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筠上的墨意

忍冬

徐秉方，1945年生，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傳承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自幼受家庭熏陶，主攻留青竹刻，亦擅紫砂壺刻和書畫創(chuàng)作。數(shù)十載潛心刻竹，鉆研技法，其作品刀工精細、題材廣泛、內(nèi)涵豐富、意境高遠，深得先人留青技法精髓，又不落窠臼，大膽創(chuàng)新，開創(chuàng)留青山水云霧刻法之先河。代表作品有《荷塘清趣》《觀瀑圖》《山靜鐘聲遠》《教子圖》等。

空山、霜云、叢篁、靜水、殘院、柳橋、翔鳥、雅人……四時景致在薄如紙張的竹筠上瀟灑舒展，靈動精微。徐秉方的竹刻作品得自然之趣，于虛實相照間彰顯筆情墨意。其畫作與竹刻作品相比，清幽之外更見生機。刀筆相生，是他生生不息的藝術(shù)追索，亦是蒼枝之上競開新篁的生命力量。

“生命力?！毙毂皆谡劦叫焓先鷤鞒袝r，用了這個詞來表述傳承的意義。常州留青竹刻于清末頗負盛名，近現(xiàn)代以來形成了以徐素白、白士風為代表的兩大流派。作為竹刻名家徐素白之子，徐秉方繼承了其用留青雕刻表現(xiàn)中國畫“墨分五色”之境的精湛技法，于留青山水云霧刻法等領(lǐng)域開拓出新，作品既具匠心之精微工致，亦不乏文士之清逸高雅。

毗陵一竹翁

2021年10月15日，“蒼枝新篁—徐秉方藝術(shù)展”在常州博物館一樓特展廳開幕，這是徐秉方在家鄉(xiāng)常州迎來的首場藝術(shù)個展。展覽由常州市各級文化部門聯(lián)合主辦、承辦，涵蓋“毗陵竹翁”“君子匠運”“玉人容姿”“浮世清歡”“遠山虛云”五大部分。其展出的130余件留青竹刻、紫砂壺刻以及書畫作品，構(gòu)筑出徐秉方立體化的藝術(shù)生涯和生活圖景?！吧n枝”寓意徐秉方數(shù)十年滄桑的竹刻人生，“新篁”即從這蒼枝之上潤養(yǎng)的新生之竹，這既是對徐氏留青竹刻幾代人“傳”與“承”的生動詮釋，也是對徐秉方生生不息的藝術(shù)生命的最好注解。

徐秉方自述：“藝術(shù)作品必須擁有四時常茂的生命力，藝術(shù)家亦然?！币虼思幢阋暳途﹂_始衰退，77歲的他仍刀筆不輟，勤勉如昔，除進行少量竹刻創(chuàng)作及為年輕人提供技藝指導外，多數(shù)時間用在了書畫和壺刻上。“最初我自詡‘竹友，后來我把自己看作一根‘竹子;現(xiàn)在我老了，就成‘竹翁了—知竹、愛竹、刻竹和畫竹的老翁?！被仡櫦荷恚毂饺绱诵稳?。

徐秉方對竹的喜好一方面源自家學的熏陶，另一方面則與江南地區(qū)多竹的自然環(huán)境有關(guān)。常州山區(qū)有大片竹海，他自幼穿梭于竹叢之中，觀察竹的不同狀態(tài)。在他眼中，竹是生動繽紛的，“在不同光照和不同角度下，竹的色調(diào)是完全不同的。陽光下，我們看見的是翠竹;夜幕降臨時，翠竹就成了墨竹;秋霜之后，青綠色的竹葉中有時夾雜著紅葉，又成了紅竹”。因此，徐秉方畫稿上的竹總是色彩斑斕、充滿生機的。竹賦予了他天然的靈氣，也在他身上塑造出清勁虛懷、剛韌不屈的品格。

“父親最初并不贊同我專業(yè)從事竹刻，因為那時靠刻竹來養(yǎng)家糊口很艱難?！毙毂交貞浀馈＜幢闳绱?，他始終未曾放棄竹刻藝術(shù)，“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折一根樹枝當筆在田間寫寫畫畫，在墻上、門上用刀嘗試雕刻”。為了刻出高境界的作品，徐秉方常去上海請父親的好友唐云、謝稚柳、程十發(fā)等書畫名家創(chuàng)作墨稿，也一直謹記父親“刻者必須在書畫上下苦功夫”的告誡，勤練書畫。

刻是畫的再創(chuàng)造，以書畫為根基的留青竹刻要求刻者必須了解繪畫理論和筆墨技法。“刻者如果能自作畫稿，其作品就會更加刀筆縱橫、爐火純青;如若不能自主繪稿，那也需要深入了解底稿，就好比舞臺劇演員深刻地理解劇本一樣?！毙毂叫蜗蟮乇扔鞯馈Ｐ毂?jīng)]有系統(tǒng)學習過繪畫，他的繪畫技法一方面來自名家指點和自己對古代書畫理論的研讀，另一方面來源于對生活的用心觀察和體悟。他的竹刻作品常是自畫自刻，山水、竹梅、花鳥、云霧……大自然中的種種事物在他的刀筆下鮮活而富有生機。其畫作靈動，竹刻清遠，洋溢著文人畫的審美意趣。

蒼岫落煙云

徐秉方曾在多篇論著中就留青竹刻的選材、畫稿、雕刻等環(huán)節(jié)進行過詳細論述?！笆紫冗x材要講究，竹刻選材往往是百里挑一;其后是處理得當，再是制器要精致;繼而畫稿如同舞臺劇本，尤為重要;最終的雕刻是演技，決定著一件作品是僵硬還是靈動。”一件留青竹刻作品從選材至完工，徐秉方認為每一道工序都馬虎不得。

留青竹刻的特色，在于巧妙利用不到0.1毫米厚的竹筠與竹肌之間的色差，運用淺刻、浮雕等不同雕刻技法，刻出層次分明、明暗有別的圖案。隨著時間沉淀，竹筠與竹肌色澤的反差會逐漸增大，作品便更富于立體感，更有韻味。因而，雕刻就顯得格外重要。

對于留青竹刻而言，實刻相對容易，虛刻卻很難。徐秉方的留青山水云霧就屬于虛刻部分。在他的作品《觀瀑圖》《山靜鐘聲遠》《黃山松云》《云山晴曉》中，可以清晰望見繚繞的煙云在山石之上時起時伏，奇松隱沒，山嵐朦朧，整幅畫面虛實相生，含蓄而不露刀痕，虛緲中流露自然，意境疏朗，生氣淋漓。

“我的竹刻作品，從花鳥題材進入山水領(lǐng)域，得益于一次難忘的黃山之旅。”提及山水云霧刻法的緣起時，徐秉方說。黃山云山一體的景致令徐秉方震撼不已：千巖萬壑稠迭連綿，巍峨渾厚;峰間云霧變幻交織，忽聚忽散;奇松秀石隱沒其間，蒼古遒勁。“從黃山歸來后，我靜心回顧了此次游歷，沒有描繪哪個具體景點，而是表現(xiàn)黃山的山石煙云和生長于峭壁間的奇松虬干?！彼f。由于流動的煙云的介入，其作品的空間感和韻律感相較傳統(tǒng)竹刻山水有了很大提升，近景蕭疏蒼潤，遠景平闊高遠，層次由此豐富起來，讓觀者更有身臨其境的藝術(shù)想象。

通過黃山煙云，徐秉方開啟了留青山水竹刻創(chuàng)作。他先后游歷泰山、廬山、舟山、雁蕩山、麥積山等名山，感受山川之壯秀，留意自然萬物在光影中的變化，將個人的究察和體認融入雕刻之中，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山水竹刻佳作。因竹刻結(jié)緣，與徐秉方長期保持書信往來的文物專家王世襄先生，對其竹刻山水煙云就曾表達過贊譽：“不獨于見刀處現(xiàn)神采，更求在模糊朦朧不見刀處生變化。不然，對此彌漫蓊郁，滿幅煙云，將不知如何措手矣?！?0世紀80年代，王世襄先生請書畫家啟功先生繪稿，囑徐秉方刻制一件臂擱《云山圖》，青筠之上層巒聳翠，云霧簇涌，啟功先生看后賦詩贊曰：“四百年來論竹人，三朱二沈記猶新。于今奕世傳精詣，喜見毗陵步后塵?！?DB66AD8-499C-412D-B3AB-C01629DC67D4

徐秉方的竹刻題材廣泛豐富，除山水外，花鳥、人物等皆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吧剿杼搶嵪嗌?，花鳥應精工寫意皆備，人物則要傳神寫照。”對于不同題材在留青竹刻上的表現(xiàn)，徐秉方如此概括。他早年側(cè)重花鳥，風格亦工亦寫，細致入微，所刻雄鷹威猛矯健、雀鳥翎羽分明、藤蔓疏密纏繞，承繼徐氏留青竹刻所長。相較而言，他的竹刻人物更為關(guān)注人的精神風貌，以粗放的刀工和簡練的線條表現(xiàn)人物面部輪廓和神態(tài)特征?！傲羟嘀窨虄?nèi)含墨趣，外現(xiàn)刀味，一件經(jīng)典作品通常代表了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高度，是經(jīng)得起時間檢驗的。”數(shù)十年的竹刻生涯，讓徐秉方有諸多體會。

文心與匠韻

“父親在竹刻上是嚴格的，甚至稱得上是苛刻的。”在小女兒徐春靜的眼中，徐秉方對作品的嚴苛態(tài)度讓她十分敬畏。對徐秉方而言，留青竹刻沒有完工的概念，隨著竹筠和竹肌色差的加大，一些常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問題會逐漸浮現(xiàn)，構(gòu)圖、虛實、細節(jié)、意境等，都隨著一次次修改不斷完善，直到再無瑕疵。如此謹嚴的作風深刻影響了他的兩個女兒。

徐春靜和姐姐徐文靜作為徐氏竹刻的第三代傳人，從小耳濡目染，加上跟隨父親系統(tǒng)學習，很好地繼承了徐氏留青竹刻高超的技藝和文雅的風韻：姐姐徐文靜以花鳥題材為主，風格穩(wěn)實內(nèi)斂;妹妹徐春靜則以大寫意風格為多，畫面率真靈動。父女三人刻好作品后，時常聚在一起互相品評，提出建議，再反復修正，直到臻于完美。采訪伊始，徐秉方用“生命力”三個字概括了三代家學傳承最寶貴的財富，徐春靜認同父親的表述，并具體闡釋道：“它是一種精神上的傳承，是刻在骨血里對竹刻的執(zhí)著精神。”

2020年，徐秉方和兩個女兒一起完成了5000余字的留青竹刻《金剛經(jīng)》竹簡作品，這一工作他們持續(xù)了三四年之久，與此前《道德經(jīng)》的雕刻時間大體相當。兩件表現(xiàn)佛道經(jīng)典的作品，是徐秉方70歲后的重要竹刻作品。二者皆以名家書法為摹本，涵蓋書法、印章、繪畫等內(nèi)容，剛勁端秀的筆法被刀工完美再現(xiàn)，筆鋒刀痕宛暢光潔，沉著樸茂，氣韻生動。

“在紙張沒有發(fā)明前，竹簡是最常用的書寫載體。今天我希望用更加精美恒久的竹簡雕刻形式來傳承古代經(jīng)典，彰顯圣賢之言與經(jīng)典書法的不朽魅力?！标P(guān)于兩件作品的由來，徐秉方如是說。這兩件作品亦是徐氏留青竹刻兩代人“傳”與“承”的一次交接?！暗窨堂視ū仨殨r時用心，稍不留神筆法便斷了?？痰倪^程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場心靈的修煉?！毙齑红o坦言。

江南的竹海蓮池和傳統(tǒng)的典籍哲思潤養(yǎng)了徐秉方清雅的文人風致，他一生癡迷竹刻與書畫，刀筆縱橫，獨坐幽篁。他常言：“極致的美麗是生生不息的?！睂ψ匀粺釔?，對藝術(shù)熱忱，他始終以竹比德，刀隨心運，以專注的品格愛竹、刻竹、畫竹，于留青之上勾畫虛靜詩意，自匠韻之間創(chuàng)生水墨文心?！八囆g(shù)創(chuàng)作者只有扎實傳統(tǒng)學養(yǎng)，取前人之長，同時深入自然與生活獲取新的審美體驗，再加上刀筆不輟，才有能力推陳出新?！边@是他給自己寫下的箴言，也是他對年輕一代的期許。6DB66AD8-499C-412D-B3AB-C01629DC67D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