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方袁
歸有光與沈復,均是明清散文大家,都曾記述日常事件,風格平實自然,抒情真摯動人。然而,二者所居時代不同,遭際迥異,受當世的文學流派、思潮的影響也判然有別。本文旨在結(jié)合歸有光之作《寒花葬志》《項脊軒志》《送攝令蒲君還府序》,以及沈復之作《浮生六記》,簡要分析二者代表性作品中敘事特點的異同。
一、追遠唐宋,不必蹈襲
歸有光在《項思堯文集序》中有:
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爭附和之,以詆排前人……文章至于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shù)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無乃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以倡道之歟?
他評價的正是當朝文壇巨擘王世貞。此言大致意思是,王世貞乃“妄庸巨子”,卻為時人所尊崇;王世貞其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舉動,僅能產(chǎn)生蚍蜉撼樹般的微薄之力而已。何以如此?我們將歷史追溯至明代中期:天下豪俊并起,文壇可謂“日日新,又日新”,先有前七子的主情說,繼之以后七子對法度格調(diào)的推重,文學復古之旗幟獵獵作響。而歸有光為首的唐宋派,對師法秦漢的現(xiàn)象進行反撥,影響深遠。其實,歸有光并非徹底否定復古之舉,他批判的是“擬古蹈襲”“琢句為工”的不良風氣。秦漢之文、盛唐之詩固然有可取之處,但將仿效學習的范疇圈定于此,未免太過偏狹。他認為唐宋諸家皆可擇取,這恰恰填補了此前因冷落宋詩而導致的研究領(lǐng)域的空白。以下分析其散文的敘事特色。
(一)去雕飾,寫深情
《寒花葬志》(節(jié)選):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寒花”是歸有光的結(jié)發(fā)妻子魏氏出嫁時,所攜婢女的名字。通過“垂雙鬟”,便可以想象十歲的女孩兒梳著發(fā)髻,笑靨燦爛如陽,一派天真可愛的模樣。而后,歸有光敘述了關(guān)于寒花的兩件小事:其一,寒冬時節(jié)削荸薺,“我”從外返家,欲食,寒花不與,妻笑;其二,妻令寒花憑幾吃飯,眼神迷離不定,又惹得妻一陣笑聲。
此一二事,稀松平常,人亦是,卻別有一番情趣。“不與”生動地寫出了寒花孩子氣的一面,她與魏氏親近,甌中的成果自然是與魏氏分享,怎能無故讓歸有光拿去呢?!澳靠羧饺絼印庇葹榉仙倥臉用?,眼神緩慢飄忽,似呆滯,似迷蒙,略帶笨拙與稚氣,叫人頓生憐愛之意。而歸有光看似寫寒花,實則寫妻子,無論是對待持甌不與的寒花,或是吃飯呆萌的寒花,孺人只是“笑之”“指予以為笑”,是一位溫柔沉靜的女子。歸有光的筆觸細膩,淺淺勾勒,卻也惟妙惟肖,令寒花與妻子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而當年巧笑倩兮的妻子、活潑靈動的寒花,已在經(jīng)年流轉(zhuǎn)中,相繼離世,空留作者形影相吊。因而寫就《寒花葬志》時,平易質(zhì)樸的文字中,亦有深深的悲痛追懷之情。
又如《項脊軒志》(節(jié)選):
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可知《項脊軒志》初稿既成,一直處于修改完善中—與魏氏成婚后,補上了此段。從“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刻畫出魏氏敏而好學,卻不求甚解的形象,而借小妹對閣子的困惑,表達了往昔與發(fā)妻共學于項脊軒中的溫情與美好。筆鋒一轉(zhuǎn),一株茂盛的枇杷樹赫然眼前,它與先前溫馨的生活片段劃開了距離,是冰冷而沉默的,昭示著妻子已故多年。有光先生佇立于枇杷樹下,遙望閣子,過往與當下重疊,可嘆紅顏漸成白發(fā),物是人已非。此情此景,可謂“滄海桑田須臾改”,怎不叫人肝腸寸斷!林紓在《古文辭類纂》中言:“震川寫枇杷之樹,念其妻之所手植,又適在此軒之庭,睹物懷人,能毋恫耶!”亦表相似之意。
(二)憂黎元,歌民病
歸有光在《五岳山人前集序》中有“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萬分之一,然不喜為今世之文。性獨好《史記》,勉而為文,不《史記》若也”。他不喜歡時文,大概是因為它們沾染上了“文必秦漢”之風,但他本人對西漢的鴻篇巨制《史記》情有獨鐘,并謙稱自己的文辭遠不如《史記》。
《史記》有“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傳統(tǒng),受其影響,歸有光的文章(尤其是序、告示類文體)就表現(xiàn)為:秉筆直書,寓褒貶,別善惡。他同情小民疾苦,“為民辯誣”,有時完全不顧那些富庶大戶,如《送攝令蒲君還府序》:
嗟夫,民之望于令者甚輕,倘不至于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涂,無不竭蹶而趨奉之者。今則不然,徒疾視其民,而取之唯恐其不盡,戕之唯恐其不勝。民俯首不敢出氣,而閭巷誹謗之言或不能無。如是而曰俗之不善,豈不誣哉!
蒲君在任時,治理得當,民風淳良:百姓雖陷入“竭蹶”的困窘境地,卻仍然服從管理者的指令;蒲君離任后,人們遭受的是無休無止的豪奪與戕害,兩相對比下,生出埋怨之意是情理之中,且可以解釋的。面對這樣民生凋敝的景象,為政者應廣開言路,疏導民情,反思己過,減輕民眾賦稅上的壓力。如此,誹謗的聲音定會漸漸減弱。然而,實際情況是百姓被冠以“不善”的罵名,何其荒唐可笑。
歸有光為我們所熟知的大多是即景抒情,一唱三嘆的散文,主要書寫家庭中的小事,追懷先考、先妣、亡妻等親人,如上文《寒花葬志》《項脊軒志》。作為一介儒生,自幼博覽經(jīng)書,因而這些文章傳達出了濃重的封建倫理觀念,如承先祖之志,步入仕途,光耀門楣;或是希望宗族和睦,同堂聚居,不要異爨,沒有紛爭。而為民請命、諷喻時政的文章,違背了“君為臣綱”的規(guī)則,與歸有光的價值觀出入太大。因此,很難想象,《送攝令蒲君還府序》《送縣大夫楊侯序》等是出自歸有光之手。結(jié)合他自身的經(jīng)歷,1565年,他考中進士時,年已六十,任浙江長興知縣。長興是窮鄉(xiāng)僻壤,大戶與官宦勾結(jié),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歸有光缺乏官場經(jīng)驗,閱世淺,書生的出身又使得他備受大戶貴戚的排擠,故有“身不得志”之感。久而久之,憂憤郁積于心,便發(fā)為不平之聲。
二、敘議兼?zhèn)?,閑趣顯豁
論及清代散文,有“天下文章,歸于桐城”之概括,其實不盡然。桐城古文派只是清代最大的散文流派,占據(jù)一席高地,其他如袁枚、沈復、鄭燮,亦是清代文壇不可忽視的才人。沈復的代表作《浮生六記》中的許多片段,與歸有光的抒情散文異曲同工,如《浮生六記》第一章“閨房記樂”同《項脊軒志》題材相近—同為懷念亡妻,而敘述風格、筆調(diào)不盡相同。日本學者奧野信太郎曾談道:
我按捺住喜悅的心情,對抒情自傳體文學作品作了冷靜的回顧。拋開其中所有的虛飾成分,僅就他們真心誠意縱情謳歌人類最本色的情感而言,便能夠使讀者從中讀到自身心目中延綿無際的愛戀之情。
奧野將《浮生六記》視作抒情自傳體散文,《中國文學史》中稱其為自傳體筆記式散文,個人認為兩種提法均有一定道理,前者是從表達方式的角度來說的,《浮生六記》偏重于抒情,而后者是從文體角度分析的,歸納了《浮生六記》的筆記體性質(zhì)。以下對上述兩種觀點分別加以闡釋。
據(jù)程瞻廬補白《沈三白軼聞》可知,《浮生六記》傳世的僅有前四記,后二記—《中山記歷》(指琉球)、《養(yǎng)生記道》已散佚。因此,毋寧稱這部作品為《浮生四記》。前四記名為 “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單從每一章的標題即知曉,作者講述的是不同境遇中的個人體驗:樂、趣、愁、快,采用的方式是“記”。
筆記體的敘述模式并非沈復首創(chuàng),早在南朝宋時,以劉義慶為首的文人群體便有《世說新語》問世,史稱“中國第一部筆記體小說集”,漸成美談。在當代,我們所熟悉的楊絳先生有《干校六記》,收錄了六篇自己與錢鐘書先生下放干校時的記聞。從南朝宋至當代,跨度一千五百余年,然“記”的寫作經(jīng)久不衰,“記”體的優(yōu)勢不言而喻:風格一致、體例謹嚴,且抒情較為自由。
沈復的《浮生六記》與歸有光的散文一樣,少冗長贅述,多質(zhì)樸平實,但沈較之歸,在抒情方面,更為直率真切,尤其是細節(jié)處對人物的摹寫極其詳盡,蕓娘等人的形象也愈發(fā)豐滿立體,如《閨房記樂》中記述的一件小事:一夜,沈復送親戚出城,返家時已深夜,饑腸轆轆。婢女準備了蜜棗、果脯等,沈復嫌其太甜。此時,蕓娘“暗牽余袖”,二人同入屋,原來她早備有暖粥與小菜。正吃得好不快意,蕓娘堂兄玉衡忽然造訪,蕓娘“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碧眯謹D進屋內(nèi),正窺見沈復喝粥,于是“笑睨”著調(diào)侃道,自己方才索要粥喝,被告知半點不剩,看來是“藏此專待汝婿”。心思被揭開的蕓娘“大窘避去”,周圍人都“嘩笑之”。
這樣一件瑣事,經(jīng)過動詞的巧妙連綴,顯得趣意盎然。蕓娘思慮得很周到,特意先拾掇了一桌粥和菜肴,等待夫君歸來品嘗,為此不惜欺騙堂兄。而沈復歸來時,她又不能將心意盡數(shù)道明,只能暗暗拉著他的袖子,“暗牽”傳神地寫出了蕓娘的羞澀。當堂兄到來,她著急關(guān)門的舉動,也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與慌亂,煞是可愛。被堂兄打趣時,她即刻窘迫起來,只“窘”“避”便可看出她的內(nèi)斂與靦腆。沈復把一位閨中女子的心事被點破而有些羞赧的姿態(tài)準確地描繪了出來。沈復不僅塑造了蕓娘的形象,還雜以次要人物的刻寫,如堂兄的豪爽大氣,周遭人的質(zhì)樸率直。短短一則逸事,贊美了蕓娘的賢淑,對蕓娘的喜愛溢于言表。
沈復敘事抒情的突破還在于他敢于直言男女之關(guān)系,一派天然,毫不避忌:
伴娘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diào)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賬,不知東方之既白。
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贊道:“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guān)系,而于正式男女關(guān)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庇腥苏J為直寫床笫之事,實“淫鄙之尤”,其實,這種觀念是封建禮教長久培植的產(chǎn)物。所謂“食色,性也”。沈復泰然審之,直筆寫之,因此他的文字更顯得真實,自有一種引人共鳴的力量。
綜上所述,歸有光與沈復散文敘事特點的異同可概括為:同—均有從生活小事著筆,文字洗練平實,抒情真切感人,尤其是對亡妻生前事的追憶,字里行間,看似簡筆勾勒,實則滿腔真情。異—歸有光繼承《史記》筆法,除了抒情散文外,還有言辭犀利、為民請命的散文存世;沈復不依傍桐城門戶,而是沿襲明小品文的特色,將自傳體筆記式的寫法發(fā)揚光大,敘述的內(nèi)容較前代有所突破,寫感情生活,亦寫悲慘遭遇。無論唐宋派的歸有光,抑或質(zhì)性自然的沈復,均是明清文壇之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