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黎麗
繁欽的《定情詩》是一首賦化傾向十分明顯的詩歌,如果忽略其賦化傾向,還會影響對詩歌的解讀。茲錄全詩如下:
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zhí)衣巾。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何以致區(qū)區(qū)?耳中雙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何以結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結中心?素縷連雙針。何以結相于?金薄畫搔頭。何以消滯憂,足下雙遠游。何以慰別離?耳后玳瑁釵。何以答歡悅?紈素三條裙。何以結愁悲?白絹雙中衣。與我期何所?乃期東山隅。日旰兮不來,谷風吹我襦。遠望無所見,涕泣起踟躕。與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陽。日中兮不來,凱風吹我裳。逍遙莫誰睹,望君愁我腸。與我期何所?乃期西山側。日夕兮不來,躑躅長嘆息。遠望涼風至,俯仰正衣服。與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來,凄風吹我衿。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丑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關于這首《定情詩》,夏傳才在《三曹七子之外建安作家詩文合集校注》一書中認為,此處“定情”指男女兩情相悅,愿為夫妻結百年歡好。并闡釋說“詩中女子與男子邂逅,一見鐘情,墮入愛河,但最終被男子遺棄而痛遭相思之苦,對此,作者給予了極深的同情”(張?zhí)m花、程曉菡校注《三曹七子之外建安作家詩文合集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稘h魏六朝詩歌鑒賞辭典》對此詩的解讀也大致如此。
但是,結合建安時期的時代背景以及建安文人創(chuàng)作的共性,可以確定今人對這首詩存在一定程度的誤讀。應當將這首詩歌置入建安時期止欲賦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下來觀照,才有可能接近作者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
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諷賦》,到司馬相如《美人賦》以及張衡《定情賦》、蔡邕《檢逸賦》《靜情賦》,形成了一個賦作的類別,這類賦作多描寫女性的美麗動人,或設置女子主動勾引男子的情節(jié),或設置男子對女子百般渴求愛慕的情節(jié),盡情抒發(fā)情欲,最終多以男子守禮止欲為結局,筆者將此類賦統(tǒng)稱為止欲賦,它們通常被冠以靜情、定情、正情、閑情、止欲、檢逸、閑邪、弭愁、靜思、清慮等名。
止欲賦的創(chuàng)作在建安時期達到一個高峰,陳琳、阮瑀、應玚、劉楨、王粲、曹植均有作品留存,繁欽本人的《弭愁賦》乃為殘篇,從題目和殘存內容判斷,亦當屬于止欲系列。賦作存余部分乃描寫一位美麗迷人的女子,最后在“時瞭眇以含笑,收婉媚以愁人”處戛然而止,后面部分當已佚失。結句的感傷情緒從何而來?佚失的部分內容是什么?合理推測,作者接下來書寫的內容應當是,自己雖然渴慕女子的美麗,但因為守禮自持的要求或其他阻礙使得自己不能與女子相愛,從而達到止欲的目的。感傷既然是情欲帶來的,當情欲得以收束,憂愁自然也得以消弭,所以賦作題目為“弭愁”。
如果不做這樣的理解,以為男子必然如愿得到了女子,實現(xiàn)了情欲的渴望,這與當時的寫作實際是相違背的。建安文人雖縱情享樂,不拘禮法,可以在作品中大膽抒發(fā)對情欲的向往,但他們并不在作品中描寫縱欲的行為以及展現(xiàn)情欲的滿足。這是止欲題材的寫作傳統(tǒng)所決定的,他們在抒寫情欲的同時,一定會強調情欲受阻的痛苦。事實上從東漢張衡、蔡邕開始,止欲賦中的女性不再有宋玉、司馬相如筆下女性主動勾引男子的行為,賦家主要抒發(fā)的是男子愛而不能、情欲受阻的痛苦惆悵。
繁欽《定情詩》模仿止欲賦的寫作,但他將抒情主人公設置為女子,從女子的角度抒發(fā)情欲,所以詩中女子的行為,是極為大膽并逾越禮法的。為了表達女子對男子的愛意,詩人從女子的一件件貼身飾物描寫到貼身的衣物,這種細致的鋪寫,表達的是非常明顯的性愛意味。在止欲賦中,這種手法十分常見。保存完好的陶淵明《閑情賦》,其“十愿十悲”就是通過幻想化為女子的一件件貼身物品,來實現(xiàn)對女子身體各個部位的想象與愛撫,這與《定情詩》的表現(xiàn)手法從本質上是相通的。這一手法濫觴于張衡《定情賦》與蔡邕《檢逸賦》,建安賦家亦有繼承。這種手法通過文字的想象實現(xiàn)對女子身體的親昵,達到書寫情欲的目的。繁欽筆下的女子,將戒指、耳墜、香囊、手鐲、佩玉、發(fā)釵等飾物都用以相贈,表達對男子的愛意,進而更以裙子和內衣相贈——很明顯,這不僅是愛情的表達,更是情欲的表達,是對男歡女愛的幻想和文學化書寫。如果將其理解為女子與男子真的實現(xiàn)了肉體的結合,那么繁欽在詩歌里如此張揚地描寫一段不符合道德禮儀的性愛,并對縱情欲望的女性表示同情,從當時的社會背景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氣來看,顯然是不合理的。
只有將《定情詩》納入止欲賦的范圍中一起考察,才能夠進行合情合理的解讀。詩歌開篇寫“我出東門游,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zhí)衣巾”,描寫的是女子在東門之外對男子一見鐘情,恨不能立即結為歡好,而并非寫女子已經(jīng)與男子墮入情網(wǎng)并產(chǎn)生肌膚之親?!八季从姆俊敝八肌弊?,在這里宜理解為期盼和渴望的意思,也就是想象的意思,如果真的存在兩情相悅,就應當是“與君即幽房”?!皶r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兩句,表達的是女子內心的遺憾,是說因為與男子素不相識,缺少媒妁,所以沒有機會與男子接近。否則當是“雖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接下去“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兩句,當是女子對兩情相悅的想象,并由此引發(fā)后面借相贈飾物與衣物表達情欲的一連串想象。值得關注的是,這一連十二個“何以”領起的排比句,均是摹寫女子單方面的示愛行為,抒發(fā)女子一個人內心的情意。這不是在描寫兩個人濃情蜜意的表現(xiàn),更不是在描寫床笫之歡,而是在描寫女子一個人的熱烈幻想。這種寫法和止欲賦從男子單方面入手描寫其對情欲的幻想,乃異曲同工之筆。而這種充滿強烈情欲的描寫,作者是不能任其發(fā)展的,必須以某種手段進行遏止,是為“止欲”。所以接下來寫男子“日旰兮不來”“日中兮不來”“日夕兮不來”“日暮兮不來”,即為止欲的手段了,這正是止欲賦的寫作套路。
所以,在繁欽筆下,詩歌前半部分是對搖蕩情思的書寫,后半部分是對情欲受阻的書寫。至于情欲受阻的原因,按照今人的理解,很容易認為是男子負心薄情,但詩歌中并沒有明確表示男子負心的詩句。且在同處于禮法時代的古人看來,女子行為不合乎道德禮儀才是情欲受阻的原因。郭茂倩《樂府詩集》解題即認為:“《定情詩》,漢繁欽所作也。言婦人不能以禮,從人而自相悅媚,乃解衣服玩好致之,以結綢繆之志,若臂環(huán)致拳拳,指環(huán)致殷勤,耳珠致區(qū)區(qū),香囊致扣扣,跳脫致契闊,佩玉結恩情,自以為志而期于山隅、山陽、山西、山北。終而不答,乃自傷悔焉?!保ā稑犯娂?,中華書局1979年版)郭茂倩認為女子行為放縱,不以禮從人,主動將飾物衣物贈送給男子,以期達成與男子結為歡好的目的,且“自以為得志”,也就是說,郭茂倩認為女子只不過一廂情愿而已,并未與男子達成歡好,所以她與男子的多次約定都得不到回應,最后只能后悔自傷。郭茂倩對詩歌的解讀比較有說服力,他既沒有強調男子是個負心薄情之人,也沒有強調男子是因為守禮自持而拒絕女子,他所強調的,是女子對男子產(chǎn)生愛意,并不顧道德禮儀約束進行了熱烈的表達,但并沒有得到回應。退一萬步講,假設詩歌的主要情節(jié)確乎是寫女子被拋棄,繁欽構設這樣的情節(jié),也絕不是為了批評男子負心,更不是為了捍衛(wèi)禮教的男女大防,這些在詩歌里都找不到文本依據(jù),他的目的就是為了給情欲本身設置一個阻礙,以完成止欲題材的書寫。
建安止欲賦以男性為抒情主人公,其情欲受阻的原因通常不予以明確交代,賦家意在抒發(fā)男子對美麗女子的愛欲并最終表現(xiàn)出對情欲的約束。即使有些賦作最終似乎達成了歡好之愿,但那也只是通過幻想在夢中實現(xiàn)(如陳琳《止欲賦》)。繁欽《定情詩》乃是以女子為抒情主人公,從女子的角度出發(fā)以止欲為目的書寫情欲,所以女子的行為才能如此大膽放縱。不過,與其說這是對女性的真實描寫,不如說是男性詩人在情欲幻想中對女性行為的假想。
詩歌結尾全是女子的自憐與懇求:“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丑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边@些言辭中沒有對男子的埋怨和指責,更多的是對自己的自哀自憐。正是在這樣的結局里,熾熱的情欲被冷卻,受到了約束。
詩歌名曰“定情”,正是約束情欲的意思。若詩歌表現(xiàn)的是女子始與男子定情而終被遺棄,又怎能以“定情”二字命名呢?如《三曹七子之外建安作家詩文合集校注》在本詩注釋中所言,“定情”還有一種含義,即“鎮(zhèn)定”,也就是使感情鎮(zhèn)定而不過分沖動。其實這個解釋,才是繁欽《定情詩》的本意,漢代張衡止欲賦即名為《定情賦》。如前所述,繁欽本人亦參與了止欲賦的創(chuàng)作,所以,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共性和語境之下,繁欽《定情詩》之“定情”,必當為止欲之意。繁欽將止欲題材引入詩中,又將抒情主人公設定為女性,可謂是追求新變的表現(xiàn)。
《定情詩》是建安時期詩歌賦化的特殊作品,形成于建安文人止欲賦創(chuàng)作的氛圍之中。這首詩不僅鋪陳排比手法純是賦法,且其立意、結構均是止欲賦套路,是極為少見的止欲詩。
(作者單位: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