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節(jié)選）

張楚（1974- ），河北唐山人，當(dāng)代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當(dāng)代》《中國作家》等雜志發(fā)表過若干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等。作品《良宵》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

1

她剛搬到麻灣時(shí)，村人并未覺得有何異樣。或許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位干凈的老太太，衣著素樸，臉上一水褶子，梳了低低的發(fā)髻，站在櫻桃樹下，束手束腳，竟有幾分與年歲不相稱的羞怯。隔壁的婦人偶來瞅了幾眼，閑聊幾句，這才曉得是村里王靜生的遠(yuǎn)房姨媽，怎么想起要到鄉(xiāng)下住上段時(shí)日，這才勞煩她外甥在村西租了三間瓦房。行李也不甚多，幾床被褥，一只泛黃的皮箱。隨行的還有一只白鵝。白鵝也老了，翼羽暗淡，喙上的肉瘤失了色澤，在屋檐下懨懨臥著。若是人來，她就從包裹里掏栗子、榛子類的堅(jiān)果，笑著塞進(jìn)人家掌心，慢聲慢語地催促道，吃吧，吃吧。她的牙齒大抵是假牙，白如玉米，笑時(shí)幾乎不見牙齦。

翌日，雞沒叫上三遍就早早爬起，繞村子轉(zhuǎn)了半圈。四月初，清冷了一冬的村子，難免透些活潑。櫻桃就不消說了，頂一樹雪，招了細(xì)腰蜂，單說荒地里大片的紫云英，于風(fēng)中凝斂成水晶，流出光和蜜來。后來她走累了，坐上塊青石歇腳。不時(shí)有村人牽著黃牛、騾子從她身旁攆過，難免都瞥上兩眼。她呢，但凡有人瞅她，都要笑一笑，嘴唇被暖陽打成瓣薔薇。

她也不喜歡串門。村子里的婦女，如果不是農(nóng)忙季節(jié)，屁股底下是安了陀螺的。尤其是此處的女人，舌頭都要比別村的長兩寸。就有那好事的，借串門的名義來，吃幾枚老太太的堅(jiān)果，喝幾盞老太太泡的茉莉花茶，再打聽些該問不該問的話，想傳與旁人聽。可這老太太，就是安靜的一只貓，村婦們在炕沿上東拉西扯，她也舍不得插嘴。問她退休前是干哪行的？她說，當(dāng)教師;問她兒女幾個(gè)？她說，兩兒一女;問她多大年歲？她說，忘了;問她老伴是否健在？她說，去世二十多年了。人家問她話時(shí)，大眼珠子瞪得溜圓，而她呢，只瞇眼盯著墻旮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有時(shí)那只老鵝搖擺著肥碩的屁股踱進(jìn)屋，她就順手抓了脖子拎上炕，箍在懷里，榆樹皮手細(xì)細(xì)摩挲著。那鵝也不吭聲，閉了眼，仿佛在她懷里死去一般。

閑婦們就漸漸沒了興致，不如何來往。只有一個(gè)諢號“劉三姐”的，時(shí)不時(shí)跑上一趟，倒比王靜生還勤些。蒸了野菜餡的餃子趁熱端一碗來，燉了排骨趁熱送幾塊來，親閨女似的。老太太推辭幾句，就接了，也不見有言謝的套話?！皠⑷恪彼坪跻膊辉诤?。在村人眼里，她本來就是個(gè)有點(diǎn)缺心眼的“女光棍”。所謂“女光棍”，是周莊、夏莊、馬莊、麻灣一帶獨(dú)有的叫法，專指那些性情如男人的女人。哪個(gè)村不出一兩個(gè)“女光棍”？譬如夏莊，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周素英，專跟男人賭錢鬧鬼;譬如馬莊，最有名的女光棍是劉美蘭，整日里蹬著大頭皮靴，領(lǐng)了幫嗩吶手跑紅喜白喪之事;麻灣呢，若說有女光棍，大抵就是“劉三姐”了?！皠⑷恪逼鋵?shí)長得還算英俏，只是脾性躁，嗓門粗，腸子直，有事沒事喜歡扯著鐵嗓子唱兩句。

2

老太太過了五六日，將麻灣村周遭咂摸透了。這個(gè)叫麻灣的村莊，地處冀東平原，西行百里是燕山，東行百里是渤海，怪的卻是靠山不吃山，靠海不吃海，反倒以植棉聞名。據(jù)說老輩子，宮里用的棉花全由此處沿京東北運(yùn)河載去。不過現(xiàn)下卻是荒了手藝，年輕的跑到城里做泥瓦匠，只有老農(nóng)人種幾畝棉花。麻灣呢，除了村西有塊方圓百米的土崗，全然是平地。若是站荒田里環(huán)顧四周，便是由地平線草草勾勒的渾圓。現(xiàn)下清明才過，麥子返青不久，作物都還歸倉，除了野花草，只有柳樹頂了綠苞芽，飛著些醬色的七星瓢蟲。

那天她從村西的土崗下過。雖走得慢，還是呼哧帶喘，就順勢找了干凈的一塊地腳坐下。屁股還沒涼，便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孩子們的叫罵聲。手搭了涼棚去瞅，卻是一個(gè)孩子在前邊跑，一幫孩子在身后瘋追。那孩子跑得比野兔子還快，轉(zhuǎn)眼就從她身邊旋風(fēng)般刮過，直刮到那黃土崗上。那幫孩子呢，也就不再窮追，只在崗下唧唧歪歪罵個(gè)不休。這麻灣的方言倒也有點(diǎn)意思，平心靜氣說起來時(shí)，三拐五拐的猶如唱評戲，罵起人來時(shí)則脆生利落，簡直京戲里的念白一般。那幫崽子兀自咒罵一通，這才怏怏散去。

老太太瞥了瞥他們的背影，又去斜眼瞅那土崗。不一會兒，土崗上便隱約探出個(gè)圓頭，小心逡巡著崗下情景。大概看是其他孩子們走了，這才約略著直起身抖抖索索矗在那兒。孩子套件過了膝的破夾克，晃晃蕩蕩的，胸脯裹件漏眼的長袖?；晟馈Ｒ娎咸?，竟俯身撿起塊土坷拉扔過來，不偏不倚朝向她額頭。老太太倒是吭也沒吭一聲，只順手摸了摸額頭，又朝那崗上望去。孩子就不見了。

晚上，老太太蒸了鍋饅頭，干嚼了半個(gè)，就披了羽絨服拎了馬扎坐院子里。夜晚的村莊靜得早，偶有耗子鉆垛，草雞鬧窩。墻頭似有野貓出沒。老太太定睛瞅了瞅，拎了馬扎進(jìn)屋，打開戲曲頻道，正演常香玉的《木蘭從軍》，忍不住把睡著的老鵝抱上炕，攬?jiān)趹牙铮鼫責(zé)岬挠?，摸它冰涼的喙，再閉了眼細(xì)細(xì)聽?wèi)颉ｍ汈?，過堂屋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側(cè)耳聽，倏爾沒了，過了會兒，腳步聲重又隱約響起，老太太就問：“誰??？”話音未落已是一派沉寂。心想這雙耳朵，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晨起時(shí)，發(fā)現(xiàn)鍋里的饅頭少了幾個(gè)。心想不會是被野貓叼走了吧？出了院子，又想不起到哪里溜達(dá)，就念起了昨日那個(gè)野孩子，這么想著，吆喝了老鵝，慢慢悠悠朝土崗走去。她這院子靠村西邊，離崗最近，不過三四百米，可若真一步一步量起來又無比漫長。想當(dāng)年，她能一連串翻百十個(gè)筋斗云。

土崗矗在眼前時(shí)，她叉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崗也不高，只不過人太矮了，崗也不長，只不過人的胸腹太窄了。土崗四周除了雜生的幾株野榆錢，便是蒲公英，蒲公英密密麻麻洇成一片，遠(yuǎn)看仿若一塊安靜的黃金，近看則是朵朵小向日葵。鼻子里澀香之氣漸發(fā)濃烈，她從兜里掏出枚榛子，嘎嘣嘎嘣嚼起來。人老了，牙掉了，饞蟲還活著，吃了一輩子的堅(jiān)果看來是戒不掉了。后來她想，何不去崗上看看？就繞到那條斜坡前仔細(xì)端詳，這一看先就心虛。斜坡雖不是很長，卻陡峭得很，別說是她，就是十五六的愣小子也會發(fā)怵。斷了念想，捶著腰慢慢悠悠回了家。

這一晚，老太太做的炸醬面。飯后照例躺炕上看電視。說是看電視，不如說是聽電視。眼皮子磕磕絆絆時(shí)睜時(shí)閉，只耳朵支棱著聽胡琴聲咿咿呀呀。待聽到過堂屋傳來“吸溜吸溜”的聲響，這才驟然醒來，輕咳兩聲，聲響就淹沒在無涯的黑暗中了。她把電視聲音調(diào)大些，輕手輕腳穿了鞋子下炕，猛一挑門簾，就見一團(tuán)矮小黑影躥到院子里。那晚夜空無月，她只瞅到影子晃蕩著爬上矮墻，倏地一下就不見了。轉(zhuǎn)身將過堂屋的燈打開，卻見剩下的炸醬面沒了，只碗邊粘了硬邦邦幾根。似乎就明白了。如果沒有猜錯，這偷食的人，除了崗上那野孩子，大抵也不會再有旁人了。心里難免嘀咕起來，這孩子是如何一回事？為何吃不上飯？爹娘去做什么了？村里就沒旁的親戚了？便尋思有機(jī)會了，定要問問那“劉三姐”。

這“劉三姐”倒是好幾日沒來。聽村子里的喇叭，好像麻灣村家家要簽什么合同。自己這房子是租來的，倒也沒往心里去?？簧献藭?，便又愣愣想起那野孩子的小眉眼，心格外綿軟，竟隱隱盼起夜晚的降臨了。翌日，未及晌午，老太太就盤算著晚上煮何飯菜。這幾天不是干饅頭就是稀面條，那偷食的孩子估計(jì)也吃不飽。思來想去，便要做 “菠蘿醬鯽魚”。

小賣部里倒是有鯽魚，可卻沒有菠蘿，老太太就買了幾根芹菜。芹菜味沖，又有股異香，雖不及菠蘿，想必也不會差到哪里?；亓思揖凸昔~鱗剖魚腹，將腸子肚子喂給老鵝。又將空魚肚塞上姜片、蔥段和豆瓣醬，才用鐵鍋小火燉起來。這是個(gè)岑寂的午后，同往常一樣，只聽得細(xì)春風(fēng)拂過老屋檐，只聽得嫩葉拱出蒼樹皮，只聽得鄰居豬圈的約克豬懶懶呻吟……這樣閑坐了很久，這才把火關(guān)了。光一寸一寸縮，夜一寸一寸長，她草草喝了碗稀飯，將過頭屋的燈打開，早早貓進(jìn)被窩，照例看電視。

孩子又來了，先是鍋蓋碰鍋沿的清脆聲，然后是電飯鍋被揭開的嗞啦聲，再是不當(dāng)心被熱氣熏了手又不得不強(qiáng)忍著的“哎呀”聲，飯菜入嗓猛然吞咽的咕咚聲……最后，是窸窸窣窣的衣褲和門簾摩擦聲。不過五六分鐘，聲音就消散在夜里，又是漫漫的靜。她披上衣裳躡手躡腳踱到庭院。月亮大而黃，孩子正在翻墻，不曉得是如何了，這回翻了幾次都沒翻上去。后來，他從豬圈旁搬了塊石頭，探著身子踮著腳才夠到墻頭。怪的是他沒立馬跳過去，而是騎到矮墻上，雙腿耷拉著呆坐了良久。后來，老太太看到孩子的肩胛骨在月光下一顫一顫地抖索起來。

老太太沒敢驚擾他，默然看了片刻回房，靠著門閂愣神。

3

翌日清晨她便早早出門。老鵝在她身后搖搖擺擺尾隨著。她知道村里有家小賣店，專賣冷鮮肉。那天，小賣部人倒不少，有人在扯成匹的帳子布，看來是村里有人過世了。老太太戴上老花鏡，觀瞧半天，這才吩咐店主從豬背腿上割了一斤，而后帶著老鵝回了家。中午時(shí)，忍不住一個(gè)人跑到黃土崗下坐了個(gè)把時(shí)辰。風(fēng)比昨日暖些，吹得骨頭酥癢，荒田里的紫云英被陽光照成一團(tuán)紫霧?？珊⒆訁s沒出現(xiàn)，她愣愣地盯了會兒野榆錢樹，這才走了。及至下午，老太太切姜剝蒜，又配了紅椒、桂圓、八角、茴香和十三香，用高壓鍋將肉燜了，肉香不久彌漫開來。

期間倒是有幾個(gè)閑婦過來串門。她們有陣子沒來了，進(jìn)了屋先聳動著鼻子問：“咋這香呢？”見是老太太燉肉，又夸她廚藝高超，接著喟嘆起如今的兒子媳婦們，全是金貴命，雖然都是土里刨食的，卻連餃子也包不好，年三十煮破了一鍋，簡直成了餛飩片湯。老太太只縮在炕腳聽，一句話也不插。又聽她們說，縣政府的人來了七八次，看樣子村子搬遷是避免不了的。老太太這才問了句：村子搬到哪兒?。扛陕镆岚?？她們的興致就被勾起來了，哄嚷著說，麻灣和附近的周莊、夏莊，據(jù)科學(xué)家們檢測，地下埋著大量鐵礦。大量是啥概念呢？就是儲存量位居全國第三。全國第三哪，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些人四五年前就來勘探，折騰了幾年，據(jù)說明年就要動工采礦了，這不，鎮(zhèn)上天天逼著簽拆遷合同。用不了多久，麻灣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個(gè)巨大的地下采礦場。老太太“咦”了聲問道，你們搬到哪兒啊？沒了田地，日子怎么過？她們就揚(yáng)著眉角嬉笑說，我們巴不得搬到縣城，當(dāng)城里人呢。錢嘛，不是有賠償款么？這世道，有了錢，啥都不用怕……

可算是走了。老太太捶了捶腰，不禁去看鍋里的肉。其實(shí)本想跟她們問問那孩子的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幫長舌婦，定會好奇她為何問詢。何況，又何必非要知曉孩子的事？她跟他，只打了個(gè)照面，閑話也沒說上過一席。他要是餓了，就來這里吃兩口，填飽肚子;他若是有了下家，不再來偷食，自當(dāng)沒有過這回事。老太太瞇眼在炕上打起盹來。等睜開眼，天已大黑，蹣跚著去過堂屋看看燉的肉，明顯是吃剩的。孩子吃了不少，看來很對他胃口呢。老太太竟有些隱隱的得意，方沉沉睡去。

次日早早就起來，栽了兩壟韭菜。韭菜根是王靜生送的，順便捎了一糞箕子豬糞。這個(gè)遠(yuǎn)房外甥，跟她并不親近，反倒有些罅隙。老太太也并不介懷，送了他一雙自己繡的棉拖鞋。王靜生接了，又悶悶地抽了一袋煙，這才趿拉著鞋轉(zhuǎn)身離去。等外甥走了，老太太就坐到屋檐下曬太陽，曬著曬著有些惡心，想必是這幾天受了風(fēng)寒，隨口吞了幾粒藥片，倒頭睡起來。中間醒來幾次，只覺得骨頭酸軟喉嚨脹痛，喝了口熱水又漸漸迷糊過去。其間聞得老鵝嘎嘎亂叫，想必是餓了來討食，卻沒氣力爬起來喂它。醒來時(shí)太陽已爬上屋檐，就拌了糠菜去喂，卻發(fā)現(xiàn)老鵝沒了。

（摘自現(xiàn)代出版社《魯迅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集短篇小說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