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萍
杭世駿(1696—1772),字大宗,號堇浦,別號智光居士、秦亭老民、春水老人,室名道古堂,浙江仁和人。雍正二年舉人,乾隆元年舉鴻博,授編修,官御史。乾隆八年因上疏言事革職。晚年主講廣東粵秀和江蘇揚州兩書院。生平著述頗豐,有《道古堂集》《榕桂堂集》《史記考異》《兩漢書疏證》《三國志補注》等。
乾隆南巡期間,杭世駿與乾隆皇帝之間的交往生發(fā)出不少頗有意趣的遺聞軼事,它們在清人野史、筆記、小說中被廣為傳寫。這些戲劇化的場面或真實、或虛擬,共同折射了皇權(quán)政治下帝王與江南士人交往背后深刻的文化動因。
乾隆八年,杭世駿以翰林編修舉薦御史,于保和殿參加廷試。杭世駿上書條陳四事,首條稱“天下巡撫尚滿漢參半,總督則漢人無一焉”,乾隆見此疏見解悖謬,“語中挾私”,極為震怒,當日命交刑部,部議擬死。幸賴侍郎觀保乞情,始得幸免。《清高宗實錄》卷一百八十四、許宗彥《杭太史別傳》、龔自珍《杭大宗逸事傳》、林昌彝《射鷹樓詩話》、葛虛存《清代名人軼事》等文獻,都記載了杭氏因議論清廷用人存在滿漢偏見、觸怒皇帝之事,敘述大同小異。然而,此事在《清史紀事本末》中卻是這樣記載的:“編修杭世駿疏論時事,中有謂巡幸所至,有司一意奉承,其流弊皆及于百姓。高宗大怒,命置重典,賴侍郎觀保諫免,赦回里?!保ň砣濉把灿沃疅o度”條)材料指出杭世駿奏疏系乾隆皇帝頻繁巡幸所造成的諸多流弊問題。筆者推測,雖然以上材料所指出的杭世駿條陳之事有所出入,但并不矛盾,它們可能皆系杭氏時務(wù)策“條陳四事”之一,只不過《清高宗實錄》所記上諭,乾隆皇帝僅就首條“滿漢之見”大發(fā)議論,所以后世筆記、詩話、別傳等文獻,多取此而忽彼。仔細分析,這兩點都關(guān)涉重大,一為清帝敏感忌諱的滿漢之爭問題,另一則直指康熙、乾隆祖孫二帝的頻繁巡幸活動,所以乾隆勃然大怒不難理解。
開革罷歸后,杭世駿回到浙江,杜門奉母,自號秦亭老民。偕里中耆舊與方外諸友,結(jié)“南屏詩社”,讀書談藝,頗為自得。乾隆十六年,乾隆皇帝首度南巡,杭世駿作為革職官員,亦在迎鑾之列。許宗彥《杭太史別傳》記載此次迎駕,杭世駿被“賜復原官”(《鑒止水齋集》卷十七),后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丁丙《松吹書堂題詠序》亦持此說。然而這一說法卻大為可疑。查官方文獻如《南巡盛典》《清高宗實錄》等,所記錄的南巡期間賜恩于革職、待罪的地方官員之名單中,均無杭世駿之名。當時人董秉純所編定的《全謝山先生年譜》“乾隆十六年辛未”條則記載:“浙中士大夫俱赴吳迎駕,多有錄用及賞賚者,獨先生與堇浦先生寂然。說者謂匭臣未嘗上達也?!倍兿等嫱拈T人,他關(guān)于全祖望、杭世駿二人的記載可信度頗高,這則文獻明確表明杭世駿沒有得到任何恩賜。再者,杭世駿本人的詩文集,以及后人所撰墓志銘、挽詩中,也完全未見“復官”之說。以常情推測,如果杭世駿在此次南巡中被賜“復官”,即便杭世駿自己不以為意,時人以及后來為他撰寫墓志銘的士人,也一定會濃墨重彩書寫一筆的。由此可見,杭世駿“迎鑾復官”說并不可靠(關(guān)于此點,可參看林香娥《盛世下的呻吟——論杭世駿》注釋21,《浙江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事實上,乾隆每次南巡都會開復一些有罪官員,但杭世駿作為必須參與迎駕的在籍廢員,卻從未獲此恩榮。
第一次南巡皇帝沒有示恩,那么杭世駿本人對于皇帝的南巡采取的是怎樣的姿態(tài)呢?當時大多數(shù)江浙兩省士紳又采取的是怎樣的姿態(tài)呢?首巡江浙時,兩省眾多士紳爭相獻媚,此點數(shù)量頗夥的頌圣詩賦可資佐證,相形之下,杭世駿《道古堂全集》卻未見任何有關(guān)南巡的諛頌詩文。
其別集中唯一一篇有關(guān)南巡的文章,是本年為好友厲鶚《迎鑾新曲》所作的序文,其中杭世駿對皇帝此次的南巡僅一帶而過,大量的篇幅則用來描寫戲曲中設(shè)置的神仙洞府等虛無縹緲之境,僅有的幾句頌揚之詞都是從泛論帝王巡幸出發(fā),如“皇帝撫萬靈、函九夏,水宿星飯,皇然不得寧居,岀而省圓首之疾苦。彼為神仙者,猶復逍遙晏安,藏匿而不肯一見”(《道古堂全集》文集卷十四)。這些贊頌蒼白而泛化。而同時發(fā)生的另外一則真實事件,也側(cè)面揭示了杭世駿對邀獲帝王恩典的態(tài)度。袁枚《隨園詩話》卷四載:
辛未,圣駕南巡,西湖僧某迎于圣因寺。上以手撫其左腕,其僧遂繡團龍于袈裟之左偏;客來相揖者,以右手答之,而左臂不動。杭堇浦嘲之云:“維摩經(jīng)院境清嘉,依舊紅塵送歲華??涞蕾n衣曾借紫,竹邊留客曬袈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此則故事清人吳翌鳳《燈窗叢錄》卷四亦載,并明言某僧為西湖詩僧明中。杭氏此詩,則見于《道古堂全集》詩集卷三之《夏日雜句十七首》。因此該則故事的真實性毋庸置疑。從杭詩中,我們可看出他對炫耀帝王恩寵的不屑與嘲諷,其實從杭氏多次迎駕的表現(xiàn),也可看出他本人對刻意邀寵始終淡漠無心。
龔自珍《杭大宗逸事狀》載,乾隆三十年南巡,乾隆于杭州召見杭世駿,當時兩人間有段精彩的對話:
(純皇帝)問:“汝何以為活?”對曰:“臣世駿開舊貨攤。”上曰:“何謂開舊貨攤?”對曰:“買破銅爛鐵,陳于地賣之?!鄙洗笮?!手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大字賜之。(《定盦全集》文集補編卷四)
清代及民國文集、筆記中關(guān)于此則故事有不少記載,如林昌彝《射鷹樓詩話》、丁丙《松吹書堂額詠序》、汪康年《莊諧選錄》、瞿兌之《杶廬所聞錄》等。林氏詩話在移錄故事后,還引用了杭州國子生龔昌匏的評語:“大宗狂比青蓮甚,買賣破銅爛鐵人?!辈⒀浴八灾酒淇穸o其實也”(《射鷹樓詩話》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丁丙《松吹書堂額詠序》引述這則故事后說,杭世駿讀書堂位于大方伯里,此地“半市破舊器物”,因而杭氏的應(yīng)答屬“以實”相告,而“圣上”亦能“鑒其誠而恕其戇”!
筆者認為,綜合看來,此則故事有一定的可信性。關(guān)于賜“買賣破銅爛鐵”匾額的時間,仍存在爭議。如汪曾唯所輯《杭大宗軼事》,謂此事“疑在乙酉(乾隆三十年)以前”。胡吉勛《杭世駿年譜》(復旦大學1999年碩士學位論文)亦采信此事,但他認為此事可能發(fā)生于乾隆十六年首次南巡之時,他認為龔自珍《逸事狀》“乙酉”或為“辛未”之誤。胡文的辨析頗有道理,但發(fā)生于哪次南巡于事件的真實性、意義均無影響。所以本文在此存疑,姑且依據(jù)清人筆記、別集所言,系年于乾隆三十年乙酉。然而即便存在虛構(gòu),它在民間廣為流傳,至少向我們揭示了一點,即人們認為這樣的對話符合乾隆與杭世駿的身份、性格,杭氏“性簡傲通脫,不事修飾,雖同輩時或遭其睥睨”(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上海泰東圖書局1925年版)。這則故事中杭氏近于戲謔的答語,既反映他面對九五之尊,依然保持山林之士閑云野鶴式的率性、不屈外,字里行間還流露出了革職文士的落魄辛酸。而乾隆皇帝不無奚落的“大笑”和賜字,又暴露了帝王面對昔日罪臣的倨傲與殘忍。
關(guān)于此次南巡還流傳著另一則饒有趣味的傳聞。曾滌原《湛蘭書屋雜記》載:
乾隆三十年乙酉,皇上四舉南巡。在籍文員迎圣駕于湖上。上顧杭世駿而問曰:“汝性情改過么?”世駿對曰:“臣老矣,不能改也。”上曰:“何以老而不死?”對曰:“臣尚要歌詠太平?!鄙线又?。(見汪曾唯所輯《杭大宗軼事》,載杭世駿《道古堂全集》)
此則材料與上則系年相同、情節(jié)有異。關(guān)于材料的真實性,尚待考證,但與上則材料一樣,其中反饋的信息仍有一定的“真實性”,即它展現(xiàn)了皇帝的蠻橫霸道及杭世駿的個性倔強。
龔自珍《杭大宗逸事狀》還記載了另一則事跡:“癸巳歲,純皇帝南巡,大宗迎駕。名上,上顧左右曰:杭世駿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备鹛摯妗肚宕溯W事》“舊貨攤”一條,也記載了此則“返舍卒”的故事。然而這則故事的真實性頗可疑。汪曾唯在此則逸事后就有按語:“先生卒于乾隆三十七年,是癸巳之前一歲。且高廟南巡六次,辛未、丁丑、壬午、乙酉、庚子、甲辰,并無癸巳之年。其曰‘大宗返舍,是夕卒’,當是傳述之誤?!蔽鲅灾肮锼葰q”,即乾隆三十八年,一說杭世駿卒于是年(關(guān)于杭世駿卒年存有異說,一說乾隆三十七年壬辰,一說乾隆三十八年癸巳。據(jù)今人徐豐梅《杭世駿生卒年確考》[《商丘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考證,其卒年當在乾隆三十七年),但此年及前后兩年,乾隆都未南巡,所以言南巡、言列名均不可信。退一步說,如果是“癸巳”乃“癸卯”(乾隆四十八年)之誤,此年為明年(甲辰)南巡作準備,以迎駕簿錄呈示皇帝,則有此可能。但是時以杭世駿列名其上甚為荒謬,因為杭氏早已于11年前逝世。杭氏是地方文化名流,他的死不至于連地方官吏尚不知情而列之于迎駕簿錄,因而此種推測亦不成立。綜合來看,這則故事虛構(gòu)的可能性較大。
然而這則不可信的故事也廣為流傳,常被清代及民國野史、筆記采錄。它之所以引起人們的極大興趣,表明了一定程度上人們相信或愿意相信此事有可能性:從皇帝方面看,以帝王之威嚴,對于一位不得勢且桀驁不馴的臣子,欲其生則生,欲其死則死;從杭氏方面看,他以一介寒士,南巡數(shù)蒙存問并御賜招牌,亦算獨得“帝眷”,但他卻憨直頑劣,無視皇權(quán)帝威,這種行為在普通士子們看來,實在出人意料。因而加上此前言事獲罪等狀,最后所謂的“死于不意”的結(jié)局傳聞就全在“情理”之中。
總之,數(shù)次南巡,杭氏從未獲得過真正意義上的恩典,這當然與他從未刻意邀寵有關(guān)聯(lián)。在時人迫不及待獻媚之時,他卻無一篇頌圣或紀事之作。因而,當乾隆南巡對眾多“罪臣”予以賜復、減刑以展示圣懷寬廣之時,杭世駿卻“三次迎鑾,未邀恩顧”(應(yīng)澧《杭先生墓志銘》,見丁丙《武林坊巷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當然,這些或真實、或虛構(gòu)的南巡故事,正揭示了皇帝與江南士人交往的另一面,即對于才華頗著又“頑劣”不馴的抗拒者、清廷政治的非議者來說,統(tǒng)治者往往既懼又恨,打壓與譏諷雙管齊下。
杭世駿作為一名特殊的“布衣”文士,他與皇帝頗為獨特的交往經(jīng)歷,昭示了專制統(tǒng)治下普通士人命運的身不由己。杭世駿以切中時弊的時務(wù)策觸及清帝敏感的問題,他獲罪放歸后,成了一名悖逆帝王的典型、落寞的士人。數(shù)次南巡的經(jīng)歷更將這種悖逆形象進一步強化。面對這樣一位違背自己對“彀中”士人預期的江南才子,乾隆且懼且恨。不僅未予半點恩澤,反而運用了他睥睨一切的傲慢和冷酷的戲謔,迫使?jié)M腹才華的杭氏隨后的人生始終“定位”于“買賣破銅爛鐵人”的尷尬境地。
(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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