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作家莫亞：暴力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而是現(xiàn)實

孫凌宇

“薩爾瓦多”這一名稱上一次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在國際新聞中，還是2021年6月，該國通過了《比特幣法》，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把比特幣作為法定貨幣的國家。在嚴重的通貨膨脹狀態(tài)下，薩爾瓦多認為大起大落的比特幣都比原本使用的美元更可信。

2022年3月，比特幣虧損的風波才過去兩個月，薩爾瓦多又因社會治安狀況惡化、兇殺案數(shù)量反彈而進入緊急狀態(tài)。3月25日以來的48小時內(nèi)，薩爾瓦多全境一共發(fā)生71宗謀殺案，面對沉重的社會治安壓力，總統(tǒng)納伊布·布克萊于27日通過法令，宣布未來30天內(nèi)嚴格限制國內(nèi)一切集會活動。

來自該國的作家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雖早已離開故土生活，但仍經(jīng)常閱讀中美洲的新聞，他在回復《南方人物周刊》采訪的郵件中說這些新聞“非常令人沮喪”，并表示“我不建議你去關注”?！皩ξ襾碚f它就像一個惡習。我努力不讓它侵染我的生活，但很難保持不受影響，因為那里有你的回憶和你愛的人?！?/p>

至此，他便不愿多說，“談論這些問題恐怕需要另做一場關于政治的訪談，對此我已經(jīng)非常倦怠?！?/p>

黑幫、難民、貧窮等問題長期盤繞，薩爾瓦多和洪都拉斯、危地馬拉被并稱為中美洲“北三角”。直到1990年代，左翼反叛組織與軍政府之間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武裝對抗才相繼落下帷幕。然而和平并未隨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而到來。

莫亞的一位作家朋友曾用三個V開頭的西班牙語單詞形容薩爾瓦多當代社會：暴力（violenta）、邪惡（vil）、空洞（vacía）。從造成近八萬人死亡的內(nèi)戰(zhàn)，到搶劫、綁架和兇殺充斥國民日常生活的戰(zhàn)后時期，暴力始終是人們解決分歧的最常用手段，并漸漸成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

同樣生于中美洲的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一度總結(jié)，“真正的暴力是不可能逃避的，就是我們這些出生在50年代拉的美人的命運?！?h3>如何講述腦袋連中幾顆子彈

莫亞1957年生于洪都拉斯首都特古西加爾巴，4歲隨父母搬到薩爾瓦多。外公、 外婆都是右派，始終不看好剛剛從華盛頓留學回來的獨生女跟比她大了整整23歲的左翼人士結(jié)婚。也就是說，他一出生就來到了政治沖突的漩渦里。

到1969年，兩個家庭和兩個國家一道進入了戰(zhàn)爭狀態(tài)?！澳菚r我才12歲，就學會了裝假，兩面都不能得罪呀?！蓖夤珜δ獊喪冀K保持著十足的尊重，從來不會主動提及可能引發(fā)沖突的話題，更不會試圖扭轉(zhuǎn)他的立場和想法。他們依然每天上午去松林間慢慢散步，然后去餐廳吃飯、喝酒、閑聊。那時外公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外公擔任過執(zhí)政的國民黨的主席。莫亞童年最早關于暴力的記憶便是3歲時在外公家經(jīng)歷的一次爆炸式襲擊?！耙苍S就是這個事件，在我心中埋下了恐懼、仇恨和報復的種子。或許不是，或許可以追溯到更早。我想象著我的曾祖父何塞·瑪麗亞·里瓦斯將軍的臉。他于1890年被埃塞塔獨裁政權(quán)槍殺，頭顱被懸掛在科胡特佩克城門口，作為對他叛亂行為的嘲弄;或者我的叔叔哈辛托在1932年2月1日清晨于行刑隊前向法拉本多·馬蒂告別時，因痛哭而扭曲的神情;或者我的父親在1944年4月2日所參與的反對馬丁內(nèi)斯將軍獨裁統(tǒng)治的政變失敗后，得知自己被判處死刑時顫抖的身體;又或者，我的侄子羅伯蒂克在1980年3月的某一天，即將被暗殺隊士兵用砍刀砍死時，那滿臉的驚恐?！?/p>

在2018年5月BBC國際新聞頻道的一次采訪中，莫亞解釋說，在兇殺案如此密集的中美洲社會，妄想和多疑早已成為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活得如履薄冰，無論到哪里都時刻警惕，不惜夸大陷入危險的可能性，這也是他們在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不得不發(fā)展出的求生本能。

莫亞將當代中美洲社會這一部分現(xiàn)實幻化成特定的小說敘述風格。在他的筆下，人物常患有嚴重的被迫害妄想癥，總是懷疑自己被監(jiān)視、被跟蹤，世界與自我因而同時變得愈發(fā)扭曲、陌生，直至精神錯亂。

“我生活在一個暴戾的現(xiàn)實中，一個粗糙、丑陋的現(xiàn)實，在那里，犯罪被奉為最高價值，整個社會被人類最惡劣的天性支配著……我需要找到一種能夠傳遞出這樣一種現(xiàn)實的寫作風格。因此，我就不可能采取比如貢戈拉（西班牙黃金時代詩人、劇作家，‘夸飾主義風格創(chuàng)始人）那種夸飾文體，或者巴洛克式的文風，來講述一個人如何腦袋連中好幾顆子彈這一類事，因為它在現(xiàn)實中就是：砰、砰、砰，完了。就這樣。”

我們的現(xiàn)實并不魔幻

在他近期于中國出版的小說《錯亂》（Insensatez）中，這一語言風格尤為明顯。他緊湊、用力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表現(xiàn)了“地獄其實存在于腦中，而非肉體”這一生存處境，小說里的人物不論是靠著酒館門口聽馬林巴琴演奏，還是坐著跟朋友聊天，都時時刻刻警惕著自己有沒有被監(jiān)視、店里有沒有埋伏著劊子手。

就連腦中浮現(xiàn)性幻想或是滿足身體層面的性需求時，被迫害妄想癥跟其所置身的危險處境依然如影隨形。“光得知此刻躺在自己身邊的竟他媽是一位軍官的女人這一點，就已經(jīng)把我嚇得魂飛魄散了。”莫亞解釋道，是這種心理狀態(tài)決定了人物對空間的感知，是人物內(nèi)在的心理決定了一切。

不同于小說里憤世嫉俗、誠惶誠恐的主人公，書頁背后的作者一頭白發(fā)，看起來平和放松。他喜歡坐在大城市咖啡館的露臺，和朋友聊天，或者觀察行人，看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衣著、他們暴露的情感。他自嘲：“到我這個年紀（如今65歲），樂趣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僅僅活著就已經(jīng)是一場冒險：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一餐美食，一支上好的雪茄。還能要求什么呢？”

2021年9月7日，在薩爾瓦多首都圣薩爾瓦多，民眾在街頭抗議比特幣正式成為薩爾瓦多法定貨幣。圖/人民視覺

在中國發(fā)行小說顯然也超出他的所想所求，算得上平日在美國愛荷華城規(guī)律生活的一小陣波瀾。每周他會去一次愛荷華大學，在西語系教創(chuàng)意寫作，每次兩個半小時。來上課的學生都是成年人，其中一些已經(jīng)是作家。講習班內(nèi)容主要為閱讀和討論學生的習作。講臺上的莫亞一收筆下的尖銳，“在這樣的講習班里，保持分寸感很重要。它關系到每個學生如何發(fā)展出他或她的敘述聲音和敘述空間。需要在自由和尊重之間保持平衡?！?/p>

授課之外，他的時間分配給閱讀、寫作、吃飯、喝酒這四件事。他一個人住，因此擁有不被打擾的幸運。他喜歡清晨時分在家里寫作，當住處不穩(wěn)定時，這種寫故事的沖動會格外強烈，“隨時隨地都可以寫?！?p>

2022年6月28日，圣薩爾瓦多，一名無家可歸者坐在街頭。圖/視覺中國

他度過了動蕩的大半生，小學和中學在教會學校，1978年考入薩爾瓦多大學語言文學系。隔年年初父母看到內(nèi)戰(zhàn)前夕的混亂局勢，急急忙忙把兒子送到加拿大。他在多倫多僅讀了一年大學又被迫輟學，隨即來到哥斯達黎加，之后輾轉(zhuǎn)圣薩爾瓦多、危地馬拉、墨西哥城、法蘭克福、馬德里等地，紛紛留下藏書和回憶。

待得最久的是美國，他坦言，“我認為比起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我們這一代拉美作家，在如何理解世界和我們所談論的東西這個層面上更接近美國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所描述的宇宙或世界，對我來說，就像他在談論非洲或波斯。我更接近與洛杉磯或其他美國城市有關的文學，而不是與馬孔多有關的文學。我的意思是，我們的現(xiàn)實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有什么關系？我們的現(xiàn)實并不是魔幻的?！?h3>拒絕全盤相信口述史料

流亡期間，莫亞在墨西哥及危地馬拉的新聞機構(gòu)、雜志社和報社工作了二十余年。他回憶那段歲月，“它完全與魔幻無涉，而是更多關乎人類及其體制機構(gòu)的腐敗與墮落。”這些黑暗的見證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催生了他的寫作，《錯亂》的創(chuàng)作靈感即來自其在危地馬拉參與“歷史記憶恢復計劃（由危地馬拉天主教會于1995年發(fā)起，集結(jié)一眾社會活動工作者和學者知識分子，搜集整理幸存者的口述資料，以記述和揭露長達36年的內(nèi)戰(zhàn)期間軍隊對國民、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群體犯下的442場屠殺）”修訂工作的真實經(jīng)歷。

和小說主人公一樣，他當年也負責校對戰(zhàn)后幸存原住民口述史料?！澳切┛谑鍪妨袭斎涣钗铱謶?，但與此同時，其文字表達形式也為我?guī)砹藢徝赖挠鋹?。兩者并不互斥?？植酪部梢允敲赖?，只要有形式的支撐。在這里，形式指的就是語言的構(gòu)建?！?p>

2022年7月3日，圣薩爾瓦多，熱帶風暴引發(fā)的暴雨和洪水造成路面坍塌。圖/新華社

他在2009年接受紐約《格爾尼卡》雜志采訪時詳盡表達了對于見證文學的厭倦，“‘我是受害者，我遭受了這些，你必須聽我說，一旦你聽我說，你就會接受或采信我的政治立場，我的故事就是真相——而我們（這一代作家）的反應是什么？我們拒絕了這一切。我們拒絕了這種類型的敘述。我們意識到的是，現(xiàn)實更加復雜……不存在什么真實的敘事……當你相信她存在，完全相信時，你就會出現(xiàn)問題?！?/p>

為了避免掉入對親歷者講述的迷信，他在寫作以歷史事件為由的小說前會閱讀一切能搜尋到的材料?！澳銓σ粋€主題掌握的信息越多，在講故事時就擁有更豐富和多樣的選擇。不同的視角、不同版本的歷史講述，都有助于豐富情節(jié)和人物。單一角度，即認為只存在一個歷史真相的觀點，會扼殺文學。”

“重要的是明白，每個人身上都同時有一個潛在的受害者和一個潛在的施害者。這一點在《錯亂》中就有所體現(xiàn)，主人公，那個校對員，既認同受害者，也認同犯下謀殺罪的軍官。這是兩種相反的情緒狀態(tài)，他在一個情境中陷入這種狀態(tài)，在另一個情境又陷入那一種狀態(tài)。閱讀人權(quán)侵害報告，對他造成了精神上的異化。”

《錯亂》是一部黑色喜劇，但仍然是一部書寫政治的作品。他書中的敘述者偶爾會影射征服者，提醒我們，在危地馬拉和其他地方，軍隊對原住民的謀殺是一個古老的故事。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寫道：盡管西班牙人在新世界宣布小說為非法，但他們高度不可靠的編年史實際上是第一批拉丁美洲的小說。這些關于流血、殘暴和恐怖的種族屠殺的故事對莫亞和波拉尼奧這樣的當代作家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他們不可避免地把混亂的編年史置于他們作品的中心。

暴力如空氣避之不及

莫亞至今發(fā)表過12部長篇，還有一些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其小說基本圍繞中美洲和墨西哥地區(qū)展開，就是之前被統(tǒng)稱為美索亞美利加的那片區(qū)域，人物也基本來自薩爾瓦多、危地馬拉或洪都拉斯。

遠離故土的這些年如何繼續(xù)將中美洲社會的現(xiàn)實素材描摹進小說，對此他的回應是，“我的小說更多描摹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情感、欲望、觀念。這些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就會改變的，它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有時甚至世世代代過去也不會發(fā)生變化。例如，薩爾瓦多社會十分常見的兇殺，在形式上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以前更多用刀，現(xiàn)在更多用槍），但從20世紀初到21世紀初，該現(xiàn)象的實質(zhì)始終未變?？傮w來說，我的小說探討人的情感、人類之間深刻的沖突，以及中美洲的具體歷史事件，我寫暴力、性、親密關系、家庭，因為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立場分歧而造成的家庭的破裂，等等?！?/p>

自小目睹的暴力事件以及因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立場分歧而經(jīng)歷的家庭破裂無疑對他造成了復雜且長遠的影響，一方面給了他淡漠的視野，“我已經(jīng)被造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我參與這個世界，但也帶著距離看待它。我驚嘆于人類迄今為止取得的成就，但也憎惡著人類內(nèi)心深處始終不變的虛偽和殘忍?？傊?，我認為如今處于這一邊的東西，之后可能會去到相反的一邊去，因為生活是由一個鐘擺支配的，控制權(quán)不在我們手中?！?/p>

這些經(jīng)歷同時讓他“養(yǎng)成了逃避斗爭的習慣”，現(xiàn)實生活中夾在家庭對立陣營中的無法聲張，似乎只能傾注于紙墨流淌。日后那些直指暴力、沖突的小說創(chuàng)作因此也可以視作一種抗爭的表現(xiàn)，“文學創(chuàng)作的確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文學是一種知識形式，但也是一種站立于世界之中的方式，這種站立方式就意味著抵抗，意味著質(zhì)疑其他理解世界的方式。”

在一篇討論拉美文學與政治的文章中，莫亞表達了自己對“政治小說作家”“暴力小說作家”這類過度簡化標簽的抗拒，但坦言暴力元素的確充斥著他的寫作。然而他強調(diào)，那并不是因為他以書寫暴力為目的，而是因為政治與社會暴力存在于作家本人不得不呼吸的空氣之中，構(gòu)成其個人及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是他必須面對的日常現(xiàn)實和難以超脫于外的存在處境。

莫亞處理暴力的姿態(tài)往往不是憤怒的控訴，而是幽默的對抗及消解。在其1997年出版的《惡心》（副標題為“托馬斯·伯恩哈德在圣薩爾瓦多”）一書中，就故意邀請了這樣一位悲觀厭世的歐洲名人來到薩爾瓦多的首都參觀，隨處可見物資匱乏，民不聊生，治安混亂，戰(zhàn)爭留下的廢墟遍地，農(nóng)村經(jīng)濟凋敝;老百姓仍然心有余悸，沮喪、失望、茫然的情緒彌漫在這些家庭和整個社會。

許多薩爾瓦多人無法容忍自己的祖國遭受如此無情的嘲諷和抨擊，小說發(fā)表不久，作家就收到了死亡威脅，不得不再次流亡海外。但奇怪的是，《惡心》在薩爾瓦多數(shù)次重印，2007年仍然是薩爾瓦多的暢銷書之一。

面對這類威脅，莫亞說，“我從未停止過害怕。尼采早就說過，恐懼是人類的一項基本情感。問題只在于如何處理恐懼。就我而言，到目前為止，恐懼還沒有強烈到令我的寫作癱瘓，希望以后也不會?！?/p>

“寫作的需要、透過文字表達自己的需要，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浮現(xiàn)了，但我沒有想過什么文學志業(yè)，因為在當時的薩爾瓦多——也許今天依然如此，作家并不被認為是一個職業(yè)。我想每個作家都希望擁有讀者，然而這并不是一件作家可以掌控的事。我寫作是因為不得不寫，是一種表達的需要，它有時給予我慰藉，有時讓我受盡折磨。它是一種命運?！?p>

奧拉西奧·卡斯特利亞諾斯·莫亞 （Horacio Castellanos Moya）

薩爾瓦多作家，1957年生，拉美后“文學爆炸”時代的重要作家。2014年被智利政府授予曼努埃爾·羅哈斯獎章。2022年，代表作 《錯亂》 被譯成中文引進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