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嘯南
每一位至親的離去,都讓我們更接近生命的真實。死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活著的人,要懂得在活著的時候成全自己。
在墓地磕完頭,奶奶的葬禮便圓滿地結(jié)束了。
北方雖已初冬,那天卻格外地溫暖。清晨的太陽透過樹梢,蒼蒼的翠意染了朦朧,反倒有些初春的嫵媚。
蝴蝶在風(fēng)中跳舞,薺菜花在田野間吟唱,蝌蚪在河澗清泉里游弋著。
記憶里,這是奶奶留給我的關(guān)于生命所有的暖意。
我一直是在深深的暖意中成長的人。
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獨自想,像我這樣的人,只要心中守得住一份溫情,便可抵御無情世事,悠悠歲月。
上一次送別親人是兩年前,四姨猝然離開,我慌忙推掉工作,回家陪母親。
母親兄弟姐妹七人,感情深厚。她年紀(jì)最小,我和她說:“這次我陪你一起過這一關(guān)。但以后,你還是要學(xué)會獨自面對,一一送別?!?/p>
媽媽含淚,但也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次一是送奶奶,更重要的,其實是陪父親。
奶奶走后的第二天,母親收拾舊物時整理出來很多老照片,最早的一張,是奶奶念小學(xué)四年級時拍攝的,那時還是民國末年。夜里,我到樓下拿水杯,客廳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清白的月光照在銀色的窗欞上,又折進(jìn)屋子里,沙發(fā)上,地毯上,都鋪上了一層淺淺的霜華。我以為爸媽已經(jīng)入睡了,打開門,卻看見父親靜靜地坐在那兒,他沒有脫棉衣,身體顯得格外肥胖,整個人都窩陷在沙發(fā)里。他手里拿著一張奶奶的照片,就那樣一個人端坐著,安靜地細(xì)細(xì)地凝望著奶奶,一動也不動,月色擁抱著他,拉出綿綿長長的影子。
我沒有說話,輕輕地帶上了門,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我和母親說了昨夜的一幕,商量著把照片暫時先收起來,不想讓父親睹物思人太傷懷。母親讓我不要動,說那是父親的念想。一直到我回北京前,每個入睡時分,我都能看見那個陷在月光里的男人,和他手中的照片。
我回京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叫大伯、姑姑來家里一起吃火鍋?;疱伱爸v騰的熱氣,煙霧繚繞中,我望著對面已六七十歲的弟兄姊妹三人,年輪雕刻過他們的臉,染白了他們的發(fā),三人小聲地叨念著往昔,說到傷心處,大伯紅了眼,憶起歲月里的一些小事,又不禁靦腆地相視一笑。
我凝望著他們這一幕,深受感動。
離去的人,給活著的人一次靠近彼此的機(jī)會。相互掛念的人,在死生面前再一次體會相依為命的意義。
給奶奶過完頭七,我便要返回北京工作了。
逝者已矣,留下的人清醒過后,日子只能一如往常。
下午,我跟爸說:“咱們?nèi)ド⑸⒉桨?。?/p>
初冬的昆侖山已是寒風(fēng)凜冽,我裹緊了大衣,依然覺得料峭。爸的棉夾克因那鼓鼓的啤酒肚而系不上扣子,風(fēng)直直地往他懷里灌。我把手搭在了爸的肩膀上,就這樣默默地?fù)е白摺?/p>
這是我們父子間少有的親昵的時刻。自我記事以來,上一次這樣的擁抱還是在相片里,年輕的父親在一棵掛滿了果子的蘋果樹下,雙手交錯地抱著五六歲的我。那時候他還英武挺拔,明亮的眼睛看著鏡頭,藏著幾分羞澀的笑意。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往前走,只有深秋積疊了一地的落
葉被鞋子踩踏出“的交響,伴著蕭蕭風(fēng)鳴與啾啾雀語,演奏著天地的寂寥與遼闊。
陽光偶爾穿越烏云,金閃閃地落向大地,落向遠(yuǎn)處的湖面,漣漪的波瀾如千層萬層的碎金子隨大風(fēng)奔涌而來,由濃漸疏,到了眼前,已是柔情的星輝點點了。
我打破沉默,和爸說:“我和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了。同齡的人已散落四方,如今奶奶也走了,以后回家,又少了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爸嘆息一聲,隨即打開了話匣子。
今天是奶奶離開的第七天,這些天,忙忙活活,迎來送往,我知道,寡言的父親也有許多話悶在心里,他得說出來。
他跟我從奶奶的父親母親講起,講奶奶年少時的驕傲、闖關(guān)東的無奈、爺爺癱瘓在床后的崩潰、不許他念書時的爭執(zhí)、與媽媽曾經(jīng)的不愉快,以及如今的思念。那些或埋怨或遺憾,或辛酸或欣慰的一幕幕往事,我大多知曉,也偶有新的發(fā)現(xiàn)。我偶爾配合著插一兩句話,大多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親在說。
奶奶的離開,許多具體的思念與傷感情不自禁,無可避免。但總的來說,我的情緒安穩(wěn),且比想象中多了幾分超然。尤其是在回家第一眼見到奶奶遺容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會徹底地崩潰,但我凝望著她,卻不覺得有半點不同。
小時候讀《莊子》,里面有許多關(guān)于人類的終極問題——死亡的故事與探討。老子死時,他的朋友秦失前來吊唁,看到其他人過分悲痛,秦失對他們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鼻厥侵v,人來,有他出生的時機(jī),人死,也是順應(yīng)大自然的規(guī)律,明白這些,也就不會被哀傷所干擾。莊子之妻死,“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注釋《莊子》的兩晉大思想家郭象評論這個故事時說:“莊子在懵懂無知時,他是悲慟的;及至醒悟后,他就不再悲慟。”老莊哲學(xué)認(rèn)為,人類的感情是可以通過理性和理解去化解的,認(rèn)知了生死的規(guī)律和道理,也就不會過度哀傷。
但凡人畢竟有深情。
那晚,大伯和父親在為奶奶守夜。也許是已經(jīng)哭了一整天太累了,也許是他們往日也習(xí)慣了寡言,我進(jìn)屋時,只見他們兄弟二人坐在里屋的炕上,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尾,屋子里靜默無聲。腦海中突然有一個聲音提醒我,要抓住這人生中特殊的一刻,不能白白地讓它虛無。我打破沉默,開口道:“大伯,爸,我采訪一下你們今天的感受,咱們聊聊天吧?!贝蟛仁且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親,點了點頭,眼淚在那一刻又爬上了他的臉,他抬起一只手,重重地抹去。也許,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更需要有個人能說說話,說說心底的哀傷,生命的無情,難止的思念。3D8D7688-2666-4905-A5DF-74D97F130AD1
我從此刻問起,一個一個歲月的鏡頭跟隨著我的提問在時間里倒敘,一一閃過。我坐在靠近外屋的炕頭一側(cè),斜倚著墻,面對著大伯和父親。談到和奶奶有關(guān)的往事時,我便會輕輕轉(zhuǎn)一下身,一眼便能望到她。她就躺在那里,只是像往日入眠了那般,安詳?shù)厮ァ?/p>
有人在用語言說話,有人在用靈魂。
那一晚,對我,對大伯,對父親,對奶奶來說,都是人生中一場特殊而莊重的訪談。那一刻,我們一家四口,圓圓滿滿,整整齊齊。
圓滿,不只因她離開得如此痛快,八十五歲大睡一場一覺而去;不只因她自己擺脫了病痛纏斗,也未半點拖累兒女;圓滿,更是因她活著的時候與自己、與父親、與母親彼此間的和解與自度。
我的父親,曾少年金榜題名,因生活困苦,奶奶反對,而無奈輟學(xué),自此大夢了半生,心中怨憤數(shù)十載;我的母親,九歲失母,嫁入寒門后與奶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兩個女人也整整對立了二十年。
任何一位至親的離去,都是人生無可避免的遺憾?;钪娜?,如果在他們離開以前沒有完成彼此內(nèi)心的和解,那他們離開后,這份遺憾便會是加倍的,并會侵染人的一生。
自我念大學(xué)后的十幾年來,我時刻都在嘗試著彌合這個家庭瑣碎但也深埋的傷痕。
每年,我與爸爸、媽媽換著不同的方式重復(fù)著同樣的話題。我試圖與他們講奶奶一生的動蕩、時代的不幸、曾經(jīng)一代人的愚昧、她無丈夫可以依靠的脆弱、獨自拉扯三個兒女的艱辛……十幾年來,爸媽從一開始的排斥、不接受,到慢慢地半聽半跑,直至最后的接納,放下不愉快的過往,接納生活的殘缺,盡量去體諒老去的奶奶。
我能察覺到他們這十幾年來一點一滴的變化。
奶奶入土為安的那天,已是夜里三點多。我見媽媽那屋燈還亮著,我進(jìn)屋問:“媽你怎么還沒睡?”
“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度人亦度己?。 眿寢屴D(zhuǎn)過頭看著我,她的眼角幾處淚痕已干。
“怎么突然這么說?”我追問。
“你看,我埋怨了你奶奶大半輩子。不理解她年輕的時候為什么那么對我。但她老了,我也嘗試著去理解她的不易,體諒她的痛苦。為人兒媳,誠實地說我也做不到像親女兒那樣對她,但我能做的,該做的,我也都盡力了。現(xiàn)在你奶奶突然就這么走了,我所有的委屈和對她的埋怨都在一瞬間消失了。她活著的時候我盡力孝順了她,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也是度了我自己?!?/p>
我知道,媽媽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她擔(dān)心哪天奶奶臥病在床,她該怎么熬過這一關(guān)。
要求媽媽對奶奶充滿愛意,是強(qiáng)人所難。但媽媽是對一切都充滿了善意的人,她對奶奶也同樣充滿了生命的善意,這份善意自始至終支撐著她體面地面對人生中的一切。
人與人之間,無論有多大的矛盾或埋怨,只要存有一分愛意或善意,便總有一分等待和解的可能。
“這是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送給你的一份禮物?!蔽彝鴭寢專睦锬叵?,“也許命運真的是公平的,她們年輕時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不愉快,卻在故事的結(jié)尾給了彼此最好的交代?!?/p>
我和奶奶,不僅是祖孫情,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跟我講述過所有關(guān)于她的青春、她的愛情、她的人生。奶奶也遺憾于當(dāng)初沒能讓爸爸念書,也愧歉不知該如何對待兒媳。她說,她的婆婆,也是這樣待她的。她委屈疑惑時也曾問過她的媽媽,媽媽只是對她說:“人啊,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的?!?/p>
我跟奶奶說:“沒關(guān)系,一切都過去了。你現(xiàn)在只需每天大聲地笑,開開心心地活,這就是你值得的一生?!?/p>
奶奶總是瞇著眼睛笑著說:“我孫子說得對。學(xué)到老,活到老,笑到老。”
我和爸爸繞著昆侖山脈下的田間小路走啊走,走啊走。我問爸爸:“還有什么遺憾的嗎?”
爸說:“你奶奶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給她送飯。她還一直笑著讓我陪她多坐一會兒。我現(xiàn)在唯一后悔的就是,當(dāng)時怎么就不能陪她多坐一會兒呢?”
我拍了拍爸的肩膀,安慰他:“這沒什么。奶奶走得太突然,留一點遺憾也好,人便會多一分念想,多一分思念?!?/p>
曾經(jīng)以為人世間最大的事便是生與死。
奶奶走后,我意識到生死其實只是人生的一道自然題。
這道題目有無數(shù)種答案。有一種,是成全自己。
我踩著秋葉,彎下腰,輕輕撿起一片。“每一位至親的離去,都讓我們更接近生命的真實。死亡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活著的人,要懂得在活著的時候成全自己。你說是嗎?”
爸點了點頭。
我在心里默默念:“奶奶,一路走好。咱們各自珍重?!?/p>
果果摘自《在你們離開以前》
(湖南文藝出版社)3D8D7688-2666-4905-A5DF-74D97F130A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