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雄《太玄》動物意象的哲學內(nèi)涵考論

[摘 要]揚雄《太玄》取用了大量動物意象，其動物意象的取用既是對《周易》創(chuàng)作理念的遵循，又受到漢代象數(shù)易學，特別是焦贛《焦氏易林》的影響。《太玄》中動物意象的取用著眼于動物的形貌、習性或生活環(huán)境，涉及走獸、禽鳥、水族、昆蟲等多個種類?！短分械膭游镆庀蠡蚴请[喻現(xiàn)實中的人，或是影射社會政治事象，或是承載陰陽觀念?！短穭游镆庀蟮娜∮没谄渌鶆?chuàng)建的符號體系和世界圖式，玄首、贊辭、測辭的撰寫和意象的選擇遵循以類相從的原則。因此，對《太玄》中動物意象文化內(nèi)涵的解讀，要根據(jù)玄首的意義，玄位、贊位等相關(guān)信息綜合判斷。

[關(guān)鍵詞]揚雄;《太玄》;動物意象;文化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2）01-0092-06

[收稿日期]2021-11-15

[基金項目]教育部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揚雄文學與經(jīng)學思想之關(guān)系研究”（18YJC751066）;廣東省社科規(guī)劃學科共建項目“揚雄《太玄》研究”（GD17XZW1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本事解經(jīng)傳統(tǒng)影響下的漢代文學研究”（21BZW082）

[作者簡介]趙德波，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漢魏六朝經(jīng)學與文學思想。

揚雄是兩漢之交重要的學者型文人，既是辭賦大家，又是學術(shù)巨擘。他青年時期仰慕司馬相如創(chuàng)作了許多辭賦，中年之后由于人生處境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zhuǎn)變，開始究心于學術(shù)著述。據(jù)《漢書》載，揚雄“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1]（P3583）。《太玄》作為一部體大思精的經(jīng)學著作，在著述理念上效仿《周易》“觀物取象、以象盡意”的類比思維模式，通過取用意象表達其思想理念，其中所涉意象取用范圍也相當廣泛，動物、植物、車馬等等各類意象都涵蓋其中。就動物意象而言，《太玄》贊辭、測辭中取用近百次，飛禽、走獸、游魚、爬蟲等各類動物無所不包。這些動物意象不僅增強了《太玄》文本的趣味性，還成為揚雄哲學理念的重要載體。

一、《太玄》意象取用的內(nèi)在機制及其動物意象的類型

為何揚雄在《太玄》中廣泛取用各種意象，這與漢代易學著作撰寫的內(nèi)在機制有關(guān)。首先，《太玄》大量取用意象是對《周易》創(chuàng)作理念的遵循?！坝^物取象”是《周易》八卦創(chuàng)制的基本方法，對此，《周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2]（P362-363）然而“觀物取象”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對此，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盵2]（ P414）由此可見，《周易》是類比推理思想制導下的產(chǎn)物，“觀物取象”是手段，“以象盡意”是目的?！短穼Π▌游镆庀笤趦?nèi)的多種意象的取用正是對《周易》創(chuàng)作理念的遵循?！吨芤住分胁粌H出現(xiàn)了多種動物意象，而且還初步確立了八卦與意象之間對應關(guān)系。就動物意象而言，《說卦》稱：“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泵糠N動物意象都有其特定哲學內(nèi)涵。[3]

其次，《太玄》大量取用各類意象還受到漢代象數(shù)易學的影響。對于《太玄》與漢代象數(shù)易學的關(guān)系，宋人朱震《漢上易傳》稱：“京房學于焦贛，其說則源于《易》矣。自楊子云、馬融、鄭康成、宋衷、虞翻、陸績、范望并傳此學，而昭素非之，奈何。”明人邢云路《古今律歷考》也認為：“考揚雄《太玄》本于卦氣，卦氣出于《易緯圖》與《周易·乾坤鑿度》，焦贛傳之京房，揚子云仿之以作《太玄》，《太玄》之數(shù)皆歷數(shù)也?！笔芟髷?shù)易學影響，“《太玄》義理闡釋和孟、京‘災異說’，共同點都是通過卦象、首象言人事”[4]。由此而言，《太玄》中廣泛取用各類意象，不僅是對《周易》“觀物取象，以象盡意”類比推論方式的遵循，還有對漢代孟、京象數(shù)易義理闡釋方法直接借鑒。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焦贛的《焦氏易林》。焦贛是孟、京象數(shù)易學中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人物，其所著《焦氏易林》在動物意象的取用上頗具代表性。據(jù)統(tǒng)計，《焦氏易林》的“眾多林辭都涉及動物意象，凡83種之多，分布在1300多則卦爻辭中，約占整部《焦氏易林》的32%左右，每10首林辭中就有二到三則涉及動物意象?！盵5]《太玄》對動物意象的取用應是受到《焦氏易林》的直接啟發(fā)。

然而，由于撰述的目的和體例不同，《焦氏易林》和《太玄》也存在明顯差異?！督故弦琢帧纷鳛橐徊坑盟难栽妼懗傻牟敷咧畷?，篇幅宏偉，文學性強，取用動物意象更多，反映的社會生活更為豐富?！短肥且徊空軐W著作，以動物意象來承載其哲學理念。就類型而言，《太玄》中涉及到的動物意象主要包括以下四類：

第一，走獸類意象。《太玄》中走獸類動物意象出現(xiàn)頻率最高，就其種群和性格特征而言，可分為野獸和家畜。野獸多體型強壯，性格兇猛。這類意象多隱喻兇險之人或兇險事項。如《爭》次八贊辭：“狼盈口，矢在其后?！鄙暇刨澽o：“兩虎相牙，知掣者全?！被?、狼是古代常見的野獸，性情兇殘，危害較大，是人們防范和狩獵的對象?！稜帯返闹髦荚谟陉愂鰻幵A之道，對此，玄首稱：“陽氣氾施，不偏不頗，物與爭訟，各遵其儀?！贝伟撕蜕暇刨澽o中不僅本身是危險性的存在，其不守爭訟之道的行為也給其自身帶來巨大危險性。葉子奇注道：“八以陰禍之資，猶狼之貪而食盈其口，但務(wù)充其眼前之欲，曾不悟其身后之災，宜其失之及也，此豈不足為知得而不知喪者之戒哉？……兩虎相爭，必有死傷，若知懼患，自掣而退，則可保全?！盵6]（P71）此處的虎狼意象也就隱喻現(xiàn)實中因不遵守爭訟之道而陷于危險之境的人。與野獸不同，家畜作為人類的飼養(yǎng)對象，既是人類生活資料又是人類的朋友，與古人生活關(guān)系更為密切。《太玄》中對家畜意象也多有取用。如《更》出現(xiàn)2次動物意象都是家畜之屬。次五贊辭稱：“童牛角馬，不今不古?！贝伟速澽o稱：“駟馬跙跙，能更其御?！薄陡分髦荚谟陉U明變化意義，次五“童牛角馬”指的是童牛生馬角，以常見意象的反常形態(tài)隱喻“上不循古，下不合今，又反本然之道”[6]（P86）的不合時宜的變化。次八則以馬為喻闡明社會治理之道，“馬之不調(diào)，更其御者，則乘良。喻國之不安，改任賢臣，則國治”[6]（P87）。

第二，禽鳥類意象?！短分谐霈F(xiàn)的禽鳥類意象，就其性質(zhì)而言，有抽象與具象之分。如《交》次五贊辭：“交于鸎猩，不獲其榮?！逼渲小胞K猩”分別為黃鶯和猩猩。對于此條贊辭，司馬光注道：“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五居盛位而當夜，交物不以禮者也。交不以禮，而求榮耀，安可得哉？”[7]（P37）《交》的玄旨在于闡明交往之道，次五運用“鸎猩”意象隱喻現(xiàn)實中所交非人之事象。這里鸎、猩聯(lián)用并非實指，而是統(tǒng)言禽獸之屬，以鸎泛指飛鳥，以猩泛指禽獸?！短匪∮们蔌B意象中也有著眼于禽鳥的具體形貌和生活習性者，如《文》次七贊辭稱“雉之不祿，而雞藎谷”。鄭萬耕注曰：“雉無祿而雞有馀谷。喻賢者有文而耿介避世，不仕而隱?！盵6]（P141）《文》的主旨意在闡明文質(zhì)之道。雉是野雞之屬，雄雉尾巴長，羽毛美麗。此處，即以雉形貌與生存方式隱喻講求文飾而隱居避世的賢者。

第三，水族類意象。與前述走獸和禽鳥類動物意象不同，魚、蝦、龜、蟹本是人們生活中常常接觸到的水族動物，但是此類意象《太玄》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較少。其所取用的也多是近水而居的蟹和水獺之類的小動物。如《銳》初一贊辭稱：“蟹之郭索，后引黃泉?！睖y辭曰：“蟹之郭索，心不一也?！薄朵J》玄首稱“陽氣岑以銳，物之生也咸專一而不二”，其主旨在于闡釋專心致志的重要性。此處蟹意象著眼于其性格特點和生活習性，以多足之蟹意象隱喻躁動不安，不能專心致志之人，與《荀子·勸學》“蟹八跪而二螯，非神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相類。對此，葉子奇注道：“蟹之多足而躁擾，不能深藏，不如蚓之無足而專靜，反能深入。一在《銳》初，戒其銳于進而不能專也?！盵6]（P46）

第四，昆蟲類意象?！短分羞€有取用了很多體型微小的昆蟲類意象，這類動物意象不僅出現(xiàn)得頻率比較高，所涉及的昆蟲種類也豐富多樣，其中有蚤虱、蜘蛛、螟蛉、蠹蟲、夏蟬、紅蠶等等。此類意象在此前的易學著作極少出現(xiàn)，但是在《太玄》中出現(xiàn)頻率比較高，可見揚雄對此類動物意象情有獨鐘。《太玄》多是根據(jù)這些昆蟲的生活習性、生理特征來取用相關(guān)意象，以此隱喻現(xiàn)實中的人與事。如《親》次三贊辭“螟蛉不屬，蜾裸取之，不迓漁侮。”測曰：“螟蛉不屬，失其體也”?！短分队H》同于《周易》之《比》卦，講述親疏之道。螟蛉，蛾之幼蟲。蜾裸，細腰蜂。蜾裸寄生，捕捉螟蛉等小動物以飼其子?！肮湃苏J為養(yǎng)以為子，故有此說?！边@是古人對這類動物的生育習性的錯誤認知，正是基于這一認知《太玄》取用相關(guān)意象闡明親疏之道。對此，鄭萬耕注道：“螟蛉本非親屬，蜾裸取而育之，教之以善，使不逆不慢。非子而子之，則失其親疏之體?！盵6]（P103-104）再如《將》次九贊辭：“紅蠶緣于枯桑，其繭不黃?！睖y辭曰：“緣枯不黃，蠶功敗也。”其中紅蠶指老蠶、病蠶，是衰老之象。蠶因桑得以吐絲作繭，紅蠶緣于枯桑，隱喻腐才當于敗局，必無成功?！秾ⅰ废喈斢凇吨芤住分段礉?，《太玄錯》稱：“將，來初”[6]（P228-229），始來不能有成之義。次九居《將》之極，故所選取意象與玄旨及贊位相契。

二、《太玄》動物意象的哲學內(nèi)涵

聞一多先生曾言：“西洋人所謂意象、象征，都是同類的東西，而用中國術(shù)語來說，實在都是隱?！盵8]（P118-119）隱喻作為中國古代文本創(chuàng)作最為常用的藝術(shù)手法之一，其價值早就被發(fā)現(xiàn)，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已反復論及。如《諧隱》稱：“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盵9]（P217）《隱秀》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公，……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9]（P632）劉勰所論主要基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但就古代文本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來看，無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哲學思辨都離不開意象思維。然而，由于受到文本屬性、創(chuàng)作旨趣等因素的制約，不同類型的文獻在具體意象的取舍及內(nèi)涵設(shè)定上往往同中有異，有時異多于同。這一點在揚雄著述中就有鮮明體現(xiàn)。如前所言，揚雄作為兩漢之交重要的學者型文人，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太玄》《法言》《方言》等學術(shù)著作，還創(chuàng)作了《蜀都賦》《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河東賦》等辭賦精品。兩類作品中都有對動物影像的取用，但是在取用范圍和目的上呈現(xiàn)出較大差異。第一，揚雄賦作中取用的動物意多是多是各種稀有的物種，而《太玄》中動物意象在取象范圍多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見類型。至于《太玄》大量取用的體型微小的蟲類，在揚雄賦作中更是較少出現(xiàn)。第二，就動物意象的取用目的而言，揚雄賦作中動物意象的鋪排，或是贊美古蜀國物阜民豐，或是渲染漢代帝國地大物博的盛世圖景，動物意象多是作為生產(chǎn)生活的對應物呈現(xiàn)，沒有被賦予過多的文化意蘊。相比較而言，《太玄》中出現(xiàn)的動物意象不僅僅是生產(chǎn)生活的工具或?qū)ο螅€是揚雄哲學理念的重要載體。揚雄《太玄》中動物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以動物意象來隱喻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太玄》傳重在闡釋天人相應之學，“善言天地者以人事，善言人事者以天地?！标P(guān)于玄與人事之關(guān)系，《玄摛》稱“故玄卓然示人遠矣，曠然廓人大矣，淵然引人深矣，渺然絕人眇矣。嘿而該之者玄也，揮而散之者人也”[7]（P185）。由此，在取象原則上“揲之以三策，關(guān)之以休咎，絣之以象類，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1]（P3575）動物意象的取用也遵循這一原則，多是以不同同類不同性情的動物來隱喻現(xiàn)實社會中形形色色的人。天道無吉兇，人事有善惡。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大致有君子和小人之分。以禽鳥意象為例，往往以鳳（鸞鳳）、鹓鶵隱喻君子，以雕鷹和鴟鸮隱喻小人?！短分写祟惽蔌B意象運用最為出彩的當屬《沈》?！渡颉窚省吨芤住分队^卦》，此玄本旨有從上往下看之義。鳥類有翼，可以振翅高飛翱翔空中，故從上觀下的機會較多，故該玄取鳥類意象頗多。下面將玄辭及司馬光注集中排列如下：

次四，宛雛沈視，食苦貞。測曰：宛雛沈視，擇食方也。司馬光注道：“四為下祿而當晝，君子擇祿而食，守苦節(jié)，循正道。如鳳下視四方有道之國，非竹實不食，必擇可食之方然后集也?！?/p>

次五，雕鷹高翔，沈其腹，好憴惡粥。測曰：雕鷹高翔，在腐糧也。司馬光注：“五處尊位而當夜，外望高而志趣卑，如雕鷹鷙鳥，其飛翔非不高，而下視腐鼠，志在攫之以實其腹，始若善而終于惡，故曰好孕惡育也?！?/p>

次七，離如婁如，赤肉鴟梟，厲。測曰：離婁赤肉，食不臧也。司馬光注：“七，色赤，用明，類為羽，又七為失志而當夜，雖明視如離婁，見赤肉取之，乃得惡鳥。不擇祿而食，危之道也。”[7]（P133-134）

可見，在該玄之中揚雄依據(jù)玄旨來取用鳥類意象，依據(jù)贊位將鹓鶵和雕鷹、鴟鸮對舉，分別隱喻君子和小人。

第二，以動物意象來影射社會政治事象。《太玄》的宗旨在于以天道明人事，而動物意象的取用也遵循這一目的性，多用動物意象來隱喻社會政治事象。如《童》上九贊辭：“童麋觸犀，灰其首?！睖y辭曰：“童麋觸犀，還自累也?！薄锻废喈斢凇吨芤住分睹伞罚短e》云“童，無知也。”童麋，即小鹿，體型瘦小，屬于年幼無知之屬，隱喻現(xiàn)實社會中無知之人。犀牛是大型獸類，攻擊性較強，屬于危險對象?！巴缬|犀”顯然在隱喻現(xiàn)實生活中無知之人輕舉妄動的危險事象。然而，結(jié)合玄旨與贊位，“童麋觸犀”不僅隱喻同類社會事象，還在隱喻政治事象。對此，范望注曰：“五處天位，升在童蒙之世，若幼眇之君，禮儀未備，盤于游田，蒙突林木，以求兕獸，雖實得之，君子不貴。故曰其得不美?！盵6]（P40）范望之注還是頗中肯綮，因為揚雄生活的西漢末年，由于朝政動亂多是幼主即位。國之幼主亦屬于童蒙之屬，而且其所處的政治處境十分兇險，與“童麋觸犀”的境況相類。再如《劇》次五贊辭稱：“出野見虛，有虎牧豬，攓绔與襦?！睖y曰：“出野見虛，無所措足也?！被⑹前佾F之王森林霸主，豬是每人馴化和飼養(yǎng)的家畜，性情相對溫順，沒有戰(zhàn)斗力。有虎牧豬，是自然界常見的弱肉強食的現(xiàn)象。然而，在古代社會百姓的最大禍患不是兇猛的野獸，而是統(tǒng)治者的橫征暴斂。因此，有虎牧豬事象是對朝政混亂，惡吏魚肉百姓而民不堪命的亂世之象的映射。其贊義如鄭萬耕所言，“喻劇亂之世，苛政如虎，民無安身之地，皆奔而去之”[6]（P224）。

第三，以動物意象承載陰陽觀念?！短肥悄７隆吨芤住分鳎谡軐W理念上繼承了《周易》陰陽互動，以陽為本的哲學理念?！缎仔颉贩Q：“馴乎！玄，渾行無窮正象天。陰陽坒參，以一陽乘一統(tǒng)，萬物資形?！编嵢f耕注曰：“玄指陰陽二氣未分;言玄之特點是周行無窮，運動不息，象天圓一樣，循環(huán)無窮永無休止?！盵6]（P1）因此之故，《太玄》其中所取用的動物意象不僅隱喻現(xiàn)實會社中的人和事，還被賦予了陰陽屬性，用來闡明其哲學理念?！堆b》次二、次四、次五的贊辭與測辭密集使用的禽鳥意象就是最好的例證。為便于觀看，現(xiàn)將相關(guān)贊辭、測辭與經(jīng)典注解排列如下：

次二，鵝慘于冰，翼彼南風，內(nèi)懷其乘。測曰：鵝之慘，懷憂無快也。葉子奇注：“鵝，水鳥，陰類，取以喻陰氣也。慘于冰，極寒也。”

次四，鶤雞朝飛卒于北，嚶嚶相和不輟食。測曰：鶤雞朝飛，何足賴也。

葉子奇注：“鶤雞，三足雞，陽鳥，取以喻陽氣也?！囊言陉?，如鶤雞方當朝向陽而飛，不久而復集于北。此喻陰生而陽消，不久將再至于北而復生?！?/p>

次五，鴻裝于淄，飲食頤頤。測曰：鴻裝于淄，大將得志也。

葉子奇注：“鴻，雁之大者，向陽之鳥也，秋南春北。當陽極陰生之時，裝于淄水之旁，飲食頤頤然俟時而去也。五以陽明，故能以時進退?！?/p>

《裝》相當于《周易》之《旅卦》，玄首稱：“陽氣雖大用事。微陰居下，裝而欲去?！薄缎_》云：“裝，徙鄉(xiāng)?！盵6]（P94-95）故《裝》之玄旨在于闡明陽生陰消之道，所列多遷徙事象，其中所涉

鵝、鶤雞、鴻等禽鳥意象，并不指向現(xiàn)實社會生活，而是基于它們的生活環(huán)境或生活習性被賦予了陰、陽屬性，用以闡釋陰陽互動的哲學理念。再如《失》所取用之動物意象亦是如此。其次八贊辭稱“雌鳴于辰，牝角魚木?！贝颂幟芗尸F(xiàn)了母雞晨鳴，雌鹿生角，水魚登木等三種反常之象。為何集中使用此類意向，這與《失》的玄旨有關(guān)?！妒А沸追Q：“陰大作賊，陽不能得，物陷不測?！编嵢f耕注：“言此時陽為賊陰所攻奪，不能發(fā)揮作用，萬物皆被殺傷而陷不測之禍?！盵6]（P220）故上述反常之象的選擇與玄旨相契合，而母雞、雌鹿、水魚意象本身也成為了陰陽理念的載體。

三、《太玄》動物意象的取用原則與解讀方法

班固《漢書·揚雄傳》稱：“（雄）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哉遄闷浔荆嗯c放依而馳騁云?！盵1]（P3583）《太玄》不僅在性質(zhì)上與《周易》相同是一部卜筮之書，在寫作體例與象數(shù)模式上亦以《周易》為圭臬而有所創(chuàng)新?！啊吨芤住返呢援嬘衅?、偶--;《太玄》模仿之，其卦畫則有奇-、偶--、和---?！吨芤住酚辛唬短穭t有四重，最上為方、次為州、次為部、次為家，這就是《漢書·揚雄傳》所說的‘參摹而四分之，極于八十一’的意思?！吨芤住访控粤?，六十四卦共為三百八十四爻，爻有爻辭;《太玄》每首九贊，八十一首共為七百二十九贊，贊有贊辭，贊以擬爻?！盵6]（P2）《太玄》以奇-、偶--、和---;方、州、部、家;八十一首、七百二十九贊三個符號體系，建構(gòu)了與《周易》相類的世界圖式?！短穼⒁荒晁募镜淖兓譃榫艂€階段，并對應到每首、每贊。因此，每首、每贊都有相對應的時間節(jié)令，周而復始?！短分行椎拿Q及贊辭的內(nèi)容都是以此為據(jù)，對于贊辭撰寫的規(guī)律，《太玄棿》總結(jié)道：“玄之贊辭也，或以氣，或以類，或以事之委卒。謹問其性，而審其家;觀其所遭遇，劘之于事，詳之于數(shù)，逢神而天之，觸地而田之，則玄之，情也得矣。”鄭萬耕注道：“《太玄》九贊之辭皆有所依據(jù)?；蛞躁庩栔畾獾南L運行，五行之氣的生克，或以同類事象的相從相應，或以人之行事的委曲終始理論，闡述其道理?！盵6]（P339）因此，作為《太玄》中哲學理念載體之一的動物意象，其取舍也受制于上述規(guī)則。

以《太玄》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龍意象為例，龍不是作為漢代四靈之后的祥瑞之象加以運用，而是繼承了《周易》的傳統(tǒng)用以指稱陽氣，以之來闡釋對應玄、贊之中陰陽之氣的消長運行。如《中》次三：“龍出于中，首尾信，可以為中庸。”測曰：“龍出于中，見其造也?！饼?，即指陽氣而言?！吨小窞榘耸皇字迹短n》稱：“《中》則陽始，《應》則陰生?！薄短肺諠h代《易》“甲子卦氣起于中孚”的卦氣之說，以《中》為始，對應的月份是十一月，對應的節(jié)氣是冬至。冬至之時陰氣極盛陽氣始萌，故《中》玄首稱：“陽氣潛萌于黃宮，信無不在乎中?！标P(guān)于次三贊辭，鄭萬耕注道：“陽氣萌發(fā)，出潛離隱，長養(yǎng)萬物，可以有大作為?！盵6]（P7）為何以龍指稱陽氣，這是因為《太玄》所涉及的世界圖式有其內(nèi)在的規(guī)定性。《太玄圖》解釋《中首》曰：“東動青龍，光離于淵，摧上萬物，天地與新。”[6]（P349）關(guān)于次三贊位，《太玄數(shù)》稱：“三八為木為東方為春。東方宿為蒼龍，故稱龍。”[6]（P287）以龍指稱陽氣，在《太玄》中一以貫之，當然由于玄位和贊位的不同，所描述的事象和寄寓的哲學內(nèi)涵也不盡一致。如《閑》初一贊辭：“蛇伏于泥，無雄有雌。終莫受施?！睖y曰：“蛇伏于泥，君不君也?！编嵢f耕注曰：“蛇，即龍。潛藏于地中，故言蛇。意指潛藏于地中的陽氣?！薄堕e》相當于《周易·屯》卦，《太玄錯》：“《閑》，瘞塞也。”《太玄衝》云：“《閑》，孤?！盵6]（P18）雖然自《中》開始陽長而陰消，但是時至《閑》依然是陰盛陽衰，陽氣處于被壓制地位，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閉塞之象。就其玄位、贊位意義而言，“《閑》在陰家，初一屬夜，又為陰?！边@也是《閑》初一取象的依據(jù)所在。至于《應》次五贊辭“龍翰于天，貞栗其鱗”，則是陽氣極盛之象。《應》玄首稱：“陽氣極于上，陰信萌乎下，上下相應。”《應》對應夏至節(jié)氣，而夏至之時正是起于次五。次五以“龍翰于天”比喻陽氣極盛而陰氣極衰。葉子奇注曰：“龍，至陽之精。四十一首之陽終于此贊，故曰龍之翰飛已上極于天，無復再有可往之理，惟有自上復墜而已?！盵6]（P125）由此可見，龍指稱的陽氣具有升潛孕化之功，但是對具體贊辭中相關(guān)龍的事象哲學內(nèi)涵的解讀，要根據(jù)玄首的意義，玄位、贊位等相關(guān)信息綜合判斷。

如前所述，《太玄》運用了蜘蛛、蚤虱、蠶等體型微小的爬蟲意象，這些意象的選擇及內(nèi)涵的設(shè)定，同樣也與玄首的意義、玄位、贊位、卦象等密切相關(guān)。如《務(wù)》次五：“蜘蛛之務(wù)，不如蠶之緰?！睖y曰：“蜘蛛之務(wù)，無益于人也?！薄秳?wù)》玄首云：“陽氣勉務(wù)，物咸若其心而揔其事。”[6]（P78）《務(wù)》相當于《周易·蠱》，《序卦》云：“《蠱》，事也。”可見，《務(wù)》的宗旨在于強調(diào)勉勵做事的重要性。《太玄數(shù)》稱：“逢有下中上，下思也，中福也，上禍也，思、福、禍各有下中上?！憋@然，次五居于九贊之中，為君位，且為思、福、禍三階段，福之中位，但是次五贊辭明顯與贊位屬性不合。其中原因在于，贊位的吉兇不完全取決于所處位置，還受到玄位的制約?！耙詴円箘e其休咎。”鄭萬耕注曰：“逢陽首則一、三、五、七、九贊為晝，二、四、六、八贊為夜;逢陰首則一、三、五、七、九贊為夜，二、四、六、八贊為晝。逢晝則吉，逢夜則兇?！盵6]（P296）《務(wù)》居于《太玄》第26位，屬陰首，則《務(wù)》中逢陰首則一、三、五、七、九贊為夜，兇;二、四、六、八贊為晝，吉。故次五以蜘蛛織網(wǎng)為喻，指出君子做事方向很重要，方向錯了，就會一事無成。此與玄位、贊位之數(shù)相合，屬于兇咎之象。對此，葉子奇注曰：“人君雖勤，猶當務(wù)得其正道。茍非其道……終不免于亂亡也。可不監(jiān)哉！”[6]（P80）可謂得其本旨。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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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田勝利.溝通卜筮與文學的橋梁——《焦氏易林》中的動物意象淺議[J].學術(shù)交流，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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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第一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9]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Abstract：Yang Xiong uses a lot of animal images in his work Tai Xuan. The use of animal images not only following the creative idea of Zhou Yi， but also be influenced by Image-Number School of Han Dynasty， especially by Jiao Gan's Jiaoshi Yilin. The use of the animal images in Tai Xuan with an view on the animal morphology， habits or living environment， and involving four-footed animals， birds， aquatic animals， insects and other species which are either metaphors for people in reality， or alludes to social and political events， or reflects the concept of Yin and Yang. It is based on the symbol system and world schema created by Yang Xiong and the composition of the head of Xuan， encomium and test poem as well the selection of images follow the principle of Classification.Therefore，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the animal images in Tai Xuan should base on a comprehensive judgment according to the meaning of the head of Xuan， the position of Xuan， the position of the praise and other related information.

Key words：Yang Xiong? ;Tai Xuan ; the animal image ; the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

[責任編輯 薄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