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躬

李嘉樂

我，是大海。

多少個日夜里我奔涌不息。我滋養(yǎng)著無數(shù)的海中生命，我哺育著那座島國上的世代子民。海島上的人們會從我身上打撈游魚，從我的肌膚中抽取養(yǎng)料。我默默地付出我的汗水，幫助他們生活、生產。我靜靜地馱起千斤重的船只，為他們送去繁榮與幸福。

他們會崇敬地站在我身邊，整齊劃一地向我鞠躬。我想他們一定是懷著無比的感恩之心來向我鞠躬的吧，不然他們的神情怎會如此恭敬，語氣怎會如此誠懇？他們?yōu)槲胰∶?，為我舉辦典禮。不，我不需要，我只要你們眼中那一點感激就好。為這，我可以無怨無悔地陪伴你們直到永遠。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不變，就像無數(shù)個日夜里我都在默默守護，只是某一天起，海島上的子民們搭起了一個又一個烏黑的煙囪，打造了一個又一個鋼筋鐵板混筑的實驗場。他們將渾濁的污水注入我的身體，將廢渣與殘料填滿我的口鼻。我感到痛苦，我清澈的身體逐漸沉淪，我歡樂的奔涌就要力竭而止。

我疑惑地看向他們，他們又一次向我鞠躬。那樣深弓著背，那樣交握著手。我想他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于是我咬緊牙關，支撐起疲憊的身體，努力收納那些青面獠牙的廢渣，為我的子民進化出一方澄澈天地。

我以為他們也在努力，也在竭盡所有及時挽救我的痛苦?？晌颐咳諕暝质赝?，等來的卻是他們摩擦著雙手，躡手躡腳地向我靠近。我看到他們身后正叫囂著的核廢水，他們伸長了利爪，要鉆入我的身體，撕碎我五臟六腑。我驚恐萬分，絕望地看向我的子民。他們只是莊重地停在我身前，莊重地站好，然后又一次莊重地向我鞠躬。他們嘴上不斷地說著對不起。他們轉著圈，向無數(shù)個閃光燈與相機鞠躬。他們一邊彎腰，起立，再彎腰，起立，一邊手上不停歇地將核廢水繼續(xù)倒入我的身體。

憤怒，我感到不可遏制的憤怒，我終于看清了他們虛偽的鞠躬，那早已變了質的虔誠，蒙了塵的真摯。他們踐踏我真心實意的守護，他們破壞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未來。你們可知，當我離去后，貧瘠的大地如何干裂你們脆弱的生命。沒有我平息的污料廢渣，又將如何侵蝕你們枯萎的靈魂。我就要再也無法陪伴你們，我恨，我怒，可我仍期待你們下一刻的回心轉意，所以我拼盡全力想要吶喊——“停下吧！”可蜂擁的核廢水在瞬間就封住了我的口舌。

我的子民們啊，還正忙著在岸上鞠躬，沒有注意到我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