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領(lǐng)
1999年7月,我從人大中文系研究生畢業(yè)后,來到北京出版社下屬的十月文藝出版社工作。編輯部不大,只有十來人,但是很溫馨。我先從見習(xí)編輯開始,看自然來稿,接待來訪的投稿作者,處理讀者來信。
處理自然來稿的分寸,需要拿捏好。編輯部規(guī)定打印稿不退,手寫稿是要退的。有一次,我給一部長篇小說手寫稿退稿,稿件名稱忘記了。我寫了一個退稿意見,洋洋灑灑上千字,一條條詳細指出了哪些地方寫得不足,蓋上編輯部的章寄走了。沒想到,兩個月之后,作者又寄回了稿件,逐條按照我提的意見修改了,問這樣是否就能出版了。我看了哭笑不得,文稿質(zhì)量并沒有顯著提升,肯定出不了。老編輯告訴我,回信時指出不足切忌太具體,就說不適合在我社出版,請另投他處,這樣對方就死心了。我就按照這一招兒處理自然來稿,果然沒再遇到過修改后又寄回的。
郵寄來的稿件處理起來還好,現(xiàn)場來投稿的就比較難處理。作者往往會坐在編輯部里等著,讓編輯現(xiàn)場看,然后給提意見,這樣“難纏”的作者不好對付。搞文學(xué)的人超級敏感,特別是文學(xué)青年,編輯一句不經(jīng)意說出的話,有可能就會在人家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在你反復(fù)表達了在這里出版不了時,如果對方還不走,我們一般就會推薦他去別的出版社。但是這一招有時也不靈,好幾次我遇到對方說:“我剛?cè)ミ^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那里的編輯說讓我到這里來?!?/p>
做編輯久了,接觸的名作家多了,漸漸對作家這個職業(yè)有了一些看法。一些作家在作品里很神圣,但在現(xiàn)實中,往往令人失望。有一次,一位作家到編輯部來拿樣書,見到我就掏出了兩張地鐵票,讓我報銷。按照財務(wù)制度,這是報不了的,但是拒絕他又不好,因為他下一本書又簽給我們了。我只好自掏腰包給他報銷了。還有一次,我和編輯部同事一起拎著一堆樣書給一位名作家送去。一路坐公交車奔波20多里地到了她家里,聊了一會兒天,臨走時對她說:“請您清點一下,看數(shù)量對不對?!彼α艘幌拢骸澳銈兯蛠淼?,我放心,錯不了,不用拆包了。”結(jié)果,我們還沒回到出版社,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是少了10本,請再給補上。這真是邪門了,我們明明走之前數(shù)了兩三遍的,錯不了。無奈,我又專程跑了一趟,補上了10本書。
有的作家還是很可敬的?,F(xiàn)在早就不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時代了,作品往往被過度包裝,每本書都有腰封,名家寫的推薦語滿是溢美之詞,仿佛本本都是名著。作家本人也會赤膊上陣,在各種場合吆喝,訪談、研討會、書評,網(wǎng)絡(luò)、報紙、電視等輪番轟炸,現(xiàn)在又有了自媒體,抖音、快手直播,一番炒作下來,賺的是圖書銷量以及知名度。但有的作家拒絕這樣做,張潔就是。2002年她的三卷本長篇小說《無字》出版時,編輯部主任隋麗君老師是責(zé)任編輯。記得書出版后隋老師有點著急,《無字》是張潔創(chuàng)作生涯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如此沉甸甸的力作,不做一些宣傳營銷怎么行呢?但是張潔不愿意公開露面推銷自己的作品,不接受媒體采訪,也不愿開研討會。隋老師想了一個辦法,對張潔說可以去一趟北大中文系,給大學(xué)生聊聊文學(xué)。張潔勉強同意了,但提出來只和學(xué)生見面。隋老師帶領(lǐng)我們陪著張潔到了北大。這場小型見面會很低調(diào),沒有媒體參加。在我的印象里,張潔在北大講臺上講了《無字》的寫作,強調(diào)人與人之間是很難溝通的,她從不會為了什么目的去取悅別人。當(dāng)時覺得張潔的演講有點怪怪的,她的低調(diào),她的特立獨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許,在一些優(yōu)秀作家那里,超強的個性與驚世駭俗的行為方式是常態(tài)。《無字》出版后,張潔家所在的樓里,一些人悄悄買了《無字》來看,因為他們對張潔的情感經(jīng)歷很好奇,《無字》里的人物、情節(jié)是以她的經(jīng)歷為原型的,通過閱讀可以了解她的個人世界?!稛o字》確實很個人化,融進了她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如果說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寫了80年代中國社會外部的改革世界,《無字》則是寫了個人與家族在歷史中的沉沉浮浮,一個是外在視角,一個是內(nèi)在視角,內(nèi)在與外在,組合成了一個完整的張潔。果然,《無字》之后,張潔再沒有大作品產(chǎn)生了。張潔是一個真誠的寫作者,唯有真誠,才贏得文壇敬重。她感應(yīng)著時代進行寫作,而不是被時代裹挾著甚至命令著進行寫作,否則,她寧愿擱筆。
做編輯還是一種文化的堅守,是一種良知與責(zé)任?!妒隆冯s志在1979年發(fā)表過引起軒然大波的白樺、彭寧的《苦戀》,發(fā)表過許多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改革文學(xué)的重量級名家名作,1993年發(fā)表了引發(fā)廣泛爭議的賈平凹的《廢都》,這些都看出編輯的不凡勇氣?!妒隆防现骶幪K予、謝大均等人敢于擔(dān)當(dāng)?shù)娘L(fēng)骨,至今還影響著后來的編輯。我剛到出版社工作時,丁寧老師責(zé)編的韋君宜的《思痛錄》已經(jīng)出版。這本回憶錄是韋君宜在病榻上寫成的,出版時盡管做了不少刪節(jié),還是在讀書界引起了非常強烈的反響。順著這條線索,組成了一套“百年人生”叢書?!鞍倌耆松眳矔淖髡?,大都是一些飽經(jīng)滄桑、受到政治運動沖擊的知識分子,如周一良、何濟翔、楊憲益、杜高等等。隋老師帶我一起編輯了老作家徐光耀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徐光耀是個老八路,寫過廣受贊譽的抗日小說《小兵張嘎》。在我的編輯生涯中,隋老師對我的影響最大。她對稿件字斟句酌、精益求精的敬業(yè)態(tài)度,悉心為作家藏拙的編輯情懷、慧眼識珠的審美判斷力,以及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敏銳洞察,使我感到做編輯是一種文化的擔(dān)當(dāng),是持燈的使者?!蹲蛞刮黠L(fēng)凋碧樹》出版后獲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莫言等人寫信給徐光耀,盛贊他在《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中表現(xiàn)出的風(fēng)骨與勇氣,是“真八路的干活!”
老編輯母國政1939年出生,北京人,知名小說家,1979年他的《我們家的炊事員》榮獲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2013年病逝。母老師人生經(jīng)歷豐富,特別有文人的風(fēng)骨與擔(dān)當(dāng)。2000年,他策劃了一套“思憶文叢”,“胡風(fēng)”“反右”“文革”各一本。我編的一本《沒有情節(jié)的故事》是記錄“反右”運動的,內(nèi)容是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撰寫的自述。主編把100多萬字的稿子堆到我這里,讓我從里面選出20萬字。我一看稿子就震驚了,以前對“反右”運動一無所知。讀了這些當(dāng)事者的回憶文章,才認識到這場運動對中國知識分子到底意味著什么。書出版后,一些作者就主動來到出版社找我,表達謝意。記得有一天戴煌來了,一個高高的瘦老頭,背有點駝,當(dāng)時已經(jīng)70多歲,但是精神出奇地好,眼睛特有神,特別是和我握手時,那么遒勁有力,攥得我的手生疼。我頗為驚訝,這確實是一個有著錚錚鐵骨的漢子,個性里有一種永不妥協(xié)的東西。握手后,他后退一步,無比莊重地向我鞠了一躬,我趕忙向前扶住他,鼻子一酸,熱淚止不住涌了上來。
《十月》雜志和十月文藝出版社在80年代原來是一個部門,后來分開了。由于辦公地點挨著,歷史淵源近,兩個部門來往比較多。新世紀初,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發(fā)達,文學(xué)的商品化還沒有今天那么迅猛,出版社的節(jié)奏相對緩慢,大家還可以談一談情懷。做文學(xué)出版的,基本上都有情懷,算得上半個作家吧。當(dāng)然,北京出版社匯聚了好多作家,老一輩的作家有劉心武、鄭萬隆、母國政、田增翔等。我到出版社時,鄭萬隆已退休,母國政臨近退休,和我一個編輯部。后來作家周曉楓、寧肯也調(diào)到了十月雜志社,一同聊天的人更多了。中午人比較齊,吃過午飯,兩個部門的人串著聊天,聊生活,聊社會,聊文學(xué),尤其是聊起文壇內(nèi)幕,作家的怪癖來,嗨了去了。都帶有一定的文人氣,說話激情燃燒,淋漓盡致,暢快無比。后來我調(diào)到了高校,頓時感到了無趣和無聊,估計是高校太缺乏文學(xué)的激情吧,沒有激情的生活是乏味的。而在編輯部是感受不到枯燥的,天天和一些有趣的靈魂打交道,雖然收入不高,比較清貧,但是很快活。
那時中午最大的娛樂是打牌。牌場設(shè)在《十月》編輯部。看了一上午校樣,午休時間打打牌放松一下。當(dāng)然只是純玩,從沒有賭過錢。大家最常玩的是升級,四個人,兩副撲克牌,兩兩一組,以得分論輸贏。我開始只是觀戰(zhàn),搬一個凳子,在一邊,看他們打。有時候缺人手,我就被拉進去了。有道是觀棋不語真君子,看打牌也一樣。忌諱的是看了這人的牌,再瞧瞧其他人的。因為你知道別人的底細,又往往禁不住手癢,指揮一下別人出牌,這時對家就不干了,冷不防甩過來一句重話,你就會比較尷尬。因為打牌的輸贏,大家還是很看重的。編輯們打牌雖說是找樂,但是真進入角色還是很較真的,如同看校樣一樣,馬虎不得。在牌場上,就不分總編、主編了,一律平等?!妒隆返拿庉嬵櫧ㄆ奖贝螽厴I(yè),才華橫溢,打起牌來十分投入,喜歡后發(fā)制人,往往在一圈牌快結(jié)束時祭出大殺招,打得對方人仰馬翻,乖乖認輸,但是也有例外,鋌而走險的后果不好預(yù)料,有時也會一敗涂地。他出牌時神情特別專注,一手攥牌,一手高高揚起,把要出的牌啪的一聲甩在桌上,那動作像他本人一樣帥。和他一起做搭檔打牌比較緊張,要作好心理準(zhǔn)備,因為他會認為你能夠猜透他的心思,明了他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這一點確實比較難,因為你并不知道他手里的牌到底是好還是壞。建平兄打牌的投入度,尤其是打到興起時突然站起身來往下甩牌,那陣勢好像要把身家性命全部投進去似的。
印象更深的還有一位打牌的老編輯田增翔。田老師因病已經(jīng)作古多年,每每想起總是浮現(xiàn)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掛著的可掬笑容。他年輕時是作家,出版過長篇小說。平時喜歡鑒賞、收藏玉石,眼光獨到,尤其是對古玉更為專業(yè),是京城玉石收藏界的一位大咖。常常見他下班后開著捷達車去賭石,據(jù)說從未失過手。他牌癮很大,往往是第一個坐在牌桌旁等我們。有時碰到午休時趕稿子,田老師就親自過來叫,“校樣永遠看不完,快來,先打牌?!彼易≡陔x辦公室不遠的家屬樓,為了打牌,中午下班寧愿從樓下的小飯館買幾個包子湊合,也不回家吃飯。吃完包子,他就催大家過來打牌。有趣的是,這樣的一位作家、編輯家兼玉石專家,打牌卻是外行。盡管他幾乎是天天中午玩牌,牌藝確實一點兒也不長進。經(jīng)??吹剿鲥e牌,把一手好牌打爛?!妒隆反蚺频囊?guī)矩是,只要出牌了,就不能拿回去,悔牌是不行的。有意思的是,每次出錯牌,他就伸手在自己臉上“啪”扇一巴掌,一邊打,一邊自責(zé):“我讓你出錯牌!”這個習(xí)慣動作一直伴隨著他,他始終沒有悔改的意思,有時一中午,他就會打自己好幾次,臉都有些被自己打紅了。打牌需要記牌,記住別人都出了些什么牌,揣摩對手那里牌的好壞。而田老師的率真和隨性,豁達與不拘小節(jié),注定不是一個打牌的好手。但他不計輸贏,一心和年輕人玩牌,這樣的心態(tài),很可愛,也很可敬。打牌是很吵的,寧肯從不參與,他惜時如金,在我們旁邊,躺在沙發(fā)上,拿起一本書蓋在臉上,呼呼大睡。
有時候,一些作家也專程趕在午休時間到出版社打牌。記得在長篇小說《水乳大地》出版前后,范穩(wěn)經(jīng)常中午過來打牌。此時的打牌,就是一種聯(lián)系作者的方式了。
可見,那個時候的編輯部,還是張弛有度的。如此溫馨而愉快的場景,在數(shù)字時代紙媒出版日益艱難的今天,那份氣定神閑的從容很難再有了。隨著田老師的退休,一些編輯的離開,出版社生存壓力的增大,《十月》的牌場,也就散了。
副刊的文字是光,燭照我的世界,明亮了青春里有過的昏沉天空。轉(zhuǎn)身回眸,我用文字的光擁抱我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