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魯?shù)聛喌隆ぜ妨?/p>
【英】約瑟夫·魯?shù)聛喌隆ぜ妨?/p>
哈維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場景。他們大概一個星期沒見過太陽了,此時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緋紅色的霞光灑在雙桅船的三角帆上,海上停泊著三個雙桅船隊,北邊一隊,西邊一隊,南邊一隊。眼前足有近一百條雙桅船,外形和構(gòu)造各不相同,遠(yuǎn)處還停著一艘揚起橫帆的法國船,似乎是在向其他船只鞠躬致敬。每條船都在把平底船往下放,小船迅速劃開,如同擁擠的蜂房中飛出的蜜蜂,從幾英里外波濤起伏的海面上傳來了人們喧鬧的呼喊聲、繩索和滑輪刷拉刷拉的摩擦聲及以船槳劃動的水聲。陽光映射下,船帆變幻出各種顏色,先是黑色,然后是珍珠灰,最后變成白色,越來越多的船只搖搖晃晃,穿過薄霧向南駛?cè)ァ?/p>
平底船擠在一起,然后分開,重新組隊,四處散落,全都朝著一個方向駛?cè)?。船員們歡呼高喊,有的在吹口哨,有的在學(xué)貓叫,有的在哼小調(diào),海面上零星漂浮著船上扔下來的垃圾。
“到城里了,”哈維說,“迪斯科說得對,這是城里!”
“我還見過更小的船隊,”迪斯科說,“這邊大概有一千人,再過去是處女灘?!彼赶蛞黄瑥V闊碧綠的海域,那里看不到平底船的蹤影。
“海上號”繞著北邊的船隊駛?cè)?,迪斯科不停揮手,向朋友們打招呼,輕松地拋了錨,好似賽季結(jié)束的游艇。大淺灘的船隊對航海術(shù)高明的船只沉默放行,可是對蹩腳的水手總免不了嘲笑一番。
“剛好趕上捕毛鱗魚的時候。”瑪麗·奇爾頓號高喊。
“鹽都用完了嗎?”菲利普國王號問道。
“嘿,湯姆·普拉特,你今晚來吃飯嗎?”亨利·克萊號說。大家有問有答,你來我往。水手們從前打過交道,劃著平底船在霧中一起捕過魚,再沒有什么地方比大淺灘的船隊更喜歡閑聊了。他們看起來都知道哈維獲救的事,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稱職的水手。年輕人跟丹開著玩笑,丹的嘴皮子很利索,用家鄉(xiāng)的綽號向他們問好,這些外號最讓他們討厭。曼紐爾和他的同鄉(xiāng)用自己的語言聊了起來,就連沉默寡言的廚子也坐在三角帆桁上,跟一個黑人大聲講著蓋爾語。因為處女灘周圍巖石密布,一不小心就會損壞索具,有漂流的危險,他們就在纜繩上裝了浮標(biāo),劃著平底船向前駛?cè)?,加入了一英里外停泊的船只隊伍。在安全距離外,雙桅船上下起伏,就像母鴨看著自己的小鴨,而平底船的舉動的確像放肆的小鴨子。
他們駛?cè)肓诉@片鬧哄哄的海域,船只相互沖來撞去,人們對哈維劃槳的姿勢評頭論足,讓他聽得耳朵生疼。大家講著各種方言,有人帶著拉布拉多的口音,有人說著長島的土話,還有葡萄牙語、那不勒斯語、混合語、法語和蓋爾語,有人唱歌,有人高喊,有人賭咒發(fā)誓,全沖著他吵個不停,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隨著小船的上下起伏,幾十張粗獷的面孔忽而出現(xiàn),忽而消失,哈維生平頭一次覺得無地自容,興許是在“海上號”生活了這么久,一直平安無事的緣故。輕柔的海浪上下起伏,綿延幾百米,一列顏色不同的平底船隨著波浪安靜地?fù)u擺。他們盤旋了片刻,天際線顯現(xiàn)出一條令人稱奇的帶子,大家指指點點,歡呼吶喊。轉(zhuǎn)眼間,那些張嘴高喊、揮舞手臂、袒胸露腹的船員不見了,隨著另一波海浪的到來,他們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仿佛是玩具劇場活潑潑的牽線紙偶。哈維看得瞠目結(jié)舌?!爱?dāng)心點!”丹揮舞著長柄抄網(wǎng)嚷道,“我叫你下網(wǎng)的時候,你就下。毛鱗魚群隨時都會來。我們停在哪兒?湯姆·普拉特?”
湯姆·普拉特頗有海軍準(zhǔn)將的氣派,他推推搡搡、擠來擠去、連拖帶拽,還不忘了問候老朋友,順便警告冤家對頭,帶領(lǐng)著自己的小船隊,行駛到其他船的下風(fēng)處,立刻就有三四個家伙準(zhǔn)備在“海上號”的下風(fēng)處拋錨。不過有艘平底船從泊位上沖了出來,速度飛快,船員們迅速地拉住了繩索,引來一陣哄笑。
“繩子松一點!”二十多個聲音嚷道,“把船拽過來。”
“怎么了?”哈維不禁問道,只見小船飛快地向南邊駛?cè)?,“船不是拋錨了嗎,對不對?”
“拋錨了,肯定沒錯,不過錨具漂走了?!钡ばχf,“鯨魚纏住了錨具……瞧啊,哈維!魚群來了!”
他們四周的海面突然變暗了,水下黑壓壓一片,不久游來一群銀白色的小魚,在五六英畝的海面上,鱈魚爭相躍出水面,好像五月的鱒魚那樣活潑;在鱈魚后面,還有三四條身形寬闊的灰背鯨魚在海中歡騰嬉戲。
人人都在亂嚷亂叫,使勁把錨拉上來,劃著船駛向魚群,結(jié)果纏住旁邊小船的魚線,忍不住大聲抱怨,他們奮力把長柄抄網(wǎng)插入水中,彼此尖聲警告,提醒左右的同伴,此時海水泡沫翻滾,像是剛開瓶的蘇打水,鱈魚、水手和鯨魚一起撲向這些倒霉的小魚。哈維差點被丹手里的抄網(wǎng)柄打下船去。不過在這場慌亂不定的騷動中,他看到了鯨魚頑皮的小眼睛,讓他終身難忘——就像是馬戲團(tuán)大象的眼睛——這條鯨魚幾乎貼著水面游過來,還朝他眨了眨眼睛。這些無法無天的海洋獵手纏住了三條船的繩索,拖著游了半英里才把繩子松開。
沒多久毛鱗魚游走了,不過五分鐘的光景,海里就沒有了聲響,只有從船邊拋下墜子濺起的水聲、鱈魚撲棱撲棱的拍打聲,還有人們用棍棒敲打鱈魚的悶響。捕魚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哈維看到水下若隱若現(xiàn)的鱈魚,成群結(jié)隊地慢慢游動,不慌不忙地咬鉤。大淺灘有嚴(yán)格的禁令,平底船在處女灘或者東部淺灘捕魚時,一條魚線只準(zhǔn)下一個鉤;但是漁船緊挨在一起,單個魚鉤也會相互纏繞,哈維為此和別人吵了兩架,一次是和性情溫和、頭發(fā)濃密的紐芬蘭漁民,另一次是和狂嗥亂叫的葡萄牙人。
比起魚線絞纏的麻煩,更糟糕的是水下纏繞的平底船錨纜。每個人都在自以為有利的位置下錨,圍著固定點漂流劃動。要是魚咬鉤不夠快,大家都想拉起錨換個地方;不過每三個人里頭,總會有個人和四五條小船挨得太近。割斷別人的錨纜,在大淺灘是惡劣透頂?shù)淖镄?可是還是有人這么干,而且神不知鬼不覺,當(dāng)天就發(fā)生了三四起。湯姆·普拉特當(dāng)場抓住一個緬因州男子,揮起船槳把他打下了船舷,曼紐爾也照樣對付了他的老鄉(xiāng)。不僅哈維的錨索被人割斷了,賓也有同樣的遭遇,他們的小船只好改作救援艇,等到平底船裝滿了魚,就把魚送回“海上號”去。黃昏時分,毛鱗魚群再次來襲,于是瘋狂混亂的場面卷土重來;暮色蒼茫中,他們劃著船返回大船,在圍欄邊借著煤油燈的微弱光線收拾魚。
這次打撈的魚不少,他們收拾著魚就睡著了。第二天,幾條船駛到處女灘巖石頂上去捕魚;哈維也跟著他們?nèi)チ?,他從船上往下看,有塊孤零零的巖石長滿了海草,巖石離水面不過20英尺的光景。這里的鱈魚成群結(jié)隊,悄無聲息地在厚實茂密的海草中穿行。咬鉤的時候,鱈魚擠在一起;停留的時候,鱈魚也在一起。到了中午的休息時間,平底船上的船員開始找樂子。丹恰巧看見“布拉格希望號”剛剛駛過來,這條船剛加入捕魚船隊,就有人開口問道,“誰是船隊里最小氣的人?”
三百個聲音樂呵呵地回答道:“尼克·布雷迪?!甭犉饋硐袷枪茱L(fēng)琴伴奏的大合唱。
“誰偷走了燈芯?”這是丹的聲音。
“尼克·布雷迪。”船上的人齊聲高喊。
“誰用鹽魚餌煮湯?”遠(yuǎn)處有個不知名的家伙嚷道。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其實布雷迪并不是特別小氣,不過他素來有這個名聲,多半是船隊里的人傳出來的。六年前,大家在淺灘上發(fā)現(xiàn)有個特魯羅船上來的家伙竟然在一根釣線上用了五六個魚鉤——從此得了個“便宜鬼”的綽號。自然,他被大家稱作“便宜鬼吉姆”;盡管他從此以后躲在喬治灘,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外號不脛而走。大家接受了這個外號,七嘴八舌地嚷道:“吉姆!哦,吉姆!吉姆!哦,吉姆!便宜鬼吉姆!”這么起哄讓大家都很高興。有個喜歡寫詩的貝弗利人——他花了一整天寫了這首歌,談?wù)摿藥讉€星期——唱道,“卡麗·皮特曼號的錨沒有花一分錢”,平底船上的人覺得他們撿到了寶貝。他們紛紛追問那個貝弗利人為什么下海來謀生,因為就連詩人也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每條雙桅船和每個水手都在輪流起哄。要是有個粗心大意、邋遢骯臟的廚子,平底船上就會唱廚子和他做的飯菜。要是有條雙桅船遇到了麻煩,船隊里就會從頭到尾講上一番。要是有人從飯搭子那里偷了煙草,人們都會提名道姓,他的名字準(zhǔn)保會口口相傳。迪斯科的判斷向來準(zhǔn)確,朗·杰克在幾年前賣掉了他運鮮魚的船,丹有個心上人(你瞧,丹聽見就氣得火冒三丈?。?,賓在平底船上下錨總是倒霉,索爾特對施肥津津樂道,曼紐爾在岸上舉止失態(tài),哈維劃起船來扭扭捏捏——這些都成了大家議論的話題。四周大霧彌漫,太陽隱沒在銀白色的霧霾中,這些聲音聽起來像是看不見的法官,正在宣讀他們的判決書。
平底船漂來漂去,大家一邊捕魚,一邊斗嘴,直到海上起了風(fēng)浪。他們把小船劃開,免得船舷相互碰撞,有人大聲嚷道,如果海浪繼續(xù)升高,處女灘就會波濤翻滾。有個魯莽的戈爾韋人和他的侄子不肯相信,他們拉起了錨,把船劃到處女灘的巖石頂上。許多人高喊著讓他們繞開,也有人慫恿他們待著別動??此破届o的海水卷起波浪沖向南邊,把他們的平底船越推越高,隱沒在大霧里,然后落入浪底,吸入可怕的漩渦中,小船拋了錨,距離水下的暗礁不過一兩英尺。兩個人為了逞能冒險,竟然拿聲明開玩笑;船上的人忐忑不安,默不作聲地旁觀,直到朗·杰克把船劃到船員的背后,割斷了他們的錨索。
“沒聽見撞船的聲音嗎?”他嚷道,“把兩個倒霉鬼拉上來!使勁拉!”
小船飄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還在賭咒發(fā)誓、爭論不休,不料一個大浪打過來,截住了船頭,就像有人在地毯上絆倒摔了一跤似的。海面上傳來低低的嗚咽聲和海浪翻滾的轟鳴,處女灘周圍幾英畝的水面泛起泡沫,白色的海浪洶涌而來,漫過淺灘,不禁令人生畏。船上所有的人都對朗·杰克贊賞有加,兩個戈爾韋人閉上了嘴。
“這場面好看吧?”丹活蹦亂跳地說,像是無拘無束的小海豹,“過不了半個鐘頭,處女灘就會水花翻滾,除非海浪越推越高。平常要多久才會出現(xiàn),湯普·普拉特?”
“大概十五分鐘,分秒不差。哈維,這是你在大淺灘見到最壯觀的場面,要不是朗·杰克的話,你還會見到幾個死人呢?!?/p>
海上傳來了歡鬧的聲音,霧氣越來越濃,雙桅船紛紛敲響了霧鐘。一艘黑色船首的巨輪小心翼翼地從濃霧中駛來,受到了愛爾蘭人的熱烈歡呼,他們大聲嚷道:“來啊,小寶貝!”
“又一艘法國船?”哈維問道。
“你看不出來嗎?這是條巴爾的摩船,嚇得直打哆嗦,”丹接腔說,“我們會拼命取笑這條船。我猜船長是頭一回撞見捕魚船隊。”
這條大船通身黑色,線條優(yōu)美,載重足有八百噸。船上的主帆卷了起來,中桅帆輕盈地飄動,隨著微風(fēng)搖擺?,F(xiàn)在,這條船比海上所有的小船都更有女性魅力,這個身材高挑、猶豫不決的美人兒,佩戴著白色鍍金的雕飾,看上去就像一位不知所措的女士,半提著裙子,在小壞蛋的嘲笑聲中,走過泥濘不堪的大街。這條船的處境就是這樣。大船知道進(jìn)入了處女灘的附近海域,聽到了海浪的轟鳴聲,因此向人們問起路來。他們從顛簸不定的平底船上聽到了下面的回答:
“處女灘?你在說些什么呀?這是星期天早上的拉阿沃。回家清醒清醒吧?!?/p>
“回家去吧,你這烏龜!回去告訴他們,我們就要來了?!?/p>
這條船的船尾突然下落,掀起了浪花和泡沫,有五六個人唱起了音調(diào)優(yōu)美的和聲:“啊哈哈,她撞斷了!”
“上風(fēng)滿舵!上風(fēng)滿舵才能逃命!”
“下風(fēng)!下風(fēng)滿舵!什么都別管了!
“使勁壓水泵!”
“把三角帆降下來!”
船長氣得火冒三丈,嘴里嘟囔著什么。沒多久,捕魚的船員停下來七嘴八舌回應(yīng)他,他聽到了許多千奇百怪的事情,說的是他這條船和下一個??扛邸K麄儐柎L,他有沒有買保險;他是什么時候偷來的錨,因為他們說這原先是卡麗·皮特曼號的錨;他們嘲笑這條船是“泥筏子”,指責(zé)他向海里傾倒垃圾,把魚都嚇跑了;他們威脅要把這條船拖走,還要問他老婆要拖船的錢;有個大膽的小伙子幾乎滑到船尾下面,他伸出手掌拍了拍船體,吆喝道:“起來,黑鬼!”
廚子朝船長身上潑了一盆灰,對方扔回來幾個鱈魚頭。大船的船員從廚房里丟出小煤塊,平底船上的漁民威脅要上船拆掉甲板。要是大船遇到了真正的危險,他們也會警告對方;不過看著大船安全地離開處女灘,大家還是抓住機會取樂。上風(fēng)口半英里處傳來了撞擊巖石的聲音,引得人們哄堂大笑,這艘歷經(jīng)磨難的大船終于擺脫困境,駛上了航道,而平底船上的水手還在回味。
整個晚上,處女灘的海浪都在咆哮。第二天清早,海上依然狂風(fēng)大作、白浪滔天,哈維看見船隊的桅桿隨風(fēng)擺動,等著領(lǐng)頭的小船下海??墒堑搅耸c鐘,還是沒有平底船放下來,“日睛號”的杰羅爾德兩兄弟以為海上風(fēng)平浪靜,率先下了海。轉(zhuǎn)眼間,半數(shù)的平底船紛紛放下,駛向洶涌起伏的巨浪,可是特魯普命令“海上號”的船員接著收拾魚。他覺得這種“勇敢舉動”沒有任何意義;海面風(fēng)高浪急,到了晚上,他們高興地收留了那些渾身濕透的陌生人,這些家伙太得意忘形,沒能避開狂風(fēng)暴雨。男孩子舉著燈站在平底船的錨具旁,大家準(zhǔn)備把錨拉上來,波浪起伏的海面盡收眼底,這才讓他們放下手頭的活兒,挽救寶貴的生命。黑暗的夜色中隱約傳來喊聲,“平底船,平底船”!他們放下鉤子,連拖帶拽拉上來一個渾身濕透的男人,還有一條半沉半浮的小船,他們的甲板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平底船,鋪位上也睡滿了人。哈維和丹守夜的時候,海浪五次從甲板沖刷而過,兩人跳上前桅斜桁,此時斜桁重重地落在橫桿上,他們只好咬緊牙關(guān),手腳緊緊攀住繩索、桅桿和濕透的船帆。有條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海浪把船上的人沖到了甲板上,他的前額磕破了口子。黎明時分,波濤起伏的海面閃著白光,濺起冰冷的浪花,另一個人爬上了船,他臉色發(fā)青、面孔駭人、斷了手臂,問起他兄弟的消息。早飯時,桌上多了七個人:一個瑞典人,一位查塔姆船長,一個緬因州漢考克來的男孩,一個達(dá)克斯伯里人,還有三名普羅溫斯頓男子。
第二天,船隊清點了人數(shù)。各條船都報告全體船員到位,雖然沒人說什么,不過大家都胃口大開。只有兩個葡萄牙人和一個格羅斯特老人落水,不過擦傷掛彩的人不少;兩條雙桅船失去了錨具,向西南方向漂去,三天后才回來。法國船上死了個人——這條船和“海上號”交換過煙草。有個白霧彌漫、空氣潮濕的早上,法國船悄無聲息地劃過水面,駛向深海,船上的帆全部升起,哈維從迪斯科的望遠(yuǎn)鏡里看到了這場葬禮。他只看見一個長方形的包裹落入了海中。他們沒有舉行任何悼念儀式,等到晚上下了錨,哈維聽到他們在唱歌,星光倒映的漆黑海面上隱約傳來了歌聲,聽起來像是贊美詩,曲調(diào)柔和舒緩。
雙桅帆船即將起航,
海面徘徊帶我遠(yuǎn)航。
哦,圣母瑪利亞,
請上帝為我禱告!
再見了,故鄉(xiāng);
魁北克,再見!
湯姆·普拉特拜訪了那條船,因為他說,死者是他的一個兄弟。風(fēng)浪來襲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家伙撞到了船首斜桅,跌斷了脊梁。這個消息傳得飛快,不同于通常的習(xí)俗,法國船拍賣了死者的物品——他在圣馬洛或密克隆島沒有朋友——每件東西都擺在船艙頂上,包括他的紅色針織帽、背上帶刀鞘的皮帶。丹和哈維乘著哈蒂號小船,劃到二十英尋外,自然而然地湊上去,擠進(jìn)了人群。這是段很長的路程,他們只能在船上待一會兒,而丹買了把刀,這把刀有個怪模怪樣的銅手柄。他們跳下了大船,劃著小船離開,海上下起了蒙蒙細(xì)雨,雨滴落在海面上,他們這才想起來可能會惹上麻煩,因為忘記了捕魚。
“我看暖和些對我們也沒什么害處?!钡づ筒加暌律l(fā)抖地說。他們的船向濃霧深處劃去,像往常一樣,海上毫無征兆地起了大霧。
“附近的怪潮特別多,憑直覺可判斷不出來。”丹說道,“把錨拋下去,哈維,我們釣會兒魚,等到霧散了再說。你選個最大的鉛墜,在這片水域,三磅的鉛墜也不嫌沉。你看,魚線已經(jīng)收緊了?!?/p>
船頭泛起無數(shù)的小泡沫,大淺灘湍急的水流拉緊了平底船的錨索;無論從任何方向,都看不清小船的長度。哈維卷起了衣領(lǐng),蜷縮著靠在魚線輪上,像個疲憊不堪的航海家。現(xiàn)在,濃霧對他來說不那么可怕了。他們沉默不語地釣了會魚,發(fā)現(xiàn)鱈魚很容易咬鉤。丹抽出了帶鞘的刀,在船舷上試了試刀鋒。
“這把刀真不錯,”哈維贊嘆道,“你說怎么這么便宜呢?”
“這要怪這些人的迷信規(guī)矩?!钡ふf道,揮舞著鋒利的刀刃。“可以這么說,他們不喜歡從死人身上拿鐵器,你沒看見我拍下這把刀的時候,那些阿里沙特來的法國佬直往后退嗎?”
“可是拍賣不也是從死人身上拿東西?這是生意?!?/p>
“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總不能違背迷信。這就是生活在進(jìn)步國家的好處?!钡ふf著吹起了口哨:
哦,杜布勒·撒切爾,你好嗎?
如今東角就在眼前。
我們在安角拋了錨,
姑娘小伙不久要見面!
“東港來的那個家伙怎么不出價呢?他買下了人家的靴子。緬因州不開化嗎?”
“緬因州?得了吧!他們沒什么見識,也沒什么錢,在緬因州都刷不起房子。我可見過這些家伙。那個東港人跟我說,這把刀派過用場——法國船長告訴他的——去年在法國海岸的事?!?/p>
“砍了人嗎?把大木槌給我?!惫S把魚拉了上來,裝上魚餌,又把魚線拋了出去。
“殺了人!當(dāng)然,我聽說后更想要這把刀了?!?/p>
“老天爺!我還不知道呢。”哈維說著轉(zhuǎn)過頭,“我給你一塊錢,等到我領(lǐng)了工錢就給你。要不,我給你兩塊錢?!?/p>
“真的?你真這么喜歡這把刀?”丹紅著臉說,“好吧,說實話,我買下來就是打算送給你的;可是除非你肯要,我才會給你。這把刀是你的了,哈維,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伙伴,現(xiàn)在是,今后也是。接好了!”
他抓起了刀、背帶和刀鞘。
“可是你瞧,丹,我不能……”
“拿去吧,我留著也沒有用。但愿你能用得上?!边@個誘惑讓人無法抗拒。“丹,你是個好人?!惫S說,“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留著這把刀。”
“這聽起來才像話?!钡づd高采烈地說,他急著換個話題,“你的魚線被什么東西拽住了?!?/p>
“我猜是纏住了?!惫S拽了拽魚線說。他收緊了腰上的皮帶,然后往上拉魚線,聽見刀鞘尖在橫坐板上咔噠咔噠作響,他不禁滿心歡喜。“不對勁呀!”哈維嚷道,“魚線好像纏住了海草莓底,這下面不全是沙子嗎,是不是?”
丹伸出手來,稍一掂量就心中有數(shù),“比目魚生氣起來就是這樣。下面沒有草莓底。猛拉一兩下,魚就上鉤了,準(zhǔn)沒錯。咱們把魚拉上來就知道了?!?/p>
他們兩個一起拉,把魚線迅速纏繞在系索扣上,隱藏在水面下的重物緩緩上升。
“好家伙!使勁拉!”丹大聲嚷道,頓時發(fā)出刺耳恐怖的尖叫,原來浮出海面的正是兩天前葬入海中那個法國人的尸體!魚鉤卡在他的右腋窩下,他直挺挺地在水中搖擺,頭部和肩膀露出水面,樣子可怕極了。他的雙臂綁在身體兩側(cè),臉已經(jīng)沒了。兩個男孩連滾帶爬地跌到船底,撞在一起爬不起來,收短的魚線把那具尸體拉到船邊,隨波浪漂浮。
“海浪——海浪把他帶過來的!”哈維嘴唇發(fā)抖地說,摸索著身上的皮帶扣。
“哦,上帝啊!哦,哈維!”丹咕噥著,“快點。他來要刀了。把刀還給他。扔出去。”
“我不要刀了!我不要了!”哈維嚷道,“我找不到皮帶扣?!?/p>
“快點,哈維!他就在你的魚線上!”
哈維坐起來,解開了皮帶,正對著那個沒有臉孔的腦袋,他的頭發(fā)還在水中飄動?!八觳粍恿恕!惫S低聲對丹說,丹悄悄拔出刀,割斷了魚線,哈維把皮帶從船邊遠(yuǎn)遠(yuǎn)甩出去。那具尸體“撲通”一聲沉了下去,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起身來,臉色看起來比濃霧更蒼白。
“他是來拿刀的。他是來拿刀的。我從前見過排鉤拉上來的陳尸,我也沒多在意,不過他是特地沖我們來的?!?/p>
“要是我沒收下這把刀就好了。那他就會纏上你的魚線?!?/p>
“那也沒什么區(qū)別。我們都嚇得少活十年呢。哈維,你看見他的腦袋了嗎?”
“我怎么沒看到?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不過,丹,這家伙不是故意過來的,只是海浪沖來的。
“別提海浪了!他是來拿刀的,哈維。你瞧,那些家伙在船隊南邊六英里的地方把他沉下去,我們現(xiàn)在離船隊的錨地還有兩英里。他們跟我說,那家伙沉下去的時候,身上纏了一尋半的錨鏈。”
“不知道他拿著這把刀在法國海岸干了什么?”
“反正不是好事。我猜他得帶著這把刀去受審判,還有——你拿這些魚干什么?”
“扔下去啊。”哈維說道。
“為什么?我們又不吃這些魚?!?/p>
“我才不管呢。我解開皮帶的時候,看見了他的臉。你要是愿意,就留著你釣的魚吧。我都不要了。”
丹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他的魚都扔了。
“最好還是小心些?!彼卣f,“要是這樣的大霧能散,我寧愿拿出一個月的工錢。有些東西在晴朗的天氣看不到,卻會在霧里出現(xiàn)——妖魔鬼怪什么的。還好他是漂過來,不是走過來的,倒叫我松了一口氣。他也許真是走著來的?!?/p>
“別說了,丹!我們這會兒就在他上面。我要是安全地待在船上多好,哪怕給索爾特大叔揍一頓呢?!?/p>
“他們會來找咱們的。把號角給我?!钡つ闷鹆隋a號角,不過還沒吹就停了下來。
“吹吧,”哈維說,“我可不想在這兒待一晚上。”
“問題是,他怎么把刀帶走。岸邊有個人跟我說過,他從前在一條雙桅船上,大家都不敢對著平底船吹號角,因為那條船的船長,不是他跟的那個船長,而是五年前的船長——喝醉了,把一個男孩推下海淹死了;從此以后,每當(dāng)他劃著小船到雙桅船邊,那個男孩就會和其他鬼怪高喊,‘平底船!平底船!’”
“平底船!平底船!”濃霧里傳來了低沉的喊聲。兩個孩子嚇得渾身打顫,丹頓時丟下了手里的號角。
“等會兒!”哈維嚷起來,“那是廚子。”
“真不知道我怎么會想起這個爛傳說?!钡ふf道,“那是大師傅,絕對錯不了?!?/p>
“丹!丹尼!是你嗎?丹!哈維!哦,哈維!”
“我們在這兒。”兩個孩子齊聲喊道。他們聽到船槳劃動的聲音,可是什么也瞧不見,等到廚子劃到他們身邊,才看見他滿臉放光,身上濕淋淋的。
“怎么搞的?”他問道,“你們倆回去就得挨頓揍?!?/p>
“我們巴不得呢。要不是我們也不會遭這罪?!钡ご鸬?,“我們只要回家就知足了。剛才的事真叫人掃興。”趁著廚子把繩子遞過來的工夫,丹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準(zhǔn)沒錯!他是來拿刀的?!睆N子終了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霧里生長的廚子劃著槳把孩子們帶回了大船,搖來晃去的“海上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們有回家的美妙感覺??粗摾餃嘏臒艄?,聞著食物散發(fā)的香氣,聽著迪斯科和其他船員的交談,孩子們?nèi)缤瑏淼搅颂焯茫蠹覐臋跅U上探出身體,看起來生氣勃勃、身體健康,威脅要把他們狠狠揍一頓。不過廚子是個黑人,也是個耍花招的行家。他沒有讓小船靠近大船,而是繞著船尾兜來轉(zhuǎn)去、磕磕碰碰,把這番驚心動魄的遭遇講得淋漓盡致,還替哈維解釋,說他運氣好,碰見倒霉事也能逢兇化吉。等到孩子們上船的時候,儼然成了本領(lǐng)非凡的英雄,被大家圍著問個不停,根本沒有因為惹了麻煩而挨揍。小個子賓發(fā)表了一番演說,抨擊愚蠢透頂?shù)拿孕帕?xí)俗;不過大家都不贊同他的話,反倒支持朗·杰克的說法,杰克講了幾個最離奇駭人的鬼故事,直到午夜時分。在這樣的氣氛下,除了索爾特和賓,大家都沒有對“篤信鬼神”有什么非議,廚子在木板上放了一支點燃的蠟燭,用面粉和水做的蛋糕,還灑了些鹽,在船尾放下去順?biāo)鳎矶\那個死不瞑目的法國人靈魂安寧。丹點燃了蠟燭,因為是他買來了帶刀鞘的皮帶,廚子嘰里咕嚕念了很久的咒語,直到他看見燭光消失在海面上。
值完班回去的時候,哈維對丹說:“你對進(jìn)步怎么看?”
“哼!我覺得我跟人家一樣開明和進(jìn)步,可是沒想到那個死掉的圣馬洛水手,為了把三十美分的刀,就把兩個可憐孩子嚇得半死,只好讓廚子替我解決。我不相信外國人,活的死的都不信?!?/p>
第二天早上,除了廚子,其他的船員都為頭天晚上的祈禱儀式感到難為情,他們加倍賣力干活,相互說起話來粗聲粗氣。
為了捕撈最后幾網(wǎng)魚,“海上號”與“帕里·諾曼號”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兩條船的進(jìn)度不相上下,船隊里的水手都選了各自看好的漁船,用煙草打了賭。所有的船員不是在捕魚就是在腌魚,從黎明前開工,干到天黑看不見為止,大家累得站著都能打瞌睡。他們甚至給廚子派了扔魚的活兒,哈維下到底艙遞鹽,就連丹也幫著加工魚。幸好“帕里·諾曼號”上有個船員從前甲板摔下來,扭傷了腳踝,“海上號”才得以獲勝。哈維覺得,船上再多一條魚也塞不下了,可是迪斯科和湯姆·普拉特不停地碼放整理,扔掉壓艙的大石頭,總是能放得下一天捕到的魚。等到所有的鹽都用完了,迪斯科也沒有告訴大家。他磕磕絆絆走到船尾的儲藏室,拖出了大主帆,那是早上十點鐘的事情。到了中午,“海上號”降下了三角帆,升起了主帆和中桅帆,船側(cè)來了許多小船,讓他們往家里捎個信兒,對這條船的好運氣羨慕不已。終于,“海上號”清理了甲板,懸掛起旗幟——頭一艘離開大淺灘的漁船有這個權(quán)利——拉起錨鏈,開始返航。迪斯科裝作關(guān)照那些沒送來信的船員,駕駛著“海上號”在雙桅船隊中從容進(jìn)出。實際上,這是他小小的慶祝儀式,五年來的表現(xiàn)證明了他是位出色的航海家。丹彈起了手風(fēng)琴,湯姆·普拉特拉起了小提琴,為那首神奇的歌謠配樂,只有在所有的鹽都用完的時候,你才能唱起這首歌:
嘿喲!喲嗬!把你的信兒送過來!
船上的鹽用完了,我們就要起錨返航!
收起你的主帆,回到新英格蘭——
一千五百公擔(dān)的魚兒,
一千五百公擔(dān)的魚兒裝滿倉,
航行在班奎羅和大淺灘。
最后幾封信系著煤塊丟在了甲板上,格羅斯特的船員高聲喊著,給他們的妻子、女眷和老板帶個口信,此時“海上號”演奏完了樂曲,從船隊中穿行而過,前桅帆迎風(fēng)擺動,如同向人們揮手道別。
哈維很快發(fā)現(xiàn),從前的“海上號”掛起三角帆,從一個錨地航行到另一個錨地,現(xiàn)在的“海上號”滿帆向西偏南行駛,這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船。即使在適宜航行的天氣,這條船也會開足馬力,他能感覺到底艙沉重的貨物穿過洶涌波濤全速前進(jìn),船兩側(cè)卷起陣陣?yán)嘶?,讓他看得眼花繚亂。
迪斯科讓船員忙著整理船帆,每面帆都像賽艇帆那樣變得平整光滑,丹還得守著中桅大帆,在航行中隨時用手調(diào)整。大家有空的時候都去排水,因為魚堆滴著鹽水,會影響貨物的質(zhì)量。船上不再捕魚后,哈維有空從另一個視角來看大海。滿載的雙桅船吃水深,與周圍的環(huán)境自然地融為一體。大船沖上浪頭的時候,他們只能依稀看到地平線;雙桅船總是橫沖直撞、上下起伏,堅定地沿海岸線向前航行,穿過灰色、灰藍(lán)色、黑色的波峰浪谷,濺起一層層翻滾的浪花,巧妙地和洶涌巨浪擦肩而過。她似乎在說,“你傷不了我,對不對?我只是艘小小的‘海上號’?!彼p聲歡笑著劃過海水,直到新的波浪攔住她的去路。即使最沉悶無趣的人,在漫長的日子里時時刻刻看著這幅景象,也難免心生感觸。哈維的性情并不沉悶,漸漸領(lǐng)會了眼前的景色,欣賞單調(diào)的海浪拍打聲,還有永無休止的滾滾波濤。陣陣狂風(fēng)刮過遼闊的海面,吹散了藍(lán)紫色的云影;日出染紅了天空,映出燦爛的朝霞。清晨的薄霧逐漸消散,白色的海浪若隱若現(xiàn);正午時分烈日灼人,咸濕的海風(fēng)撲面而來,偶有細(xì)細(xì)的雨絲落下來,在數(shù)千英里的平靜水面上泛起漣漪。直到月光開始映照水面,海上波光粼粼,船首斜桁直入天際,仿佛觸到低垂的群星。每逢這個時候,哈維就下到艙底,問廚子要個甜甜圈。
不過,最有趣的是兩個孩子一起操作舵輪,湯姆·普拉特就在旁邊指揮,雙桅船收緊了帆,下風(fēng)處的欄桿濺起藍(lán)色的海水,劃出一道小小的完美彩虹,越過帆船的絞盤。帆桁的卡口靠著主桅桿吱吱嘎嘎,繩索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船帆被風(fēng)吹得嘩啦嘩啦作響。雙桅船駛進(jìn)了浪谷,如同被絲綢禮服絆倒的貴婦人,依然信步前行,她的前帆打得半濕,卻滿懷希望,眺望著撒切爾島上高高的雙子燈塔。
他們離開了寒冷陰沉的大淺灘海域,在圣勞倫斯海峽看見運送木材的船只向魁北克駛?cè)?,運鹽的雙桅船從西班牙和西西里島駛來。途經(jīng)阿爾蒂蒙淺灘時,海上刮起了東北順風(fēng),把他們送到能看見塞布爾島東邊燈塔的地方,不過迪斯科沒有為美景流連忘返,而是跟著那些船駛過了威斯特恩和拉阿沃,向著喬治灘的北邊前進(jìn)。那些貨船在此進(jìn)入了深海區(qū),“海上號”踏上了歡樂的歸途。
“‘哈蒂號’小船在拉繩子了?!钡S傾訴,“哈蒂也想媽媽了。下個星期天,你要雇個男孩子向窗戶上潑水,你才能睡得著。我想,你家里人來之前,你還會和我們在一起。你知道上岸最大的好處是什么嗎?”
“洗熱水澡?”哈維說道,他的眉毛上結(jié)滿了白色的冰霜。
“熱水澡是不錯,要是有件睡衣就更好了。從我們出航以來,我做夢都想著穿睡衣。你套著睡衣還能扭腳趾頭。媽媽給我做了件新睡衣,洗得軟軟和和。到家了,哈維。終于回家了!你能夠感覺到空氣中有家的味道。我們就要駛?cè)肱?,我好像聞到楊梅的香味。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趕上吃晚飯,把舵往左邊打一下?!?/p>
船帆沒精打采地拍動著,在潮濕的空氣里搖擺不定,雙桅船駛?cè)肓似届o的深沉大海,藍(lán)幽幽的海水閃著亮光。他們吹著口哨盼著起風(fēng),沒想到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滴在船上濺起水花,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雨沒下多久,八月中旬的驚雷和閃電就如期而至。他們光著胳膊赤著腳躺在甲板上,嘰嘰喳喳說著上了岸要吃的第一頓飯,而現(xiàn)在陸地就在眼前。有艘格羅斯特的漁船漂了過來,船首斜桅下面的駕駛臺上站了個人,他揮舞著手里的魚叉,因為沒戴帽子,頭發(fā)濕淋淋地耷拉下來。他興高采烈地喊道:“一切順利!”好像他是大班輪上的值班員。“沃弗曼碼頭等著你呢,迪斯科。船隊有什么消息?”
迪斯科沖著他大喊,把船開了過去,夏天的暴雨傾盆而下,耀眼的閃電掠過海角,照亮了四面八方。人們看到低矮的丘陵環(huán)繞著格羅斯特海港和十磅島,漁棚的屋頂鱗次櫛比,桅桿和浮標(biāo)在水中漂浮不定,在這幅令人炫目的畫面中,空中接連劈下十幾道閃電,此時“海上號”順著半漲的潮水緩慢前行,拋下號笛浮標(biāo)在船后低聲哀鳴。風(fēng)暴漸漸平息,長長的閃電不時劃過天空,閃爍著藍(lán)白色的光芒,接著雷聲轟鳴,就像轟隆隆的炮聲,星光下的空氣似乎也在顫動,然后回歸沉寂。
“旗子,旗子!”迪斯科突然指著上面說。
“怎么了?”朗·杰克問道。
“奧托!下半旗。他們會在岸上看見我們。”
“我差點給忘了。他可不是格羅斯特人,對嗎?”
“他本來要在今年秋天跟一個姑娘結(jié)婚?!?/p>
“圣母保佑她!”朗·杰克說,他把小旗子降到了桅桿一半的地方,為了悼念奧托,他在三個月前遇到了風(fēng)暴,不幸從拉阿沃落入了海中。
迪斯科抹去了眼角的淚水,輕聲下了指令,帶領(lǐng)“海上號”駛?cè)胛指ヂa頭,雙桅船順著停泊的繩索擺動,從漆黑的碼頭深處傳來了守夜人的呼喊。在黑暗的夜色中,靠岸的過程顯得神秘莫測,哈維感覺自己再次踏上了陸地,成千上萬的人還在睡夢中,雨后泥土的氣味撲面而來,貨運場上傳來了調(diào)換車頭的熟悉響聲;站在前帆腳索旁,眼前的一切讓他心跳加速,嗓子發(fā)干。他們聽到了錨更在燈塔下的拖輪里打著呼嚕,探頭一看,里面黑乎乎的,只有一盞油燈半明半暗。有人嘟嘟囔囔醒過來,扔給他們一根繩子,他們迅速把船停泊在了寂靜的碼頭上,碼頭兩邊都是鐵皮屋頂?shù)拇髠}庫,里面空蕩蕩的,讓人覺得很暖和,四周寂靜無聲。
哈維在舵輪旁邊坐下,難過地哭了起來,好像他的心都要碎了,有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原先坐在碼頭的磅秤上,此時走下了雙桅船,吻了丹的臉頰;她是丹的母親,借著閃電的余光看到了“海上號”靠岸。她起先沒有留意哈維,后來哈維回過神來,迪斯科才向妻子講了哈維的遭遇。黎明時分,他們一起回到了迪斯科的家里;等到電報局開門,他才能給家人發(fā)電報,此時的哈維·切尼也許是全美國最孤獨的小男孩。不過奇怪的是,迪斯科和丹似乎并不覺得哈維的傷心事有多么糟糕。
沃弗曼碼頭沒準(zhǔn)備給迪斯科的魚定價,迪斯科肯定“海上號”至少比格羅斯特其他漁船早到了一個星期,于是給了他幾天時間考慮;所有的船員都在街上找樂子,朗·杰克攔了輛洛基峽口的有軌電車,說按照規(guī)矩他有權(quán)乘坐,售票員只好讓他免費搭了趟車。丹翹著長滿雀斑的鼻子,神氣活現(xiàn)地四處走動,對著家里人故作神秘,擺出傲慢的派頭。
“丹,你要是再這樣的話,我非要好好揍你一頓。”特魯普若有所思地說,“這回我們上岸來,你的表現(xiàn)太放肆了?!?/p>
“他要是我兒子,我早就揍他了?!彼鳡柼厥迨宀桓吲d地說。他和賓都借住在特魯普家里。
“哎喲!”丹嚷道,他背著手風(fēng)琴在后院里踱步,要是敵人沖過來,準(zhǔn)備隨時跳過柵欄?!鞍职郑∧阒幌嘈抛约旱呐袛?,不過記得我提醒過你。你的親生兒子提醒過你!要是你判斷錯了,那可不是我的過錯,不過我會在甲板上看著你。還有你,索爾特叔叔,法老的侍酒總管可沒有站在你這邊兒!你等著瞧吧。你會像你該死的苜蓿草那樣犁到地下;說到我——丹·特魯普——我會像青翠的月桂樹那樣繁茂生長,因為我沒有固執(zhí)己見?!?/p>
迪斯科擺出他在岸上的派頭,穿著一雙漂亮的地毯拖鞋,悠閑地吸著煙,他說道:“你像可憐的哈維一樣腦子糊涂。你們兩個四處亂跑,咯咯傻笑,在桌子底下踢來踢去,鬧得家里不得安生?!?/p>
“對于有些家伙來說,要有大事情了,”丹回答道,“你等著瞧吧。”
他和哈維坐上有軌電車到了東格羅斯特,他們穿過楊梅樹叢,步行到燈塔底下,兩個人躺在巨大的紅色巖石上,笑得肚子都餓了。哈維給丹看了電報,兩個孩子發(fā)誓在真相大白前保持沉默。
“哈維家的人?”吃完晚飯,丹不動聲色地說,“依我看,他們也沒什么了不起的,要不然我們早聽說他們的消息了。他爸爸在西部開了家店。也許他會給你五塊錢呢,爸爸?!?/p>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索爾特嚷道,“別把唾沫星子噴在飯上,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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