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呂勝中

鄧郁

“這家伙一輩子都超前，連走也走在這么前頭！”93歲的藝術家楊先讓連聲道。

他嘆惋的是呂勝中，他最得意的一位弟子。2022年10月26日下午16：34，70歲的呂勝中因病辭世。

一周后的這個清晨，數(shù)百人聚集京西，送別呂勝中。

蘭廳大屏幕里的主角，目光慈祥而清利。毛線帽下，粗布盤扣衫里的他，笑起來褶子上揚，連下巴上的胡須也在輕舞，仿佛在說“嘿，這算個啥——”

頂難而上，先干了再說——這是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呂勝中。

時代裂變之際，呂勝中打撈和吸收黃河腹地的民間藝術精髓，創(chuàng)造出鮮明的文化符號，崛起為別開生面的當代藝術家。但在20年前的中國藝術教育界，民間美術和當代藝術尚處于或被荒置漠視、或正興起卻遭誤解，未獲妥當認知的境地。他以十數(shù)年之功，創(chuàng)立實驗藝術專業(yè)，由系至學院，打造出一整套學科體系，傳授給學生可以綿延一生的思考路徑和工作方法。更重要的是，教他們擁有健康自洽的心態(tài)，“做有質(zhì)量的人”。

“這其中漫長而艱難的過程讓任何一個人都會為此脫一層皮。但呂勝中用他強大的生命力一個人生生地扛了下來?！倍嗄曛两弧⑺囆g家陳文驥說。

“老呂本人并沒覺得自己是實驗藝術的領軍人物，”中央美術學院（以下簡稱“央美”）中國畫學院教授劉慶和感覺，“他就是一個從泥土里生長出來的、固執(zhí)己見的‘小紅人，倔強、狡猾、搞笑，又嚴肅地表明他忽略時尚和鄙視偽先進的態(tài)度。這一輩子，老呂對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像戲精一樣地投入，長久執(zhí)著地感染著周圍?！?/p>

朋友習慣喚呂勝中“大神”，因他任何場合都有叫人驚絕之舉，“招魂”創(chuàng)作和與民間的“通感”似乎也讓他有了些許神性；對創(chuàng)作和教學，他的欲望和能量總是多到滿溢，待人待己的“狠”勁兒無出其右。

不論在哪里，呂勝中都像一個準心。大家習慣了那副平度口音的大嗓門、靈光屢現(xiàn)時的手舞足蹈，似酒神一樣恣意，爭辯或批評時則如雷公般不留情面，卻往往一語中的。

當呂勝中離世的消息傳來，所有人都如被當頭一擊，緩不過神。

走在前頭的呂勝中來不及留下只言片語，唯留下讓人咀嚼不盡的往事與遺贈。

基因

中國藝術家應該盡早發(fā)育成熟：低下頭覓寶，站起身走路。

——呂勝中

紀念廳里，學生們連夜剪出的數(shù)千個“小紅人”，或扎在花圈上，或貼在地面，或蕩漾在蘭花圍繞的水龕里。

蛙形的小紅人造型，四肢健碩，既是呂勝中“采”自民間的形象，也如他本人寫照，充滿生命能量，以獨特的方式和不同時空對話。

“聰明，能吃苦。知識面廣，藝術技巧全面?！闭f起這個愛徒，楊先讓的好詞兒止不住地冒出來?！爸袊嫷墓すP寫意，他都行。搞民間美術對他來說如魚得水。而且他有感情，和別人不一樣。”

央美民間美術系88級部分學生為呂勝中告別儀式創(chuàng)作 （小紅人）剪紙紀念。圖/婁德龍?zhí)峁?/p>

1985年12月，剛從陜北采風回京不久的呂勝中把他在那里認識的6位巧手老婆婆請來北京，不但設立課堂讓她們演示剪紙的技藝、講述那些藏在花兒背后的學問，還把她們請進自己的畫室，評判創(chuàng)作中的《 醒幻夢》《 天地合萬物生》 等剪紙作品，這是他第一次嘗試以剪紙的方式創(chuàng)作

1989年正月，呂勝中在陜北安塞縣城關鎮(zhèn)真武洞村馬生蘭大娘家看她剪花，便跟著剪。大娘原以為一個男娃剪不好的，便不放在眼里。呂勝中剪完了拿給她指點，她才感覺到相當不錯，一個勁地說：“這娃能行，這娃能行！”

生長在山東平度的大魚脊村，母親是剪花、刺繡、蒸花饃的好手。但直到從山東師范學院畢業(yè)，呂勝中對所謂民間藝術也并未高看幾分。

到考上央美碩士，去陜北采風，再跟隨楊先讓“黃河十四走”考察（四年里足跡遍布黃河沿岸8個省、一百多個縣鎮(zhèn)的民間藝術考察），他的腳步忽地挪不開了。年畫、剪紙、刺繡、面花、皮影、石獅，好東西觸目皆是……仿佛置身“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敦煌”。

安塞的曹佃祥，富縣的張林召，洛川的王蘭畔，呂勝中和這些剪花娘子親切攀談，漸漸從一個悲天憫人者變成他們中的一員。“他們天天在能見度很高的環(huán)境中生活，可以看到幾重山之外的山上還有小人在走動，很清楚，還可以看到紅腰帶什么的。站在山頂上看到遠處一個小人，我猛然想到，他看我也這么小，于是我就不會膨脹。我就知道自我是什么?！?/p>

在旬邑縣，他和經(jīng)歷奇異的庫淑蘭一見如故。庫淑蘭的窯洞鋪天蓋地貼滿了彩色的剪紙，一尊尊神龕里都坐著剪花娘子，花樹、飛鳥、蝴蝶、蝙蝠、日月星斗，圍繞在旁。呂勝中在她家做小紅人“招魂”活動，本打算做完就把裝置撤掉，庫淑蘭堅持保留，一直保留到這個房子因下雨塌掉。

當一些評論者贊許民間藝人“天真、質(zhì)樸”，他多次表示，這些奶奶有智慧，但并不天真，她們的藝術創(chuàng)造都出自精神性的功利目的，只不過文化語境改變，“我們看不清她們那些東西的真相在哪里，我們聽不懂她們的語言?！?/p>

“對，他是當場跪下認曹佃祥、庫淑蘭她們做干媽，這當然很俗氣了，但他是真心地崇拜，也不是要搞什么利益交換。他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和鄉(xiāng)土中國的血肉關系，說不出來的一些東西?！睏钕茸屩赋觥?/p>

那種不可言說之物，或許便是最初建立的、如同基因般的藝術觀。呂勝中的同學徐冰曾形容：它們?nèi)绱死喂蹋魏螘r髦的“觀念”都不能把它徹底洗掉。在紛亂的藝術流變中，它深藏不露，需要時它會冒出來，把你往回拉一拉，讓你清醒一點，重新判斷自己做的事。

“走著瞧”

正因為我看到了不同的文明方式在歷史的演進中拉開了地域、民族之間漸遠的距離，才努力在人類藝術的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去尋找可以掃清障礙、順利對話的“世界語”。

——呂勝中

在民間深深“吸氧”的呂勝中，并不打算原樣搬回或是考古式地修復。

“當時學民間，大家都說是‘老桿子呢。后來感覺到，古老傳統(tǒng)民間藝術與現(xiàn)代藝術之間只是隔了幾層薄薄的隔膜，就像穿著衣裳差不多，各自脫下衣服來赤條條的讓大家看，還說不定誰的身材好看吶?！蹦贻p氣盛，亦是心窩之言。

上世紀80年代，中國興起一股噴涌而出的藝術創(chuàng)作浪潮。“因為基本全面模仿西方的當代藝術，‘85新潮兩年就退潮了，沒有后勁，但是它激發(fā)了很多人對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的熱情，也改變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格局?！彼囆g批評家尹吉男回憶。

低谷之時，被稱為央美“三劍客”的徐冰、呂勝中和尹吉男三人常聚在一起交流。討論最多的正是：未來的中國當代藝術應該是什么樣子？有沒有一種原生原創(chuàng)性的東西產(chǎn)生？

呂勝中 《彳亍》，剪紙裝置，1000cm×400cm×500cm，1988年。圖為1988年中國美術館“ 呂勝中剪紙藝術展” 現(xiàn)場

1988年秋，徐冰和呂勝中的雙個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引發(fā)震蕩。東西兩廳，一邊是徐冰滿滿當當?shù)摹短鞎?，發(fā)明出無法解讀的新漢字令人錯愕深思；一邊是呂勝中的裝置《彳亍》，作品靈感源自陜北正月十六的民俗活動“轉九曲（燈陣）”，據(jù)說走過這些蜿蜒曲折的路線，可保佑一年平安，中途撤出會帶來厄運。原來不以為然的呂勝中在自己走過之后，獲得頓悟。展廳里，布滿腳印的路好似迷宮，熱鬧的生命符號擁塞而流動，夾雜著神秘與悲涼。

“兩個作品的語言形式和方法完全不是西方的符號，而是從中國內(nèi)生的文化當中冒出一個新東西來，很震動，那時沒有一個西方藝術家像他們倆這么做?！币杏^后興奮不已，寫下評論文章《中國當代美術的轉折點》。

此后，呂勝中的裝置作品《招魂堂》在央美老校區(qū)教師宿舍等多地展出。大約尺余、小不過指的小紅人，從墻壁、畫架、書架、玻璃窗，“爬”向屋頂?shù)闹醒耄执怪睉覓煸趲赘毦€上，落在屋子地板的中心位置上。所及之處，既像表演場地，又如神圣空間。對這一系列，叫好者有之，認為與陰陽、繁殖有關，或曰有宏大氣魄，也有人直言“神叨，有壓迫感”。

呂勝中《 再造招魂堂》，裝置，300cm×500cm×300cm，2007年

“我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揣著我的小紅人在人類從古到今的不計其數(shù)中站立。”呂勝中曾解釋?！啊谢赀@個主題也不是因為民間巫術的傳承，是因為當代人的心理上也有一種關于歸位的需求，剪紙正好對應了這個主題?！?/p>

那么，呂勝中的“小紅人”，有沒有令中國民間藝術這種價值資源，得到更大的認可和空間呢？

對這個問題，受訪者回答不一。尹吉男提醒，不要忽略1986年之后國內(nèi)的文化轉向：不論是對周易、禪宗、老莊等的挖掘，還是尋根文學的興起，都是用中國的方式來回應當代的西方藝術。“越是西方潮流越盛的時候越需要一個反彈，它倆是對話關系，不是復辟關系。反彈形成一種合力，才推動了很多的轉變。和‘85新潮不同，這是一個漸進式的運動，但非常有力?！?/p>

呂勝中對西方的認知，學術觀里的另一些脈絡，從何而來？

聯(lián)絡呂勝中的學生、藝術家鄔建安時，他正在歐洲、中國香港等地為藝術項目奔波。他提到了老師2003年出版的文集《走著瞧》，那是世紀之交呂勝中走訪海外、參展之余的心得。

“今天的文化環(huán)境里邊，多元化已經(jīng)失去語境了，各國之間的交流溝通變得很吃力。但在世界歷史的那個時刻，大家是想要通過文化藝術更多地了解對方的。”鄔建安從中看到那時的呂勝中和西方的藝術世界迎頭碰上時，內(nèi)心的驕傲、自負、彷徨，各種復雜的情感。

在他國的土地上，呂勝中疲于和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不滿于規(guī)則總由人家制定——譬如中、日、韓的藝術展，所有文件都是日文、英文；訪談時，別國記者總會把作品和事件相聯(lián)系，看不到背后的文化表達和藝術家的思想。

歐洲人贊呂勝中為“中國的馬蒂斯”，他不樂受?！皻W洲的藝術家在自己的國家干點門道出來就是‘世界性了，而我們不是。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干得出色，還要面臨一把測量‘世界的尺子，因為“世界”有等級。為什么叫‘第三世界？還能再說什么呢？”

親臨當時作為中心的西方現(xiàn)代藝術大觀，呂勝中有充分的機會檢點以前“隔岸觀火”所造成的誤會和心結。種種問題縈繞腦際，回到住處仍心潮難平。

“我想，該平靜一會兒了，醞釀新的高潮?！?h3>轉折點

我們這代人，在受教育上是先天不足的一代，在有意無意中遭遇“當代”，只好在糾結與困惑中玩兒命地充電補課，拽著時代的尾巴不肯撒手，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差點兒被甩到溝里。如果說我們曾經(jīng)干過一點于今有意義的事情，我想，那不過是在低谷中的一個急就章式的鋪墊。

——呂勝中

這兩周，在央美5號樓2層樓道的小紅人造型下，擺滿了鮮花和蠟燭?！耙咔椤敝?，走廊的盡頭曾是央美實驗藝術系（學院）最熱鬧、也讓學生充滿敬畏的地方。

這里被稱為“轉折點”。十多年里，呂勝中的辦公室設在走廊盡頭一間兩進的屋子里，進門第一間是他辦公會客、也是“學生被尅得最多的地方”。三面墻都是塞得滿滿的書架，書桌橫在中間，桌前鋪著一摞蒲團。若有人來訪，他便把蒲團拆成兩三摞，與客隨意坐下。往里走，另一間屋子僅能放下一張單人床，那是他的臥室——還好有一扇窗。

呂勝中后半程新的高潮，便從這里爆發(fā)，積累至今。

他曾講過，自己在央美上學的時候，學院里最有價值的話題是誰會變形，“變形意味著和原來寫實的對立，能畫得歪歪扭扭、齜牙咧嘴的，就老有才氣了！后來玩抽象，玩觀念。玩深刻的人整天都不說一句話，你要問作品什么意思，他拒絕回答，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隨著形式語言的發(fā)展，學校里也產(chǎn)生了綜合材料專業(yè)，慢慢地“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是‘藝術了”。

但央美當時的整體教學，因循的仍是根據(jù)媒材分野（一般稱“國油版雕”）來授課的思路?！案飨颠€是按傳統(tǒng)藝術門類劃分專業(yè)，干一行專一行，各系互不跨界。這和當時外界很多活躍的藝術家觀念先行、創(chuàng)作方式多樣的情況完全不同?！眳蝿僦邢蠕h班學生張麗丹說。

有識之士意識到，高等美術教育必須有所革新。雖然至今也很難對“實驗藝術”的定義簡而言之，但呂勝中和他的團隊希望引入和探索的，并非西方現(xiàn)成的模式，而是從中國的傳統(tǒng)和當下經(jīng)驗里“化出一些東西來”，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思想資源和方法。

2005年7月13日，“實驗藝術工作室”正式成立，開始招收本科生和碩士學位研究生。時任央美學院領導潘公凱、范迪安和出借教室的時任油畫系主任戴士和等人都很支持。

彼時在國內(nèi)外已為翹楚的藝術先鋒人物不少，挑起這副創(chuàng)學科擔子的，為什么是呂勝中？

“他是最好的藝術家啊?！薄疤栒倭??！薄叭烁聍攘??！边@些是高頻回答。

尹吉男認為，這是呂勝中的興趣，也是使命?！八褎?chuàng)作變成一種方法，進入到教育里面去，他喜歡帶動很多人來做同樣方向的一個事業(yè)，這是他的性格。”

1986年，楊先讓曾帶著呂勝中等人，躊躇滿志地創(chuàng)辦民間美術系，希望能讓民間的藝術成果凝結成理論與教學實踐，在高等學府里擁有一席之地。耄耋之年的楊先讓一再強調(diào)，如果沒有呂勝中這樣優(yōu)秀的人才，他沒有勇氣成立這么一個系。“我是拿著他的作品去申訴的，談為什么我要成立這個系。他在那干，我就感覺到很放心?！?p>

1988年“ 黃河流域民間藝術考察隊” 一行人在仰韶村遺址前合影，站立者（ 右二） 為呂勝中。圖/楊陽提供

幾年后，民間美術系因故撤系。楊先讓感覺畢竟做了一些事情，也讓各地的民間美術鉆研者壯了膽，受到了一些鼓舞。“后來，呂勝中就折騰這個（實驗藝術），特別賣命。他也是在這條路上走得比較遠的?！?/p>

之所以要回溯這樁往事，乃因后來實驗藝術教學的內(nèi)核，正孕育于民間美術系時期。

民美系解散后，呂勝中有過一段失落和郁悶的時期。在壁畫系主管進修班教學的陳文驥邀請他給學生上幾周線描課。呂勝中卻利用這個機會，培養(yǎng)學生從另外的角度嘗試對物象進行觀察和感受的思維方法。短短幾周下來，學生有如脫胎換骨：

學生A：喜歡上老師的課，不用怪詞匯，學得踏實，很真。

學生B：習慣于和列維坦、蘇里柯夫散步的我，突然間要與畢加索、馬格里特甚至諾曼一起嬉鬧，真是有些吃不消。游戲的規(guī)則全然不同往昔，不拆開思維的框架，將無路可走。短暫而痛苦的過渡，我發(fā)現(xiàn)與新朋友也可以玩得很愉悅、放松，新規(guī)則可以帶來新感受，新感受來充實“生之快樂”。

——《造型原本》講卷

呂勝中把當時積累的教學過程、思路和經(jīng)驗編輯成《造型原本》。在后來執(zhí)教的民間美術專修班，他也以此為基礎，做了6周的教學嘗試。他嘔心瀝血撰寫的18萬字的《實驗藝術教學大綱》草案，雛形正來自那段時間的教學實驗和思考。

培養(yǎng)“藝術工作者”

想通了也拐過彎來了并不太難，難的是要建立起理性方式就必須要用個人知識與能力的儲備，將它經(jīng)營為開闊暢通的堅實結構——這顯然是持續(xù)的、長期的任務。

——呂勝中

不過，當中的“公眾審美調(diào)查”作業(yè)，卻給了2005屆的第一撥學生一個“下馬威”。

剛剛從基礎部學習一年、受各種心態(tài)驅(qū)使報名實驗藝術專業(yè)、最終選拔留下的14位學生，被呂勝中稱為“先鋒班”。他對這個班寄予厚望，期待學生擺脫頭腦中的固化思維。“不是無限放大藝術，而希望能離開藝術去看藝術、做藝術?！?/p>

這門課要求每個人在正式上課前的暑假各選擇10戶家庭，去觀察和記錄普通百姓的審美趣味、審美用品，完成包括狀態(tài)描述、圖像采集、訪談等多項內(nèi)容，開學后的兩周內(nèi)要將訪談錄音整理成文檔，再進行信息與圖像資料綜合歸類、提取關鍵詞、制作圖表及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一開始同學們找不著北：“我們是來學藝術的，為什么要做這些？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硬著頭皮走向受訪對象，陳明強想不到高中老師會嫌家里床不夠大，愛看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盧明發(fā)覺從前不想靠近的高中校長原來那么容易交談、喜歡拍照片和收集，“主任居然這么喜歡養(yǎng)貓”；有人從家里的窗簾看出了蒙德里安的結構色彩；張麗丹自省，她起先沒有考慮過大眾審美的重要性，看的一直只是國內(nèi)外的藝術圈子。“老百姓的審美趣味更本質(zhì)地反映著一個時代的狀貌，比主流藝術更真切實在。”

當經(jīng)由呂勝中校對、裝訂成冊的八卷《中國公眾家庭審美調(diào)查》線裝冊擺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學生們似乎都理解了“壓力”是什么，也感覺到了在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竟然有著巨大的潛力等待爆發(fā)。

在鄔建安看來，帶有社會調(diào)查的工作方法和人類學意味的《中國公眾家庭審美調(diào)查》，正是實驗藝術系最初的身份認定之一。而多年積累下的調(diào)查報告，連續(xù)起來便成了一部中國社會基本層的審美思想演變史。

今天的央美師生，見到有學生化裝成保安在國旗桿下寫生；或是男生穿上婚紗，內(nèi)向者在公共場合求擁抱；或是有人在食堂、走廊保持長久的睡姿；甚至有人從校園北門滾進美院，再從南門一路平躺橫滾出美院……多半都不會太驚訝——“這又是實驗藝術學生的作業(yè)小品吧？”

先鋒班學生葉甫納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目前正在給實驗藝術大二學生教《自我表達》這門課。核心內(nèi)容是呂勝中領著每位學生敞開心扉，破除所有家庭和社會覆蓋在個人心理上的防御，以身體語言或非文字的方式介紹自己、突破自己，最后形成藝術創(chuàng)作的方案雛形。

2012年，呂勝中與研究生在一起。圖/張麗丹提供

風華正茂的央美“三劍客”：呂勝中、尹吉男、徐冰。圖/受訪者提供

葉甫納說，和最后的行為藝術作業(yè)相比，起始階段學生在教室里的自我介紹更加“直逼人心”。有人會排斥當眾傾訴，備覺煎熬；有人卻恨不能把心路歷程全抖摟出來?！斑@堂課經(jīng)常會上到痛哭流淚，但上完后，同學之間有了一種很深的情感連接。你會發(fā)現(xiàn)，通過講自己的故事，捋清了自己的源頭。有的同學認為和父母之間關系有很多問題，其他人聽了會討論和給他提醒。這既是自我挑戰(zhàn)，也是一種藝術療愈?！?/p>

2005年的實驗藝術本科，匯集了教《思維轉換》的李帆，教《色彩表述》的胡明哲，教《物質(zhì)化呈現(xiàn)》的張國龍，教《視覺方式》的鄔建安，教《實驗攝影》的邱志杰，教《素描·形態(tài)表達》的陳文驥，教《人文課題考察》的韓寧……透過這些課程，學生從傳統(tǒng)的藝術認知和受到局限的思維中跳出來，進入到一個新世界的門口。

田野調(diào)查的“洗禮”和自我開掘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有理性思維、方案和論文寫作等一項項“魔鬼訓練”。

在張麗丹的印象里，讀實驗藝術本科那幾年從來沒有放過寒暑假，正月都在做課題，“我們的畢業(yè)考察加論文，最后整理出來成了一本線裝書。學習強度遠遠超過了對美院本科生的要求，那時候（美院其他）本科生畢業(yè)論文才寫四五百字。大家之前都認為繪畫或雕塑才是畢業(yè)作品，論文是不重要的?！?/p>

呂勝中卻認為，在把技法作為從事藝術首要基本功的長期熏陶中，專業(yè)美術院校的學生漸漸疏于積累思想的資源和能力，也不在乎語言文字與口頭表達的準確與否，更無力于論說，“感覺好”成為修習者拼命追逐的一項指標。

他要打破這些，讓學生學會“好好說話、寫有邏輯的文字”，培養(yǎng)問題意識、思辯性和表達精準，這也成為實驗藝術系“學術的、學問的、理性的”辦學理念的來源?！斑@是到今天我們和其他系教學很大的一點不同，也是真正繼承下來的工作精神。”鄔建安強調(diào)。

在本科三年級之前，呂勝中不強調(diào)學生做的是藝術，只要求做一件事情便把它做到極致，“做到有效、有價值，至于它是不是藝術，可以不用管。”

無獨有偶，當我問到鄔建安在呂勝中門下的收獲，他幾乎不帶猶疑地回答：“不是某種技術或者觀念，而是在很具體的事情上：比如他在打包一個作品去展覽時，他會怎么把那個作品包成一個又好拿又輕便又結實的包裹。怎么把一張紙折好，安全地放到行李箱里，到展覽的地方能夠很方便地打開。在所有的動作里邊，你會看見他對作品的那種尊重，里邊不停冒出來的智慧，他給自己和我們所有人提出了標準?！?h3>“高壓”與溫情

不管他們成功不成功，我都愛他們；不管他們做不做藝術，我都認為他們是品質(zhì)優(yōu)秀的人。這無須任何理由，因為我是他們的老師。

——呂勝中

先鋒班畢業(yè)5年后，呂勝中回首當年，承認課程密度過大，幾乎每一個假期都有作業(yè)甚至加課?！澳菚r候不太了解有同學需要在假期勤工儉學，因此他們受了更多的辛苦?！?/p>

“真的很疲憊?！北R明向我吐露。

2006年夏，先鋒班獲邀以集體創(chuàng)作形式參加上海雙年展。師生們決定，將博古架作為符號提取出來，讓它成為新作的重要元素。動手之前，每人都必須提交個人方案，再頭腦風暴。

當時學生們輪流去呂勝中位于通州的家中匯報、修改方案。“輪到我去的那天，我看著（同學）丁楠從呂老師家里出來，面黃肌瘦。什么情況？他搖搖頭，說‘我太困了。”

盧明也如出一轍地在呂家待了三天?！皬脑绲酵韺χ娔X和桌案改方案，呂老師的愛人熬了鱔魚湯。呂老師就在旁邊一字一句盯著校對，你錯一點他就指著講，聲音很高?！?/p>

受不了就“躲”，自己干。張國龍帶領學生們做的《物欲 無欲》展，盧明沒和張呂兩位老師溝通，直接交的作業(yè)——用鋼絲球做的一個胃，體量甚大，嚇了呂勝中一跳?！白龅貌诲e！可你也不事先說下，萬一展廳沒地方怎么辦？！”

最后他還是得到了一個挺好的展廳位置。但直到今天，盧明依然更習慣憑個人化的感覺來做藝術，不太愿意用系統(tǒng)化的知識來解釋?！氨究颇菐啄晡仗嗔耍枰??！?/p>

連同輩陳文驥也感覺，聽老呂說話，對方表達欲太強，信息量極大，“確實很有營養(yǎng)，不過時間長了，聽著我都要虛脫了。學生也免不了有壓迫感?！?/p>

鄔建安直言，“學生理解不理解不是很重要，你follow（跟從）就好。當你達標之后，回頭再看你吃的苦，你的困惑迷茫較勁，都會變成財富。如果一開始沒理解，你就退了，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是什么。”

呂勝中總不厭其煩地向朋友夸耀學生的才能和作品，當面卻是挑刺兒的時候多。他想扮演藝術的對立面向他們發(fā)起挑戰(zhàn)，學生能把他打翻在地，他心生暗喜。

博士生王薇為了發(fā)繡項目的田野調(diào)查，跑遍全國?！芭苋ド虾２┪镌?，沒有我想找的作品。呂老師電話跟我說，你撬也得把它撬出來！”在樓道里哭完，王薇接著奔去了沈陽。但在上海博物館尋寶的過程中又找到了兩件明清的好東西?！暗浇裉彀l(fā)繡的一手資料還在我手里，這些年沒見新東西出來?！?/p>

葉甫納本科畢業(yè)作品是以1950年代至今五百多期的《民族畫報》封面為考察項目。由于工作浩翰繁重幾度想要放棄，呂勝中堅定地要求她必須完成?！耙黄鸢疽拐淼耐局校倚拗鴪D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呂老師還在電腦前幫我做圖……最后竟整理出了六卷厚厚的圖譜?！?/p>

“也許他覺得，不管怎樣我是老師你是學生，我得比你懂得更多，才好指導你，不至于被你問倒。但我總覺得對學生管得太多，做得太多，對于教學者有點浪費。他太辛苦了！”曾經(jīng)的同事李帆善意地說。

和學術成果相比，呂勝中更在乎學生對藝術和生活的態(tài)度。

有學生想考呂勝中的研究生，他追問學生考學的終極追求，到底是追求藝術，還是覺得美院環(huán)境好，想來找資源混圈子。學生想?yún)⒓痈鞣N藝術展，呂勝中也不斷追問，“你做這個作品背后深意是什么？和以前作品有什么不同？為什么在實驗藝術的場域里做，先鋒性有沒有？”

這樣的逼問，呂勝中的學生屢屢碰到。即便能在研究和創(chuàng)作間靈活游走，也會在著手實施方案時因面對各種形式語言而不知所措。呂勝中往往會以觀眾的視角問一句：“你想干嗎？”緊接著再問，“想清楚了沒有？觀眾看到的和你要做的是一回事嗎？”這套起手式讓好多學生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中。此時，他再領著學生進入作品的細節(jié)，一點點推敲，給出自己的建議。

張麗丹很少經(jīng)受這類“棒喝”。直到研究生快畢業(yè)時，被呂勝中叫去他的辦公室談話?！昂芫们拔揖驮诳紤]你的問題，一直想找你談，一直不知道從何說起。”呂勝中口氣相當認真，“我想清楚了，你的問題就是太想當藝術家了！”

那時候張麗丹不明白。曾經(jīng)她的夢想就是“成為像邱志杰、宋冬這樣的藝術家，在觀念和技術上非常出彩”。不對嗎？等她去了國外，又過了一些年，再想到這句話，“原來呂老師在這兒等著你。”

如今的她專注機械自動化領域動態(tài)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傳統(tǒng)紋樣組合，漸漸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語言。“這塊研究的是未來的、動態(tài)的審美需要。有70%是技術，得自己學自動化、編程，去機械加工的廠家生產(chǎn)，很燒錢，最后才攢出一個小東西?！弊髌樊a(chǎn)量低，很少有美術館會去收藏，但張麗丹卻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先鋒班接近畢業(yè)，為了讓學生安心創(chuàng)作，呂勝中號召系里的老師默默地把幾乎全班同學的學費都交了。

和先鋒班學生一起騰躍。圖/先鋒班提供

在藝術家庭里長大的葉甫納起初認為自己“很當代”，心思浮躁，呂勝中教導她不要“小女孩游戲心態(tài)做藝術”；他會為了董媛在做農(nóng)民工審美調(diào)查的高興而高興，因為希望她“擺脫‘不幸感的糾纏，站立到陽光之中”；有個學生住親戚家有寄人籬下之感，情緒低落，他把學生叫到醫(yī)院，覺得自己住院的感悟也許能讓學生有共鳴，“不再沉溺于故土狹窄封閉的過道”；有學生提出拿身體做實驗，可能要付出受殘的代價，他勸告說“不希望你做藝術的殉道者”……

米麥有一陣兒對上課勁頭不大，流連在校外。呂勝中并沒有太多敲打?！八仓牢易罱菍κ裁词轮四Я耍靼孜疫^段時間會回來。我們心中是有對話的。也因為他的存在，我不會迷失得太過分。”看到米麥在博客里的自省，呂勝中回話，“（你說）拾回清醒和認真，真好?！?/p>

他對學生有過這樣的寄語：“我希望他們不要在意我的缺點。因為他們將為棟梁，而我將老朽，他們厚積薄發(fā)，而我漸無用。我視他們的成就如我的成就，他們在，我就如擁有永遠的青春?！?/p>

他的一位博士生如今也為人師。他坦言，有時識破了學生的“毛病”，自己都不想去點破他們?！耙驗樘闊┝恕Ｄ阋?，要付出很多時間，把他心理的防御機制卸下來，再告訴他，我是真誠地想幫你，再來分析你的問題。像呂老師這樣，真做不到?！?h3>“臭石頭”

我放心地給人以全部的真實，真實中每一點也可以讓人藝術地夸張。只要真實，即使揭了短處，也用不著差愧難當。

——呂勝中

愛穿綠棉布衣，圍紅圍巾，毛線帽和大長袍成了標配。在以“異人”為常的美院，呂勝中也讓人為之側目。

“像道士，我們老叫他‘大神?！?/p>

陳文驥感覺，他這位老兄把當代國人覺得很陌生的那部分文化引申到自身，于是舉止做派上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霸诿涝豪镱^轉悠時，他像一個山外來人。感覺他土，但這種土里邊又產(chǎn)生了很多意外和驚喜。就沒人敢瞧不起他。他特別善于營造一種鋪天蓋地的視覺氛圍，那種渲染力讓每個走進這個氛圍的人迷失，更無法拒絕他提供的那種亢奮情緒。一個瘋魔的踐行者?！?/p>

和學生聚餐，往往變成斗歌大會。鄔建安說，有一首河南豫劇《朝陽溝》的選段，呂勝中情有獨鐘，“那歌唱到最后是幾句鏗鏘有力的告白：‘你要遠走你就走！我決心在農(nóng)村干上一百年！這歌聲一直縈繞在我耳邊?！?/p>

不論是聚餐聊天還是上“自我表達”課，呂勝中都愛現(xiàn)身說法，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乃至細節(jié)傾囊相告。學生因此知道他家里的兄弟姊妹，知道他幼年饑餓記憶中母親塞進他嘴里的半顆花生米；知道他在部隊當電影放映員，還有一手漂亮的盤膠片技巧；知道20世紀80年代老美院青年教師們攀比賣弄學識的趣事；甚至連他怎么處理家庭內(nèi)部矛盾都“門兒清”。

晚年的呂勝中，一口白牙，齊整、發(fā)亮。據(jù)說是特地去牙科做的——這大約是素來儉樸的他一輩子極少的為自己花的一筆開銷。

十多年了，方舟苑的呂家，距離“轉折點”不過幾百米，他就是不回。睡在辦公室，可以專心工作，方便和學生交流。老熬夜上火，牙口不好，吃不了食堂的菜，每餐幾乎都是妻子劉廣君給他送去?！叭煲淮蟛?，兩天一小病”，但到底年輕，好得快。

劉廣君樸實勤勞，對丈夫幫襯甚多。偶爾也免不了抱怨。呂勝中急起來會嚷嚷，“我不屬于你劉廣君，我不屬于誰誰誰，我屬于全人類！”

短短數(shù)年，把實驗藝術工作室辦成系，又升級成學院，自然有他的倔強和招數(shù)。

誰都知道，呂勝中有干勁、不怵人?！坝写蜗道镱I導來檢查什么，其他人都準備匯報，他迎著上去就說，我們?nèi)狈孔?，缺這個缺那個，把人都嚇跑了?！标愇捏K道，“他跟我說，領導嚇得見著我都拐彎走。有一種農(nóng)民的狡猾和霸氣?！?/p>

基礎部學生選系、各系院學生展覽空間的分配，常常會爭得面紅耳赤?！稗k展時，呂勝中老師總會站在維護學生和實驗藝術作品的特殊性角度，爭取突破每人3米展線的規(guī)定，雕塑系的學生不干了，最后的難題得兩位老呂去協(xié)商解決，但最終讓步的還是雕塑系，誰讓人家年長我10歲呢？”回想起那段過往，前雕塑系主任呂品昌覺得“既好笑又好玩”。

呂勝中不掩飾自己的“護犢子”和得意。在朋友面前講起那些“英武之舉”，他永遠充滿了滿足和驕傲。

“鋒芒畢露，聰明開花?！睏钕茸屧u價。

“他老說，自己就是一個臭石頭，就這么擰一人，挺硬的?！睂W生尤笛（化名）說?！耙诵莸臅r候，他在博士答辯會上說，權力實在是一個異化人的東西。當著一堆人，就直接這么講。”

“等我去了新單位，他會囑咐我，你在體制里頭要怎么和人相處，打開局面，人情世故這些他都明白得很?？伤约壕筒皇沁@個樣子，就是直接往前沖的。生起氣來，把自己手掌上的骨頭都拍斷過?！庇鹊严蛭已菔?。

前幾年春節(jié)，呂勝中總和徐冰、陳文驥一起去探望恩師楊先讓。“他嗓門兒大，耳朵又不好。每次去楊先生家，我開車，呂勝中一路講過去，一路不停又講回家。那次我和徐冰測試，這個人是真聾還是假聾？咱們說他點壞話，看能不能聽見，他真的沒聽見?！标愇捏K笑了。

“可是說好話他能聽見，哈，神了。”陳文驥夫人馬曉光在一旁補充。

2017年春節(jié)，陳文驥、徐冰、呂勝中在楊先讓先生家中。圖 / 楊陽提供

呂勝中 《山水書房》，裝置，600cm×800cm×300cm（尺寸可變），2003年

呂勝中《 人文書——丑部》，剪紙裝置，36cm×50cm×3cm×8，2004年，紐約前波畫廊 “呂勝中·人文書” 個展

“赤條條的你我”

如果人自身就是一個世界的話，這個世界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到如今還是個充滿誘惑的謎語。我總在問自己今天是什么，其實是為了走到明天。但關鍵的是我們?nèi)栽诓轮?，因而都活著?/b>

——呂勝中

梳理其重要創(chuàng)作，在“招魂”系列以及《和合詩》《大平安》等剪紙作品之后，呂勝中還產(chǎn)出過《山水書房》裝置，參加第50屆威尼斯雙年展，那是一件極富中國文人氣息、且讓觀眾現(xiàn)場觸摸到書籍與文脈的古今交互的作品，頗受好評。再之后，他做過《降吉祥》《人文書》等，直到2015年今日美術館的大型個展《上世紀》，成為他大半生藝術生涯的回顧總結。

所有人都說，只要呂勝中有心力，他完全還可以再做出很棒的作品?！暗?9%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學上?！?/p>

2005年前后，呂勝中離開當代藝術現(xiàn)場之時，正是中國當代藝術商業(yè)上最瘋狂的幾年?！啊撜拥臅r候，他把自己藏起來，去撒火種。”他的學生、藝術家陳少峰說。

2012年，“實驗藝術”在碩博層面申報成功“中央美術學院目錄外自主設置二級學科”，次年被教育部正式列入“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yè)目錄”。2014年，央美實驗藝術學院獨立招生獲批，這是意義更為重大的“轉折點”。

呂勝中十多年的教學實踐，為中國實驗藝術的學院化普及提供了一個扎實樣本。如今，央美實驗藝術本科入學考試不再考素描、油畫，而是設置了造型、創(chuàng)作、思維和美術鑒賞等四項考核，對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要求更高。

這些，對央美其他系院和專業(yè)的教學乃至招生，是否帶來了一些沖擊和影響？

呂勝中《 降吉祥》，裝置，900cm×2000cm×300cm（ 尺寸可變），2003年。圖為2003年臺北誠品畫廊展出現(xiàn)場

呂勝中《 生命——瞬間與永恒》，油畫，300cm×1800cm，2015年

“沖擊應該是有的，但我想是好的沖擊和影響?！毙毂卮稹?/p>

所有的痛擊和“莽撞”，常做鯰魚如呂勝中，何嘗不知道后果？

先鋒班本科那幾年，外界觀望質(zhì)疑，學生們也有困惑和糾結?！斑B我們班學生也不自覺地卷入討論，會和老師一起探討，什么是實驗藝術？發(fā)展目標是什么？需要不斷地和其他人辯論。”

待畢業(yè)之后去英國圣馬丁設計與藝術學院讀碩士，葉甫納才驚覺，在國內(nèi)還需要不斷解釋和“正名”的實驗藝術，到了國外竟是備受肯定的“正途”?！澳菚r做課題那么辛苦，我們都戲稱自己是‘藝術民工?；剡^頭看，我很幸運自己當初沒有選錯。英國的同學都會說，你好厲害，做的東西真好。這是因為在實驗藝術（專業(yè)學習時）我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雖然和他們相比，我們的方法有點笨，不輕巧，但其實特別有幫助。”

再回過頭去看，為何呂勝中對先鋒班那么嚴苛？盧明想起，當年學校開會，呂勝中經(jīng)常急得拍桌子，“人家說，你怎么每次都這么激動？他說我嚷嚷，因為我們?nèi)跣?！他很希望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快速成長，也需要一點成績?nèi)ハ蛲忸^、向自己證明吧，證明這樣的實驗并非任性，是有價值、應該被認真對待的?！?/p>

米麥如今是藝考培訓機構的負責人，他說在呂老師的影響下，自己做什么都有底氣?！八囆g只是我的一個選項，我和藝術可以是間接的關系。重點在于能不能把我的人生過好。所以現(xiàn)在不管碰到什么窘境我都不害怕，沒有關系?！?/p>

隨著年歲漸長，學生們都感覺到了老師情感表達的“軟化”。學生去看望，他會發(fā)微信說“謝謝你”，“最近注意安全”，臨別給個擁抱。

退休之后的呂勝中，會不會有點失落和寂寥？

2022年8月在方舟苑見到陳文驥夫婦，呂勝中忙著給老友大聲講解他的編書計劃，看他的各種收藏和即興的手工作品，不時也會對當下藝術生態(tài)吐吐槽。

“他說對辦展覽不感興趣什么的，其實這都是氣話，我想他不會拒絕用展覽來表述他近年的思考。他應該是蓄勢待發(fā)的?！标愇捏K說。

不過，這兩年，呂勝中確乎不鼓勵學生全力以赴去爭當藝術創(chuàng)作的“勞?！?，“因為此一時彼一時，過去那套藝術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廢棄，新的尚未顯影——既然勞碌無果，倒不如沉靜下來，于歷史的經(jīng)由中梳理頭緒，從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觀照中端正身形?！?/p>

數(shù)月前，在王薇的提議之下，他欣然和學生一起做起了“師門讀書會”。 大家在線上分享各自的課題，交流心得。從做海報，到對主講人的介紹和內(nèi)容評點，他一絲都不怠慢。“不郁悶，不失落，不空洞，不心虛——值了！”

天好天陰，他都要在露臺上放手一躍，而手機擱地上，仰拍下那一瞬間，在朋友圈打卡幾年，名曰“我的天”。

既是藝術表達，也有鍛煉之意。

“8月份去看他，他還撩開衣服，給我們秀他的肌肉。精神頭好著呢?！瘪R曉光說。

家里收藏的2000掛河北門簾，東北川蘇等地的2000張藍印花布，疊得整整齊齊，壘得一整面墻那么高。浩如山海的剪紙、刺繡、皮影，他一項項還在收集、分類，指著有朝一日“活兒齊了”，就定稿、出版。

他不怕難事兒，怕的是沒時間，身體不夠好。

1994年，呂勝中參加第四屆亞洲美術展，需要重做《急救中心》這件作品。他決心自己打紙漿做厚紙板，一路各種曲折：一會兒在烈日下暴曬，中途又逢暴雨，淋得透濕。妻子給他抹正紅花油，“殺得跟電烙鐵燙一般。晚上睡下，如鋼針刺扎?！焙貌蝗菀鬃髌吠瓿桑^海關時，又因為作品當中夾雜著紙漿和藥物，需要解釋和證明。

呂勝中與他創(chuàng)作的巨幅寫實油畫作品 《大公雞》。大公雞形象曾是他童年記憶中的重要文化符號，但他珍愛的年畫中的背景已無從尋覓。圖/李毓琪

“年過四十而有余，赤條條站在露天地里?！睒O少被壓垮的呂勝中，那時暗忖良久。

“可順順當當?shù)呢M不太便宜了，誰會愿意生命歷程的任何階段是廉價的呢？最值錢的不是衣服和房屋，是包裹在房屋衣服最里層的，赤條條的我或你。”

2016年4月，已經(jīng)“脫離一線”的他化名“老先生”，和實驗藝術考生在線上展開對話，詳細闡釋他的觀點，對考生們的各種問題一一回答，極富耐心。

小伙伴M：我們從小到大一直在學習應試嗎？我想告別，盡管我知道這意味著告別高考。只是想做個藝術家，很想知道真正的藝術是什么。

老先生：千萬不要因為別人的問題輕言放棄自己。孩子，其實在當代社會文化背景下，幾乎每個人一輩子都要面臨“應試”。盡管考試有它的嚴重弊病，也有它的必要性部分。至于真正的藝術是什么——這是個極大的命題，不是個體所能給予定義的。

小伙伴ZD：老師的每句話都說到了我的痛處，我現(xiàn)在也能感覺到自己的浮躁，只是我太自負不愿意承認。

老先生： 如果你直接到藝術現(xiàn)場去闖蕩，你就面對更大的文化語境和廣泛的評價系統(tǒng)，你的興奮點是否還能夠繼續(xù)？如果能夠的話，你就接近早熟了……

他呼吁把高中美術教育和高等美術教育招生結合，“藝術生應該是有思想和文化修養(yǎng)的人”。在陳少峰眼里，呂勝中身上的古風有點像辜鴻銘，又比他現(xiàn)代；率真、愛學生的勁兒，像魯迅；對待藝術教育的誠心和貢獻，似徐悲鴻?！翱蛇@些都是我的想法。你要跟他說，他只會說，我是中國的呂勝中！”

10月26日，無法定義的呂勝中不告而別。

那個如晌午日頭一樣熱火朝天、永遠給人智慧和能量的人，就此被帶走，即便有那么多人還眼巴巴地望著，也不會再增加一字一言。

54位他的學生那天接到消息，陸續(xù)聚集在ICU門口，從期待有轉機，到目送老師離去。從醫(yī)院出來，他們站在街邊，有的抽煙，更多人沉默。王薇說，“大家都不說話，我還在發(fā)懵。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p>

“太大的損失。他還憋著很多東西要爆發(fā)。沒機會了?！睏钕茸屝睦飫e扭了兩日，繼而平靜。至于實驗藝術的審美基礎、育人之道會走向何處，交與未來?！捌孔涌谝呀?jīng)開了，能不能出來真正了不起的東西，得看天時地利人和?！?/p>

在米麥的記憶里，2008年先鋒班本科畢業(yè)聚餐那天，是此生唯一一次見到呂勝中哭。

“記得席間呂老師突然起身站上了椅子，正要開口，眼淚竟先奪眶而出。大家就都沒忍住，十幾個淚人兒坐在那兒，聽他慷慨激昂地發(fā)表完即興感言。當時大廳里還有別桌的客人，全都放下筷子注視著他?！?/p>

畢業(yè)展后的師生聚會上，學生方列豐低聲跟呂勝中說：“呂老師，感謝您！”呂勝中回答道，“不用說出來的，放在心里就好?！?p>

楊先讓手寫的悼詞。圖/楊陽提供

米麥覺得，老師只是搬家了，遠了一點，但阻攔不了大家照舊去探望。他希望，走廊盡頭的小紅人雕像從此能挪到校園的草坪上去，一個陽光明媚的地方，永遠矗立在那里。

（參考資料：呂勝中著《走著瞧》《造型原本》，《先鋒班》，楊先讓著《夢底波濤》，《26篇長文 潸然追憶呂勝中先生燃燒的一生》，《先鋒班追憶呂勝中先生》，及報道《豐盛的一生：雅昌緬懷呂勝中》《沈瑞筠、呂勝中對話》《生命的不由自主》《呂勝中的新轉折點》《呂勝中 一把神奇剪刀背后的三十年》《Space訪談》《行走的地氣》，感謝陳文驥、馬曉光、方力鈞、陳少峰、程全勝、郭慶豐、李紅軍、婁德龍、吳天、李洋、吳天、王薇、李知遙、多馬、楊陽等，及先鋒班學生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