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題學視角下漢族“后羿射日”與哈尼族射日神話比較

駱 瑩，于 敏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1）

哈尼族是一個歷史悠久、口頭傳統(tǒng)深厚的少數(shù)民族，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神話、史詩等口頭文學。在其豐富的神話傳說中，至少有六則射日神話。這六則神話與漢族“后羿射日”的經(jīng)典神話都是射日神話類型的重要部分。在人類文明早期，射日神話就已存在，它的前提是多日觀念。[1]從思維和信仰角度看，射日神話是原始信仰或神話的初步階段，是原始社會自然崇拜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一種樸素的自然神靈觀念。

漢族“后羿射日”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神話之一，在我國漢文史籍中多有記載，如：

《山海經(jīng)·海內經(jīng)》：“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盵2]

《楚辭章句》卷三《天問》注文：“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3]

《淮南子·本經(jīng)訓》：“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盵4]

綜上漢文史籍，其神話內容可概括為：堯時期，天上出現(xiàn)了十個太陽，曬得草木枯萎，河流干竭，同時人間還有妖怪作祟，民不聊生，于是帝堯（?。┡珊篝嘞陆缯热祟?，后羿射滅了九個太陽，只留下一個太陽，并殺死了患禍人間的妖怪，最后人間恢復了正常秩序。

哈尼族射日神話已搜集到六則：《阿都射日的故事》《嘎背阿切梅林》[5]《才落折射日》《為什么雞叫太陽就出來》《公雞叫太陽》《公雞請?zhí)枴穂6]。這六則射日神話在情節(jié)結構上大同小異，所以我們將這六則神話同與漢族“后羿射日”比較，并從母題學視角對漢族和哈尼族的射日神話進行研究。

俄國形式主義學者普羅普在《故事形態(tài)學》中將“母題”定義為：任何敘述中最小的而且不可再分割的單元。[7]我國神話母題學研究學者王憲昭根據(jù)中國民族神話的特點，在普羅普的基礎上將“母題”概念界定為：“母題是敘事過程中最自然的基本元素，可以作為一個特定的單位或標準對神話故事進行定量或定性分析，在文學乃至文化關系方面，能在多種渠道的傳承中獨立存在，能在后世其他文體中重復或復制，能在不同的敘事結構中流動并可以通過不同的排列組合構成新的鏈接，表達出一定的主題或其他意義?！盵8]由此可見，母題作為最小的情節(jié)單元，是體現(xiàn)在情節(jié)結構當中。

一 情節(jié)結構比較

哈尼族六則射日神話情節(jié)結構分析如見表1：

表1 哈尼族六則射日神話情節(jié)結構分析

續(xù)上表

這六則射日神話互為異文，但內容都是凡人英雄面對災難主動站出來，在他神或他人的幫助下射下多余的太陽；不同之處在于《阿都射日的故事》《才落折射日》《嘎背阿切梅林》中射日英雄的名字，以及《為什么雞叫太陽就出來》《公雞叫太陽》《公雞請?zhí)枴纷詈筇砑恿藛救涨楣?jié)。

漢族“后羿射日”和哈尼族射日神話情節(jié)比較如見表2：

表2 漢族“后羿射日”神話與哈尼族射日神話情節(jié)比較

通過情節(jié)結構的比較，可以清晰地看出漢族“后羿射日”與哈尼族射日神話在母題上的相似性與差異性。

二 “后羿射日”和哈尼族射日神話的共同母題

母題是敘事過程中穩(wěn)定、反復出現(xiàn)的單位，因此每個母題都具有特定意義，但即便是相同母題，在漢族和哈尼族射日神話中所體現(xiàn)的文化內涵也有差異。

（一）數(shù)日并出母題與災難敘述

射日神話的前提是多日觀念，漢族與哈尼族射日神話的共同母題之一，即“數(shù)日并出”母題。

上古時期便存在多日之說。作為人類“幼年”時期的先民由于認識水平低下，尚不能科學地理解自然現(xiàn)象。先民發(fā)現(xiàn)不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天上的太陽，便認為天上出現(xiàn)了多個太陽而導致大旱，這是先人們對自然界草木被曬得枯竭和河流被曬得干涸等現(xiàn)象作出的解釋。

值得注意的是，漢族和哈尼族在敘述中對太陽數(shù)量的處理上有明顯的差異。高福進的《太陽崇拜與太陽神話》曾對各民族日神信仰及神話傳說中所包含的太陽（神）數(shù)目作過統(tǒng)計：漢族有10個太陽，侗族、布依族、苗族、土家族等少數(shù)民族神話中出現(xiàn)過12個太陽，哈尼族有10個太陽、或9個太陽或6個太陽。哈尼族不穩(wěn)定的太陽數(shù)目反映天上具體出現(xiàn)了多少個太陽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數(shù)日并出”而造成大災難。哈尼族世居林草茂盛的高山地區(qū)，氣候對其影響重大，所以神話中多敘述數(shù)日并出造成了萬物枯竭、生靈涂炭的后果，神話的結局也僅體現(xiàn)為生靈復蘇、自然界恢復正常。

漢族則恰恰相反。太陽永遠都是呈雙數(shù)“十”的概念出現(xiàn)，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從字形和寓意上看，“十”呈現(xiàn)交叉路口狀，同時也是第一個十位數(shù)，代表了圓滿和頂點，在漢族意識中“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貫穿古今。數(shù)量恒定的“十個太陽”意味著事物發(fā)展到極致便位于交叉路口，人間大旱的災難便是最直觀的顯現(xiàn)，這背后傳達的是漢族最初對事物發(fā)展的樸素理解。此外，其神話結局與哈尼族相比也不側重于災難過后的自然界，而是講述了派羿下凡的堯被推舉為天子。

（二）射日母題與射日英雄的塑造

射日神話塑造了神勇無比的射日英雄。漢族射日英雄是后羿，哈尼族射日英雄則俄浦普羅或其他人類英雄。

兩個民族射日英雄都具有傳奇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英雄強大的力量和射日工具上。哈尼族射日英雄的力量通過其射日過程中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一來就拉開大弓，嗖嗖地射起來，一箭一個，箭無虛發(fā)，轉眼間八個太陽就被他射下來了。而漢族射日神話雖未講述后羿射日的過程，但講述了后羿殺妖的過程：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此外，兩個民族的射日工具都具有非凡性：哈尼族英雄的射日工具是神弓、神箭，而漢族英雄射日用的是帝俊所賜的“彤弓素矰”，二者皆具有“神器”的非凡性。這些情節(jié)不僅向人們講述了射日英雄的強大，還展現(xiàn)出男性的陽剛之氣。

盡管兩個民族射日英雄神勇無比，但二者又有明顯差別：后羿被帝俊派去“恤下地之百艱”，同時還被賜予神器，其本身具有神的身份，且憑一己之力不僅可以射日還能斬殺各方兇獸，其力量非凡無比。這體現(xiàn)的是英雄個人的神性。相比于后羿，哈尼族射日神話中的英雄都是凡人，盡管力量較弱——需要同伴的幫助才能射落太陽，但都不懼巨大的太陽，挺身而出，團結同伴奮力抵抗。此外，哈尼族射日英雄都是通過自己勞動獲得的射日工具。這體現(xiàn)出了英雄的集體性，面對敵對力量時的團結協(xié)作以及樸素的勞動觀念。

（三）只剩一日母題與太陽、英雄的關系

沒有太陽的世間是一片黑暗，所以最終必須留下一日。

射日神話反映的是人類初期一種樸素的自然神靈觀。兩個民族對于太陽（神）的超自然理解具有共同的思維模式：他們把一切外在的感官體驗同化為內在的心理事件，所以人們不滿足于肉眼所見的日出日落，而是把太陽與某些神秘力量聯(lián)系起來，太陽也就必然代表了某位神明或者英雄的命運。

只有射落太陽，世間才能恢復秩序，所以太陽與英雄之間存在對抗性。哈尼族射日神話中講述了數(shù)日并出摧毀了人類生存的家園，所以人們要滅掉多余的太陽，否則便無法生存，最終留下的一日還要繼續(xù)為人類生存環(huán)境提供光與熱，人類與太陽之間存在一種對抗性，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種講述更多地指向人類與自然的斗爭，或者說更突出的是人類早期的反抗意識。

漢族射日英雄則不然，由于后羿具有神的身份，與太陽之間關系更復雜。葉舒憲曾通過時空觀念對“后羿射日”流傳的文本進行時間先后順序的細節(jié)分析，其結論：“射日神話所反映的……是太陽神家族內部的兄弟內訌了?！盵9]盡管該猜測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但神話在流傳中，不論是書面記載還是口頭傳承中，必有時代的色彩，所以從神話產(chǎn)生的語境來看，這個觀點有可取之處。第一，從《天問》中記載：“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得知，后羿是神，不是人?！皬难y(tǒng)方面看，帝俊是東夷人的上帝，而羿亦為東夷之神，他的名字又叫‘夷羿’?！笔罩f又來源于《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十日（神）是帝俊的兒子，所以后羿可能是帝俊的兒子之一。第二，按照太陽神話思維的邏輯，人類學家利普斯曾說：“太陽神可以是一個神、一個英雄，可以僅是一個人，或者可以是一根燃燒的柱子。太陽光芒是太陽神射向地球的箭......”[10]“羿”本就是非凡的神箭手，在國人意識中，“后羿”擅長射箭的形象是根深蒂固的。作為射日英雄，其本身和箭已經(jīng)融為一體。照此推測，太陽神和后羿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甚至可能是同父所生。由此看來，后羿與太陽之間的關系不僅具有對抗性，還有同一性，因為最后留下的一日也許是他自己。

三 “后羿射日”和哈尼族射日神話的區(qū)別母題

（一）英雄殺妖母題與部落圖騰

英雄殺妖母題是“后羿射日”獨有的母題。堯時，不僅出現(xiàn)十日，還出現(xiàn)了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為禍人間，帝堯便派后羿下凡射日殺妖?！蔼m貐”又叫“窫窳”，《山海經(jīng)·海內南經(jīng)》記載外形：“有窫窳，龍首，是食人。有青獸，人面，名曰猩猩?！比嗣纨埳?，好吃人?！熬艐搿痹凇侗窘?jīng)訓》有高誘注：“九嬰，水火之怪，為人害，之地有兇水?！薄按箫L”則是一種兇悍的鷙鳥，根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狀如犬而人面，見人則笑，其行如風，其現(xiàn)為大風災之兆，其說始見于先秦。”因此，“鑿齒”“封豨”“修蛇”都是上古的兇獸。這些妖怪都對人類生命有巨大威脅。

在社會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的遠古社會，先民身處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中，時常要面對毒蛇猛獸的攻擊，但他們對抗兇獸的能力十分微弱，所以他們會信仰一些超自然力量，認為自己與某些物種之間存在親密的血緣關系，該物種具有強大而又神秘的力量，是他們的祖先和保護神，能幫助他們抵御外界的威脅，這就產(chǎn)生了原始社會的部落圖騰。上古許多氏族部落都是以動物作為部落圖騰，所以后羿斬殺的六大兇獸，合理猜測它們可能是某些氏族部落的圖騰。

神話反映原始先民對自然及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上古時期，各部落經(jīng)常為搶奪有限的生存資源而斗爭，后羿作為帝堯的手下，他降服六大兇獸極有可能是氏族部落之間的競爭。因此，漢族射日神話不僅講述了英雄與太陽之間的對抗，還展現(xiàn)了上古氏族部落之間的爭斗。

（二）喚日母題與公雞崇拜

喚日母題是哈尼族射日神話獨有的母題。多余的太陽被英雄射殺之后，剩下的一日嚇得躲起來，人間又陷入黑暗，人類開始想方設法喚出太陽。在哈尼族射日神話中，能喚出太陽的只有公雞。在公雞喚日之前，他們也嘗試過叫其他動物來幫忙，但只有公雞才能把太陽叫出來。由此可見，在哈尼族意識中，公雞與太陽（神）之間存在某種特殊聯(lián)系。

葉舒憲對先民的思維進行解釋：“神話思維有其特殊的客觀觀念和因果觀念，它不對事物進行由表及里的分析，而是從‘單純的共性關系中直接發(fā)現(xiàn)因果’?！盵11]燕子在春季飛來，春季的到來與燕子之間存在了一種共存關系，于是就用燕子直接表示將來的春季。同理，公雞鳴叫太陽就會出來，于是在先民思維中太陽的出現(xiàn)就和公雞之間存在一種共在關系。

早期哈尼族面對復雜多變的自然環(huán)境，憑借想象和主觀意愿創(chuàng)造出了眾多的神靈，所以哈尼族一直崇尚“萬物有靈論”，認為世間一切皆有靈魂，太陽有神靈，公雞也有神靈。高高在上的太陽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神靈，與其有共存關系的公雞也具有神秘的力量——通過啼叫喚出太陽（神）。換句話說，在哈尼族傳統(tǒng)意識中，公雞充當人與神的中介，起著溝通神靈的作用，隨這種觀念衍生的是一系列公雞文化和公雞崇拜。公雞不僅多次出現(xiàn)在哈尼族神話中，還常活躍在祭祀、叫魂等民間諸多習俗活動中，人們會用公雞來祭祀祖先、招魂納福，公雞也就成為了哈尼族驅邪避祟、幸福美滿的符號象征。這與“后羿射日”神話中的動物圖騰又有些微的差別，公雞作為特殊符號，更多地表達哈尼族對光明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漢族“后羿射日”中的兇獸是部落的圖騰，更多地反映了上古時期氏族間的斗爭。

四 結語

漢族“后羿射日”和哈尼族射日神話盡管都屬于射日神話類型，但二者具有較大的差異。從整體上看，哈尼族射日神話圍繞自然界，多講述太陽對生態(tài)造成的危害及多余的太陽被射下后自然的和諧，漢族射日神話則著重突出英雄后羿射日殺妖的神勇。從射日英雄的塑造來看，哈尼族重在講述凡人英雄如何通過努力獲得工具，并在同伴的幫助下射下太陽，而漢族重在講述作為“神”的后羿個人的神性力量。從結局上看，哈尼族“公雞喚日”母題體現(xiàn)的是公雞崇拜，漢族“英雄殺妖”母題體現(xiàn)的是先民發(fā)展過程中氏族部落間的殺伐斗爭。

綜觀所述，不論是漢族“后羿射日”還是哈尼族射日神話，都反映了先民對原始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二者在代代流傳中或多或少都受到時代的影響而產(chǎn)生變異，但最終的結局都會表明：英雄射下多余的太陽，人間恢復秩序。恒定的結局反映的是兩個民族對自然災難必勝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