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岑行海

周裕鍇

行海（1224—？），號雪岑，剡人。早年出家，十五歲游方，嘗住四明乾符寺，咸淳三年住嘉興先福寺?！斗鹱娼y(tǒng)紀》卷十八將其列為南屏下七世佛光照法師的法嗣，為天臺宗詩僧。行海作詩三千余首，林希逸選取其中近體三百余首為《雪岑和尚續(xù)集》二卷，并為之作序，其書有日本寬文五年刊本，現(xiàn)存。《續(xù)集》分為上下卷，上卷為七律，下卷為七絕，沒有選其古體和五律。

行海在《雪岑詩序》中自敘作詩緣由：“余林下人，詩非所務(wù)，雖已休心于光景，而或技癢未忘，故于山顛水涯，風(fēng)前月下，感情觸興，形于永歌，亦一時蚓竅鳴耳?！边@是不少詩僧共有詩禪相沖突的矛盾心理，寫詩時總帶有一點犯罪感，但最終還是“以臨高眺遠未忘情之語為文字禪”（惠洪語）來安慰自己。林希逸《題僧雪岑詩》也旨在調(diào)和詩禪沖突：“本自無須學(xué)捻須，此于止觀事何如。詩家格怕無僧字，圣處吟須讀佛書。得趣藕花山下去，逃名枯木眾中居。早梅詠得師誰是，見鄭都官卻問渠。”（《鬳齋續(xù)集》卷一）首聯(lián)問：作詩苦吟對于天臺止觀究竟有何意義？頷聯(lián)答：僧字入詩可提高詩家格調(diào)，佛書讀得透能有助吟詩的內(nèi)容，因為晚唐詩人鄭谷詩曰：“詩無僧字格還卑?！保ā蹲再O》）頸聯(lián)上句說詩，用參寥子“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句;下聯(lián)說禪，用石霜慶諸禪師“枯木禪”，代指出家安禪。尾聯(lián)用鄭谷為詩僧齊己改《早梅》詩的故事，最終說明苦吟不礙止觀。林希逸詩較真實地描寫了行海詩禪兼容的狀況，這也符合天臺詩僧的普遍認知。

行?！堆┽娦颉纷灾t水平不高：“若曰大篇短章之節(jié)，古近正變之體，每一首中各有句法，每一句中各有字面，氣不膩于蔬筍，味不同于嚼蠟，其寫景也真，不事妝點;其述情也實，不尚虛浮。其勢若水流云行，無一點凝滯，讀之使人意消，要皆合于六義而又歸之于思無邪，非予所及也?！辈贿^，林希逸卻對其非常推崇：“平淡處而涵理致，激切處而存忠孝，富贍而不窒，委曲而不涉滯，溫潤而蘊藉，純正而高遠，新律古體，各有法度，其自序中所謂非所及者，皆其詩中所有也，林下人豈易得哉！”（《雪岑詩序》）當然，由于林希逸只來得及選其七律七絕，并不能反映其詩的全貌。

與行海交游的士大夫除了林希逸（1193—1271）、林泳父子與王洧之外（見林《序》），另有陳郁（1184—1275）、陳著（1214—1297）、林表民等人。王洧盛稱行海“能詩，不在惠休、靈澈下”。陳著《寄南湖主人海雪吟（岑）》詩曰：“別雪岑翁不記年，翁今來管四明天。看翁卷起南湖浪，浣盡浮塵結(jié)凈緣?！保ā侗咎眉肪硭模┬泻Ｓ小读魟e陳藏一》詩曰：“君住江西我浙東……苦吟風(fēng)月趣還同?！标愑糇种傥?，有《藏一話腴》傳世。又有《和林逢吉》詩，林表民字逢吉，臺州臨海人，著有《赤城續(xù)志》等。行海也與永頤的詩友周弜有交往，曾作《湖上懷周汶陽》。此外，行海與天臺宗詩僧相善，對前輩永頤充滿懷念之情，其《云泉禪師哀詞》曰：“吟畔山川生哭泣，筆頭蘭竹露精神?！薄恫刺茥隆吩唬骸鞍最^不見頤山老，寂寞門前楓葉紅。”《續(xù)集》卷上有《懷珀潛山》（“珀”當為“珦”之誤）詩曰：“與君如此長相別，苦樂同心更有誰?！薄矮摑撋健奔丛娚疂撋轿墨?，可見二人關(guān)系之親密。

除了《雪岑詩序》之外，行海還有一首《言詩》詩談及自己的詩歌主張：

句織天機字字難，冥搜長在寂寥間。每驚白雪陽春變，未放光風(fēng)霽月閑。子美到今誰是史？仲尼亡后不曾刪。衰吾欲話平生志，安得重逢飯顆山。

首聯(lián)所言“字難”和“冥搜”，與詩僧苦吟的主張相近。頷聯(lián)感嘆陽春白雪變?yōu)橄吕锇腿?，寫詩太容易，以至于人人可詠光風(fēng)霽月的美景，大自然不曾消停，這似乎是對從楊萬里到江湖派詩風(fēng)的概括，如姜夔評誠齋體“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送朝天續(xù)集歸誠齋時在金陵》）。頸聯(lián)慨嘆孔子之后無人刪詩，無人別裁偽體，再沒有杜甫那樣的“詩史”。尾聯(lián)化用李白“飯顆山頭逢杜甫”之句，表達了愿繼承杜甫以詩為史的平生之志。由此從晚唐詩僧“冥搜”的習(xí)氣而轉(zhuǎn)向杜甫式的苦吟。

《雪岑和尚續(xù)集》上卷收七律133首，下卷收七絕171首，五絕2首，共計306首。七律中以送別、寄贈、懷人、相逢、唱酬的詩數(shù)量最多，其中又以送僧詩最突出。送別詩壓卷之作是《送客有感》：

幾年不上越王臺，獨立津亭送客回。風(fēng)卷潮聲歸海去，云排雨勢隔江來。山藏南渡諸陵樹，沙漲西興一岸苔。秋后風(fēng)光圖畫里，欄桿十二憶蓬萊。

此詩重點不在“送客”，而在“有感”，更像懷古詩。頷聯(lián)氣勢雄壯，境界闊大;頸聯(lián)以陵樹和岸苔的意象，寫山川興亡之感，含而不露，詩風(fēng)接近晚唐許渾諸人的格調(diào)。行海送別詩多有佳句，寫景述情，如水流云行，無一點凝滯，如“一枕落花終夜雨，十年芳草故鄉(xiāng)春”（《送石居上人歸別業(yè)》），“片帆明日歸何處，一路青山看到門”（《送寧道二友》），“客游何處無芳草，人別他鄉(xiāng)有杜鵑”（《送寧雪磯歸剡》），“數(shù)莖白發(fā)驚年老，幾度青燈戀夜深”（《送無作上人之四明》），對仗靈活，句意流麗，平淡中含深情。有些純寫景的句子，則極為工整烹煉，如：

溪聲棹急紅菱雨，山市砧催白雁秋。（《送曲江為上人歸省》）

田豐綠薺挑晨雨，爨老紅蘿閉夕煙。（《送以道上人住常州王潛泉別業(yè)》）

煙鎖白楊漁浦晚，風(fēng)鳴黃葉鳳城秋。（《送清上人歸暨陽》）

曉別蛩聲黃葉寺，夜分漁火白蘋洲。（《送清上人歸苕溪》）

夜船搖月平河穩(wěn)，曉嶺登云古樹深。（《送秋谷蘭上人》）

楊柳忽驚秋色晚，芭蕉不耐雨聲寒。（《送壽芳恭三友歸安吉》）

設(shè)色鮮明，寫景如繪，有唐詩的風(fēng)味，而細看其意象之間的組合，其用字都非常準確考究。其所選景色多為秋景、晚景，使得景物之中含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情緒，充滿詩情畫意。相對而言，行海的七律送行詩，中間兩聯(lián)頗多佳句，而首尾兩聯(lián)卻相對平庸，前少新警，后乏余韻，是其不足。

行海有《次徐相公韻十首》，徐相公即徐榮叟，嘉熙四年（1240）閏十二月除簽書樞密院事，淳祐二年（1242）二月除參知政事，此組詩序曰“樞密徐相公”，當作于淳祐元年。其時徐榮叟入上天竺禱晴，有詩，游似、趙崇皤、朱繼芳、馮去非、佛光法師諸人唱和。然而淳祐元年行海方十八歲，似并未參加此次唱和。據(jù)組詩序，其后朱繼芳又以《老將》《老馬》次其韻，佛光法師又次之。行海這組詩當是若干年后“廣其意次之”的產(chǎn)物，在朱詩的基礎(chǔ)上又次韻八首，共計十首，依次題為《老將》《老馬》《少將》《少馬》《出塞》《入塞》《劉锜》《岳飛》《李顯忠》《魏勝》，皆寫戰(zhàn)爭題材，這在僧詩中非常少見。組詩當作于宋蒙戰(zhàn)事日緊的理宗后期，序中自稱：“然征伐之事，固非林下所當言，蓋忠憤之心一也?！北彼畏舳U師曾說：“豈有中原失守而林下之人得寧逸耶？”（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九《鹿門燈禪師塔銘》）當社稷處于危難之際，林下僧人忠義之心勃發(fā)，突破佛門出世間之念，言征伐之事，這也是詩僧未能忘懷世事的“文字禪”之一端。試看《老將》詩：

戰(zhàn)曾無甲馬無鞍，諫獵書生賤武官。每憶云中擒虜健，幾番雪里枕戈寒。箙留響箭機心在，袍損團花血點干。閑拍舊弓憐臂力，更憐西北戰(zhàn)場寬。

寫老將在戰(zhàn)場曾擁有的戰(zhàn)功和經(jīng)歷的苦辛，至今仍保留著戰(zhàn)斗的姿態(tài)，希望上西北戰(zhàn)場殺敵。單從詩藝來看，此詩比較平庸，但“諫獵書生賤武官”句可隱隱看出詩人對重文輕武政策的不滿。值得注意的是，行?！皬V其意”悼念南宋抗金名將劉锜、岳飛、李顯忠、魏勝的四首詩，如《岳飛》詩尾聯(lián)“可憐身死莫須有，從此王基未得寬”，寫岳飛以“莫須有”罪名被殺后，從此北伐所得之地盡失，南宋朝廷只得偏安一隅。再看《魏勝》一詩：

第一山東逐虜鞍，平淮命作守淮官。英雄肉比黃金貴，死斗牙穿毒箭寒。雨灑紅刀胡血滴，風(fēng)披班甲虜皮干。功高孤竹今如此，舊恨茫茫滄海寬。

金主完顏亮出兵南侵，魏勝率軍三百，收復(fù)海州，使金有后顧之憂。他英勇善戰(zhàn)，殺敵無算，號“山東魏勝”，金兵聞之喪膽。“勝嘗出戰(zhàn)，矢中鼻貫齒，不能食，猶親御戰(zhàn)”，“死斗牙穿”寫此事?！端问贰繁緜髡撛唬骸拔簞籴绕穑瑹o甲兵糧餉之資，提數(shù)千烏合之眾，抗金人數(shù)十萬之師，卒完一州，名震當時，壯哉！然見忌于諸將，無援而戰(zhàn)死，亦可惜矣?！痹姷奈簿洹芭f恨茫茫滄海寬”充滿了對英雄功高見忌、壯志未酬的悲慨之情?？傮w而言，這十首詩在藝術(shù)上算不得高明，但其寫“征伐之事”以抒“忠憤之心”的主題，卻在僧詩中有其獨特價值。

《續(xù)集》上卷有若干首編年詩，可看出行海學(xué)杜以詩為史的寫作意圖。早在淳祐七年（1247），他就寫下這樣的詩句：“又驚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塞馬病銜秋草白，鄉(xiāng)兵泣對野花黃?！保ā抖∥础罚┏劣舯瘺?。咸淳三年（1267），他住持嘉興先福寺，仍難超然世外：“夕陽每感歸巢鳥，秋色偏憐出塞鴻。一個閑身閑不徹，風(fēng)霜添得病成翁?！保ā抖∶锇嗽路钕〖闻d先福寺》）咸淳六年的《庚午春作》，紀事則“相逢處處說干戈，又報天驕走渡河”，時勢危急;寫景則“野外幾重秋水白，天涯一片暮云黃”，慘淡蒼涼。隨著國勢日蹙，戰(zhàn)事頻仍，其詩也愈發(fā)沉雄悲壯，如寫于咸淳八年壬申的《秋日紀感》：

聞雞擊楫舊英雄，何處山河是洛中。龜土坼煙秋望雨，兔輪生暈夜占風(fēng)。蘼蕪只為王孫綠，菡萏難勝越女紅。今日最憐羊叔子，韃塵同污鹿門翁。

其時多年的襄陽保衛(wèi)戰(zhàn)接近尾聲，次年守將呂文煥力竭降元。詩首聯(lián)以東晉名將祖逖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壯舉，慨嘆時無英雄。頷聯(lián)寫秋旱土裂，月暈而風(fēng)。頸聯(lián)寫蘼蕪?fù)骄G，菡萏香消，暗寓“惟草木之零落，恐美人之遲暮”的傷感。尾聯(lián)以西晉鎮(zhèn)守襄陽的羊祜比譬呂文煥，唯恐襄陽的鹿門寺也受到韃虜軍隊的污染。至于他的《紀感》一詩，更逼近杜甫《諸將五首》的風(fēng)格：

吳楚經(jīng)年殺氣凝，艱難國步涉春冰。義旗東下誰相似，誓楫中流我不能。水到南徐圍鐵甕，山從北固抱金陵。捷音尚隔蒼茫外，貂尾良弓足股肱。

忠義之氣勃然而出，憂國情懷躍然紙上，在捷音渺茫的失望之下，仍抱著對股肱良將的最后期待。這正是林希逸所贊“激切處而存忠孝”。此外，咸淳九年癸酉（1273）春，行海僑居無為寺歸云閣，以“十年游方今五十”為題，信筆作詩十首（《續(xù)集》分作兩處，各五首），每首詩皆以“十年游方今五十”為首句。這組詩單就形式來看，很接近邵雍“康節(jié)體”的《首尾吟》，不厭其煩地重復(fù)首句，然而詩中卻不時流露出“日望官軍渡白河”的愛國之情。

行海的七絕詠物較有特點，頗帶人間煙火，與其僧人身份不合。如《蝶》：“三三兩兩舞春妍，玉翅香須更可憐。拂草巡花情未定，又隨風(fēng)絮過秋千。”寫拈花惹草的蛺蝶頗為傳神。又《荷花》詩曰：

圓綠風(fēng)翻翡翠云，嬌紅露淡石榴裙。采蓮聲隔花深處，應(yīng)有鴛鴦夢里聞。

荷花即蓮花，天臺宗修習(xí)的佛經(jīng)為《妙法蓮華經(jīng)》，作為僧人，理當作佛性方面的聯(lián)想，而這首詩卻用翡翠、嬌紅、石榴裙、采蓮、鴛鴦這樣風(fēng)情旖旎的詞匯描寫荷花，竟然有幾分“浪子和尚”的流風(fēng)遺韻。有的詠物詩則是人格的象征，其中既有“自抱歲寒君子節(jié)，鳳凰不到已多年”（《竹》）的冰雪操守，也有“銜泥自向朱門去，不管茅檐有故巢”（《燕》）的趨炎附勢。詠梅十首詩最有代表性，其二曰：

竹友當年已化龍，松朋久亦受秦封。此花有味調(diào)無鼎，且吐芳心過一冬。

以歲寒三友之竹、松與梅作對比，感嘆梅雖能調(diào)和鼎鼐，卻無鼎可用，寄托了報國無門的無奈。有兩首賦物詩值得一提：

一峰突兀上虛空，石怪藤幽樹樹風(fēng)。四面白云人不見，磬聲如在有無中。（《賦獨山》）

撐空亂石帶云霞，靈樹曾開幾劫花。人在玲瓏深處坐，疏疏泉點滴袈裟。（《賦古巖》）

第一首詩后兩句空靈縹緲，磬聲若有若無，極有禪意。第二首泉滴袈裟的描寫，具有獨特的清幽感覺，非僧人無以體會。《續(xù)集》中純粹的宗教題材只有《讀金錍集》一首，《金錍集》為天臺宗九祖荊溪湛然所著，是天臺宗經(jīng)典之一，詩曰：“白水青山總上心，可憐月色夜沉沉。平生到處無人到，說向人知路轉(zhuǎn)深?！比徊灰姺鸾堂啵杂迷娨獾恼Z言，傳達自己讀佛書無法言說的獨到體會。

行海七絕中還有不少送別、紀行、感懷的佳作，但其內(nèi)容和風(fēng)格大抵不出以上所論范圍，茲不贅述。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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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與制度：魏晉時代的母子關(guān)系》

父權(quán)社會的人倫悲劇，三個母親的生育困境。母子親情被反復(fù)剝奪，“父至尊”與“母至親”的艱難抉擇。一本中古女性史的經(jīng)典著作，揭示父系家族傳承的血淚真相。李志生、胡阿祥、仇鹿鳴、徐沖等專家學(xué)者傾情推薦。作者鄭雅如從東晉于氏據(jù)“禮”抗爭、上表爭子的例子出發(fā)，揭露母職經(jīng)驗對女性自身的特殊意義，以及可能引發(fā)的對父系制度的根本挑戰(zhàn)，勾勒中古女性在一妻多妾的士人家庭中因身份變化扮演的不同角色。于氏最終的失敗表明，超逸出父系制度的女性經(jīng)驗，父權(quán)社會往往“無心”去理解。母子關(guān)系對父系制度的挑戰(zhàn)，只是“架構(gòu)內(nèi)的修正”。

《情感與制度：魏晉時代的母子關(guān)系》，鄭雅如著，精裝32開，鳳凰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定價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