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佳 楊和為
《念奴嬌·赤壁懷古》是蘇軾的一首千古名作,是其“三詠赤壁”的作品之一。學界對這首詞頗多研究,幾成定論。但對于《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詞旨及其與《赤壁賦》和《后赤壁賦》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還有進一步探索的空間。本文擬從三個方面進行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一、借古抒懷:“赤壁”的騰挪與移用
《念奴嬌·赤壁懷古》作于蘇軾被貶黃州時期,一般認為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元豐二年,四十四歲的蘇軾因為上書反對新法,被新法人士御史中丞李定等彈劾,自湖州任上被拘捕入京,八月至京,系于御史臺獄。后來經(jīng)過多方營救,蘇軾下獄一百多天終于獲釋,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這是蘇軾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史稱“烏臺詩案”。從元豐三年二月到達黃州,一直到元豐七年四月離開黃州,蘇軾貶居黃州的五年,成為他一生自我超越的起點。
貶居黃州的蘇軾,在躬耕之余,經(jīng)常和朋友一道游覽黃州對岸的武昌山水。當蘇軾在黃州赤鼻磯上,面對滾滾江水,想到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抱負付之流水,心潮澎湃,情難自已,于是寫下了千古名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其實,黃州赤鼻磯并非三國時赤壁之戰(zhàn)的發(fā)生地。三國“周郎赤壁”明明是在蒲圻縣境內(nèi),但蘇軾何以要在黃州赤鼻磯“遙想公瑾當年”呢?我們認為,這乃是蘇軾有意無意之間進行了地名的騰挪與移用,目的只是借八百多年前的赤壁之戰(zhàn)來抒發(fā)胸中塊壘而已。
說他無意,是因為黃州赤鼻磯本來亦是一個游覽勝地,唐以來的詩文已有意無意將此地與三國赤壁之戰(zhàn)所在地混而為一。如唐代詩人杜牧任黃州刺史時,在黃州江邊拾到一把折戟,遂賦詩一首《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之戰(zhàn)后,后人都贊譽周瑜,風流倜儻,才貌雙全,以五萬兵力大敗曹操二十萬大軍,但杜牧卻認為周瑜只是因天助東南風而僥幸取勝,并沒有什么了不起。蘇軾并不在乎三國赤壁之戰(zhàn)究竟發(fā)生于何處,所以他在詞中用一句“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就巧妙地應付過去了。
但我們也不能排除蘇軾有故意為之的可能。以蘇軾的非凡天才和行事風格,很多時候他明明知道,卻偏偏不屑于去做,如他作詞就被人批評“多不諧音律”(晁補之述人語,見胡仔《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也有明明不知,卻偏要矜才使氣,甚至不惜自造典故以表達自己的觀點。蘇軾的這個特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表現(xiàn)出來。據(jù)北宋趙令畤《侯鯖錄》卷七載,蘇軾二十一歲參加科舉考試時所作文章《行賞忠厚之至論》,其中用到堯帝與皋陶的典故,“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钡玫綒W陽修、梅堯臣的激賞。但歐陽修不知此典出處,蘇軾回答說:“想當然爾。”
其實蘇軾之于黃州赤壁,原本也并未確定其為“三國周郎赤壁”。元豐三年蘇軾初到黃州時,即到過黃州赤壁山下巖洞探險,并作《記赤壁》述其事,開篇即云:“黃州守居之數(shù)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處,不知果是否?”在《與范子豐書》中也說:“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蛟唬悍且?。……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由此至少可以看出兩個消息:第一,蘇軾并未肯定黃州赤壁即是三國周郎大敗曹操處,不過是聽當?shù)厝藗髀劧?第二,蘇軾對三國赤壁之戰(zhàn)原本就有很濃厚的興趣,當其在黃州赤壁,面對滾滾長江,加上傳聞的誘導,便自覺不自覺地懷想起赤壁之戰(zhàn)中那些英雄豪杰來。如果說寫于熙寧八年的《江城子·密州出獵》只是稍微提及孫權(quán):“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倍毁H黃州時所寫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則濃墨重彩地寫到周瑜:“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逼浜蟾窃凇肚俺啾谫x》中較為詳盡地提到周郎擊破曹操的戰(zhàn)事,足見其對于三國赤壁之戰(zhàn)所傾注的熱忱。
二、虛實相生:《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大徹大悟與意猶未盡
“烏臺詩案”對蘇軾的打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被貶黃州的蘇軾需要盡快從“烏臺詩案”的陰影中擺脫出來,需要盡快完成心理的調(diào)適。初到黃州的蘇軾,在其寫給友人的書信中多有懼禍自晦的表示:“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薄捌缴鷮W道,專以待外物之變?!Z言之間,人情難測,不若稱病不見為良計?!薄澳撤舶偃绯?,杜門謝客已旬日矣。承見教,益務(wù)閉藏而已?!睋?jù)朱剛先生的研究,蘇軾被貶黃州的五年,主要生活內(nèi)容就是“耕種自濟、養(yǎng)生自保、著書自見、文學自適、韜晦自存”(《蘇軾十講》)?!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肪褪翘K軾在黃期間文學自適的產(chǎn)物。
《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最大的特點就在借古抒懷,虛實相生。蘇軾站在赤鼻磯上,看著滾滾江水,想起三國時候的英雄豪杰,不禁想到自己所經(jīng)歷的宦海沉浮,但出于懼禍自晦的需要,又不能明說自己的隱衷,只能在虛虛實實之間,任由翻江倒海般的思緒跳蕩,在時空交錯之間傾瀉極為復雜的情感。詞的開篇,從滾滾長江著筆,引出三國故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币话闳酥灰姟按蠼瓥|去”與“千古風流人物”兩句的豪放,卻忽略了“浪淘盡”三字的悲傷?!耙皇乐邸钡牟懿俟倘辉诋敃r就“檣櫓灰飛煙滅”,而“雄姿英發(fā)”的三國周郎,不照樣被這滾滾江水“淘盡”了嗎?詞人實寫“大江東去”,帶出浪花淘盡的千古英雄,然后又實寫西邊的“故壘”,再以“人道是”,巧妙帶出三國周郎故事。緊接著又轉(zhuǎn)入實寫,“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由此江聲浩蕩,又恍惚回到三國赤壁鏖戰(zhàn)的壯烈場景。再由此“江山如畫”,而引出“一時多少豪杰”的感慨。
詞的下闋又轉(zhuǎn)入虛寫:“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绷攘葞坠P,便將周瑜的英雄形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上闋“一時多少豪杰”的感慨,以“遙想”二字自然引出周瑜破曹故事,可謂順理成章。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寫周郎的英雄形象,主要是通過三個方面來寫的:“小喬初嫁了”寫其風流儒雅且得孫權(quán)信任,“雄姿英發(fā)”寫其姿容威武雄壯,“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寫其指揮若定的軍事才華和儒將風度—真真是燕爾新婚、少年得志、英氣勃發(fā)、儒將風流。但詞人并未執(zhí)著于三國周郎的英雄故事,而是借古抒懷,由年少有為建功立業(yè)的周瑜,轉(zhuǎn)而想到命途多舛待罪黃州的自己,一句“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就將思緒從周瑜轉(zhuǎn)到自己身上,實現(xiàn)了由古到今、借古抒懷的轉(zhuǎn)化?!肮蕠裼巍?,也即“神游故國”,“多情應笑我”,也即“應笑我多情”。那么是誰“神游故國”?又是誰“笑我多情”?歷來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周瑜,一說是詞人自己。我們認為,結(jié)合下闋開篇的“遙想公瑾當年”,既然是蘇軾“遙想公瑾當年”,現(xiàn)在回過神來,亦當是蘇軾神游故國(“故國”即赤壁古戰(zhàn)場),而感覺自己應被當年的英雄豪杰周瑜所笑,周瑜笑自己什么呢?當是笑自己“多情”,笑自己“早生華發(fā)”卻一事無成耳。按“多情”一語,表面上是蘇軾以為周瑜笑自己,實則是蘇軾潛意識里對于自己烏臺下獄、待罪黃州的一種解釋。蘇軾的情感若只停留在這一層,充其量只是一種功名未就的無奈,不免有些低沉和感傷。蘇軾的偉大之處恰在于他超越了狹隘的功名之念,轉(zhuǎn)而上升到一種哲理的高度,或者說,他經(jīng)由哲理的透徹了悟而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超脫性的智慧。一句“人生如夢”,便將所有無奈歸于看似虛無、實則超脫的夢,人生痛苦于是獲得一種稀釋和消解。
蘇軾對“夢”似乎有一種超乎常人的關(guān)切,其詩詞文集乃至筆記小說中多有記夢、述夢、詠夢之句,如“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江城子》),“十五年間真夢里”(《定風波》),“四十七年真一夢”(《天竺寺》),“夢中了了醉中醒”(《江城子》),“世事一場大夢”(《西江月》),“笑勞生一夢”(《醉蓬萊》),等等。筆記小說《東坡志林》卷一中亦列了“夢寐”條,共十一事??梢哉f,“烏臺詩案”對蘇軾造成的毀滅性的打擊,促使他在此后幾年里完成了從具體的記夢、述夢、詠夢到“人生如夢”的整體性觀照?!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分械摹叭松鐗簟?,在某種意義上,正是蘇軾待罪黃州數(shù)年之后已然從哲理的高度對人生進行整體性觀照的標志。
蘇軾將自己此前生命中許多次微小的、具體的“如夢”感受,因為赤壁懷古而終于醞釀成對人生的整體性觀照,發(fā)出了“人生如夢”的浩嘆。但蘇軾并未止步于此,而是繼續(xù)轉(zhuǎn)出一種徹悟之后的灑脫,所謂“一樽還酹江月”是也。雄姿英發(fā)的周瑜也好,一世之雄的曹操也好,都只是天地間的過客,終將被滾滾江水“淘盡”,所謂人生,不過是一場幻夢,那又何必執(zhí)著于所謂的功名和仕途呢?蘇軾于此觸及人生的根本問題: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他的回答是:不如灑酒酬月,將自己寄托于江月之間,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敖隆痹谶@里代表著一種不變的、永恒的自然存在,詞人希望自己能與這永恒的江月同醉,而超乎功名之上。
三、未盡之意:從《念奴嬌·赤壁懷古》到《赤壁賦》
《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以“大江東去”開篇,引出三國赤壁之戰(zhàn)周瑜破曹的故事,借以抒發(fā)一己之塊壘,雖上升到“人生如夢”的整體性觀照的哲理高度,并達到了徹悟之后的灑脫境界,但蘇軾似乎意猶未盡。畢竟《念奴嬌》只有區(qū)區(qū)百字,不足以表達出蘇軾豐富復雜的感悟。此后,他不止一次暢游赤壁,并寫下光照千古的《赤壁賦》和《后赤壁賦》。元豐五年七月既望,蘇軾與客(據(jù)學者考證為四川道士楊世昌)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蘇軾將《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中意猶未盡的感悟,通過《赤壁賦》的主客對話詳盡地表達了出來。《赤壁賦》先是約略寫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傺?,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其后寫到主客對酒、唱歌、吹簫等活動,最后因為簫聲悲戚而轉(zhuǎn)入主客之間的對話,遂將蘇軾所領(lǐng)悟到的變與不變的哲理巧妙地傳達出來。其中客表達“變”的部分,這也是世間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感悟,蘇軾則表達“不變”的部分,這才是蘇軾超乎世間大多數(shù)人的地方。需要注意的是,客表達“變”的部分,亦用到三國周瑜破曹的故事,但較之《念奴嬌·赤壁懷古》中“遙想公瑾當年……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寥寥二十八字的表述,顯然要豐富得多。如果說在《念奴嬌·赤壁懷古》詞里,蘇軾從周瑜破曹的故事中見到的是“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無奈,那么在《赤壁賦》里,客更傾向于看到個人之短暫與天地之永恒,“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蘇軾以水月為喻,將其上升到變與不變的哲理高度,正所謂“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笆耪呷缢埂敝v的是江水,江水滾滾東逝,但長江一直都在;“盈虛者如彼”講的是月,“月有陰晴圓缺”(《水調(diào)歌頭》),但月亮一直都在。這就是世間萬物“變”與“不變”的辯證關(guān)系:“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萬物的“變”與“不變”,跟萬物本身沒有什么關(guān)系,而是取決于我們的思考角度。
客之所謂“羨”,說到底乃是一種功利性的占有,欲占有而不得則易生悲哀之情;蘇軾所謂“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本質(zhì)上卻是一種超乎功利的享有。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中,只寫了一句“一樽還酹江月”就戛然而止,所有的意猶未盡,如今在《赤壁賦》中終于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
但天才的蘇軾仍然不滿足,三個月之后的十月十五日,蘇軾與客“復游于赤壁之下”,并作了一篇《后赤壁賦》,同樣光照千古。相較《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意猶未盡和《赤壁賦》偏于哲理的主客探討,《后赤壁賦》更像是一篇有些冒險和神秘的游記散文。至此,蘇軾之于赤壁,其所感所悟,其所見所聞,終于得到了完全而酣暢的表達??梢哉f,黃州赤壁成就了蘇軾,蘇軾也成就了黃州赤壁,難怪他晚年會如此自述,“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足見黃州的貶居生涯之于蘇軾的非凡意義。
基金項目:2019年貴州省教育廳教改項目“基于核心素養(yǎng)的地方院校中國古代文學課程教學改革”,課題編號:2019249;2019年六盤水師范學院精品課程,課題編號:LPSSY-jpkc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