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在“張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兩個字,因?yàn)樗皇俏业娜魏稳?!她既不是我的鄰居,也不算我的傭人,她更不承認(rèn)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張的媳婦兒。
我住在這祠堂的樓上,樓下住著李老先生夫婦,老張他們就住在大門邊的一間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學(xué)生,他很殷勤地帶著我周視祠堂前后,說:“這里很靜,X先生正好多寫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張他們在,重活叫他做?!崩蠌埪犚娬f到他,便從門檻上站了起來,露著一口黃牙向我笑。他大約四十上下年紀(jì),個子很矮,很老實(shí)的樣子。我的學(xué)生問:“張嫂呢?”他說:“挑水去了?!蹦菍W(xué)生又陪我上了樓,說:“張嫂是個能干的人,比她老公伶俐得多,力氣也大,有話寧可同她講?!?/p>
為著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風(fēng)雨時節(jié),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蒼蠅太多,夏天尤其難受。李老夫婦是山西人,為人極其慈祥和藹。老太太自己烹調(diào),飯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來,自己下廚房打水洗臉,收拾房間,不到飯時,也少和他們見面。這一對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沒有一點(diǎn)聲音,院子里總是靜悄悄的,同城內(nèi)M家比起來,真有天淵之別,我覺得十分舒適。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張嫂,請她替我洗衣服。張嫂從黑暗的小屋里鉆了出來,陽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黃的頭發(fā),高高地在腦后綰一個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間布滿了風(fēng)吹日曬的裂紋;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銳利;個子不高,身材也瘦,卻有一種短小精悍之氣。她迎著我,笑嘻嘻地問:“你家有事嗎?”我說:“煩你洗幾件衣服,這是白的,請你仔細(xì)一點(diǎn)。”她說:“是了,你們的衣服是講究的——給我一塊洋堿!”
李老太太倚在門邊看,招手叫我進(jìn)去,悄悄地說:“有衣服寧可到山下找人洗,這個女人厲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塊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來賣——我們衣服都是自己洗?!蔽蚁肓艘幌?,笑說:“這次算了,下次再說吧?!?/p>
第二天清早,張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單送上來——洗得很潔白,疊得也很平整——一摞都放在我的床上,說:“X先生,衣服在這里,還有剩下的洋堿?!蔽抑x了她,很覺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對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樓來掃地、送信、取衣服、倒紙簍。我的東西本來簡單,什么東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從不鎖門,卻不曾丟失過任何物件,如銀錢、衣服、書籍等等。至于火柴、點(diǎn)心、毛巾、胰皂,我素來不知數(shù)目,雖然李老太太說過幾次,叫我小心,我想誰耐煩看守那些東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張嫂收拾屋子,干干凈凈使我喜歡,別的也無所謂了。
張嫂對我很好,對李家兩老就不大客氣。比方說挑水,過了三天兩天就要漲價,她并不明說,只以怠工方式處之。有一兩天忽然看不見張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著急,問老張:“你家里的呢?”他笑說:“田里幫工去了?!苯欣蠌垼骸皫兔μ粢幌滤伞!彼饝?yīng)著總不動身。我從樓上下來,催促了幾遍,他才慢騰騰地挑起桶出去。在樓欄邊,我望見張嫂從田里上來,和老張在山腳下站著說了一會話。老張?zhí)袅藘赏八闾闪讼氯?,說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來了。老先生氣了,說:“他們真會拿捏人,他以為這里就沒有人挑水了!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館里坐了半天,同鄉(xiāng)下人一說起來,聽說是在山上,都搖頭笑說:“山上呢,好大的坡兒,你家多出幾個錢吧!”等他們一說出價錢,老先生又氣得搖著頭,原來比張嫂的價目還大。
我悄悄地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張嫂,我說:“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沒有了。”她笑說:“我沒有空?!蔽乙残φf:“你別胡說!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錢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著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從此,就是她真農(nóng)忙,我們也沒有缺過水——除了她生產(chǎn)那幾天,是老張?zhí)舻摹?/p>
我從不覺得張嫂有什么異樣,她穿的衣服本來寬大,更顯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說:“張嫂的身子重了,關(guān)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張說一聲,省得他臨時不干?!蔽乙膊恢獞?yīng)當(dāng)如何開口,剛才還看見張嫂背著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時不見得會分娩,也就沒提。
第二天早起,張嫂沒有上來掃地。我們吃早飯的時候,看見老張?zhí)嶂恍』@雞蛋進(jìn)門。我問張嫂如何不見?他笑嘻嘻地說:“昨晚上養(yǎng)了一個娃兒!”我們連忙給他道賀,又問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說:“他們這些人真有本事,自己會拾孩子。這還是頭一胎呢,不聲不響地就生下來了,比下個蛋還容易!”我連忙上樓去,用紅紙包了五十塊錢的票子,交給老張,說:“給張嫂買點(diǎn)紅糖吃?!崩罾咸矎奈堇锬昧艘粋€紅紙包出去,老張笑嘻嘻地都接了,嘴里說:“謝謝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兒嗎?”李老太太很高興地就進(jìn)到那間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閑談。老太太一邊搖著頭,一邊笑著,進(jìn)門就說:“好大的一個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們猜張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織漁網(wǎng)呢,今早五更天生的,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她又做起活來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說這女人是鐵打的不是!”因此就提到張嫂從十二歲就到張家來做童養(yǎng)媳,十五歲圓的房。她婆婆在的時候,常常把她打得躲到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善良軟弱的丈夫,過了一年安靜的日子,算起來,她今年才二十五歲。
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為她已是三四十歲的人,“勞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絲痕跡!但她永遠(yuǎn)不發(fā)問,不懷疑,不抱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種地,一天里風(fēng)車兒似的,山上山下地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總是看見她在光影里做點(diǎn)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還打了一夜的豆子!
從那天起,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我們又看見張嫂背著筐子,拿著鐮刀出去。從此我們常??匆娎蠌埍е⒆?,哼哼唧唧地坐在門洞里。有時張嫂回來晚了,孩子餓得不住地哭,老張就急得在門口轉(zhuǎn)磨。我們都笑說:“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著孩子,多省事。她回來又得現(xiàn)做飯,奶孩子,不要累死人?!崩蠌垞u著頭笑說:“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崩蠌埖购芴谷坏?,我卻常常覺得慚愧。每逢我拿著一本閑書,悠然地坐在樓前,看見張嫂匆匆地進(jìn)來,忙忙地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總不空著,她不知道她正在做著最實(shí)在、最艱巨的后方生產(chǎn)的工作。我呢,每逢給朋友寫信,字里行間,總要流露出勞乏,流露出困窮,流露出萎靡,而實(shí)際的我,卻悠然地坐在山光松影之間,無病而呻!看著張嫂高興勤懇的、鞠躬盡瘁的樣兒,我常常猛然地扔下書站了起來——
那一天,我的學(xué)生和他一班宣傳隊的同學(xué),來到祠堂門口貼些標(biāo)語,上面有“前方努力殺敵,后方努力生產(chǎn)”等字樣。張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著?;仡^看見我,便笑嘻嘻地問:“這上面說的是誰?”我說:“上半段說的是你們在前線打仗的老鄉(xiāng),下半段說的是你。”她驚訝地問:“X先生,你呢?”我不覺低下頭去,慚愧地說:“我嗎?這上面沒有我的地位!”
(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冰心散文》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