后,發(fā)現(xiàn)這份禮物可以受用一世,因為柔是韌力,智是理與情的平衡。足夠的智能令柔長,足夠的柔能令智生。
我們的時代正好相反,男性中心的意識主導(dǎo)了一切的時間觀(一如男性的性高潮所反映的目的與手段),更加使我這個沒法在這種模式中找到自我認同的“他者”必須找尋出路。《黑玫瑰》 中的sisterhood X robinhood提供了后來一種理想的比喻:創(chuàng)作等同“鋤強扶弱”——在男性主導(dǎo)的世界里,必須有著陳美如陳美玲的靈動性,才能面對被父權(quán)機制(器)投影出來的“(超)現(xiàn)實”。
你的創(chuàng)作生涯,有別于其他粵語/港產(chǎn)電影,是Open minded, Liberal,Liberating 的。你從教條的傳統(tǒng)走出來,再走進按自己意志生長的未知里。雖然,當(dāng)中不乏大量的折衷、妥協(xié)、屈服,但二十年不斷求變已是你在世俗價值觀面前的最大堅持。堅持就是:在跟風(fēng)與創(chuàng)造潮流之間,你的每一次成功,都代表一次突圍,而這些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皆標志著作為男性導(dǎo)演,卻擁有陰性的修復(fù)力量,如《含淚的玫瑰》、《冬戀》、《胡涂太太》(1964)、《玉女添丁》(1968)、《七十二家房客》(1973)、《愛奴》,以至古龍系列中的《白玉老虎》(1977) 和《繡花大盜》(1978)。這些電影中的男女角色都有失衡和創(chuàng)傷,但你對待他們的命運,即使悲劇收場,也還是有積極意義。
你大抵永遠不會知道你的queer power 影響可以有多深遠。因為你一直以愛情為名,反思男性對于自己作為一個人卻把陰性那一面壓抑下去的性別盲點,所以你的電影(粵語片)里總是出現(xiàn)藝術(shù)家的角色:那是男人陰性最能光明正大曝光的時刻,但與此同時,又把成敗得失與之捆綁,于是我們看見虛榮又患得患失,自卑又強裝自大的男人,最終錯失了畢生最了解他的人。
很難想象沒有你的電影,我的成長拼圖中,會在哪里找得回那么重要的一大塊。不用我說,你知道我的有生之年會常想起你,也會跟還不認識你的人說起你和你拍過的那120多部電影。
謝謝你,楚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