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里從一場沉悶的夢里醒來,暫時還沒想好今天要做的事。
于是他干脆重新閉上眼睛,開始回味剛才那場夢的細節(jié)。夢里他的耳畔一直充斥著烏鴉的鳴啼,它們成群盤旋在浩蕩的林海之上,聲音像哭聲般刺耳。厚實的樹蔭透不進光,色澤近于黑,他站在這片連綿不絕的灰暗里一動不動,像是迷路了很久,既沒有力氣,也沒有方向。他無意再做什么,又暫時醒不過來,夢到這里變成一個困局,內(nèi)心希望發(fā)生些什么的意志逐漸化作了對夢本身的怨懟,他絞盡腦汁,奮力幻想著周遭的寂靜里能突然竄出些什么,吃人的野獸或者豐乳的女妖,不論什么都好。
但夢從來無法左右,所以他依舊獨自一人,被困在那片黑暗中。
再次睜眼時,巖里起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盯著房間的某處又出了一會兒神,睡意消散后,腦海只剩下一片混沌,連帶著夢的內(nèi)容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有些掃興地嘆了一口氣,將目光移向窗外。
距離日出已經(jīng)過去了一陣,海天之間的邊線幾乎融為一體,灰暗的藍色從遠處的海面延伸而來,到了近海便成了一片碧綠,又一路被淺灘的沙礫沖淡,慢慢地蛻變成與云層相近的白色,從床邊的窗戶望去,極像是一汪泛光的油墨。
沙灘寬度不過十米,再往里便是一道高達百米、綿延數(shù)十千米的懸崖,如同厚實的城墻將騰涌的海浪攔腰斬斷。懸崖的立面皆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白,陳年累積的石灰石被海風打磨的平整而細密,如同凝固在峭壁上的積雪。
懸崖之上,是一望無際的茂密草甸,無垠的青翠沿著白色懸崖的邊緣向遠處蔓延,將天地割裂成白綠相間的兩方。
巖里的房子,恰好位于這條細長彎折的界線上。
他推開門,走到屋外?;h笆圍成的院子里,原本的草地被翻整成了松軟的裸土,除此之外,便只有兩張在海風撫慰下輕輕搖擺的長椅,其中一張椅子的藤編扶手上搭著一塊厚實的駝色毛毯。
他照例在長椅上坐下,海風迎面灌入,即刻便有了涼意,他拾起一旁的毛毯,利索地將它搭在肩上。這樣的天氣似乎持續(xù)了好一陣子,雖然每天都能看見日光,天空也算得上晴朗,但只要離開房子,總不免會打幾個冷戰(zhàn)。
屋外靠向懸崖的一面,有一條簡單開墾的小道。以籬笆圍成的院門為起點,到達懸崖邊緣時又彎折,然后沿著山崖的走向一直延伸向遠方。巖里并不知道這條路最終會通向哪里,海邊常有濃厚的霧,就算視野好的時候也只能勉強看到幾百米外,巖里有時也會萌生沿著那條道路走走看的想法,但不知怎的,卻從未邁出過一步。
不過,好在時常有人會從那一頭趕來。
安出現(xiàn)在院外時,剛過正午。
“啊,你來了?!睅r里注視了安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
“很意外嗎?”
“是有一些?!睅r里想了想,如實點了點頭。
以往,安都是接近黃昏的時候才來。
安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依舊露出溫和的笑容。她推開院門,走了進來,照例坐在那張與巖里相對的長椅上。和巖里身穿的單薄襯衣不同,安扣緊的大衣是非常厚實的毛呢面料,坐下的時候能遮擋住膝蓋,她稍短的頭發(fā)隨意垂在領口,不知是不是沾染了海邊水汽的緣故,顯得有些潮濕。
二人對視了一陣,海風從中間穿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巖里把原本裹緊的毯子松了松,撫平了堆疊的皺褶,有意將身子直起來,比起剛才的松垮,現(xiàn)在的樣子也勉強能算作鄭重。
安似乎也注意到面前這個老人在偷摸著整理自己,于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巖里扯了扯襯衣的袖口,重新將手平整地放在腿上。
“昨晚睡得如何?”安問道。
“一覺就到天亮了?!睅r里說完,突然又回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如果將這個掃興的部分考慮進去,那昨晚的睡眠似乎也不算上什么多完美,“但也不是太好?!?/p>
“不好在哪個部分?”
“夢的部分?!睅r里萌生了想向安解釋這場夢的念頭,但又很快被腦海里那些殘破的細節(jié)打消了,這些畫面不但無法拼湊成一個可觀的故事,甚至連值得稱道的情節(jié)都沒有,它模糊又沉郁,活像一幅晦澀難懂的畫。巖里嘆了一口氣,選擇潦草帶過,“幾乎是暫停不動的?!?/p>
“你說,夢暫停了?”
“是的。我總感覺夢里會發(fā)生點什么,但是直到結(jié)束也一無所獲?!睅r里抬起頭看著安,臉上顯露出失望的神情,“對常人來說,夢的情節(jié)應該很豐富才對,不管是恐怖的,還是情欲的,總歸是不停地在發(fā)生什么,這樣才對吧?”
“是,正常的夢應該是這樣?!卑颤c了點頭。
“可我的不是。在夢里,我?guī)缀跏裁炊紱]做,只是傻傻地站著?!?/p>
“也沒遇到什么危險嗎?”
“我倒希望能遇到。”
說到這兒,巖里顯得格外悵然。一種屬于失敗者的慚愧突然在他的胸膛中蔓延開來,令他不想再與面前的安對視。他先是低下頭,進而又把目光移向遠處的海岸,陽光下濃郁的藍色讓海水看起來并未流動,而是變成了某種半透明的膠質(zhì),粘連在白色懸崖的下方。
“那么,還是照例先說說病情吧。”巖里打算粗魯?shù)靥^這個話題,“你的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似乎是因為巖里問得過于突然,安足足愣了好幾秒鐘,連呼吸都暫停了,全然靜止地看著巖里。那種注視說成打量或許更為準確,她看起來似乎想從眼前這個老人身上再次確認些什么,這樣全神貫注地打量持續(xù)了一陣子,安才突然嘆了一口氣。
“怎么了?”巖里似乎才覺察到安突然的緘默。
“他并不算好?!卑餐nD了一下,“癌細胞擴散得很厲害,特別是肝臟,引發(fā)了非常嚴重的血性腹水,上下腔靜脈均有較大的阻塞,這兩天還出現(xiàn)了心包積液?!?/p>
安細數(shù)著父親的病情,沒有錯過任何一個從醫(yī)生那里得知的病理詞匯。
“那他怎么說?”
“他?”安有些疑惑,“我剛才說的就是他的情況?!?/p>
“那些是診斷的情況?!睅r里轉(zhuǎn)過頭看著安的眼睛,看起來有些焦急,“我是問,那些癥狀,他自己感覺如何?他有什么打算?”
安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失神地搖了搖頭。
對于安此刻的反應,巖里始料未及,他的臉上顯露出了不悅,卻又因為不想被安察覺而急匆匆地低下了頭。安正在陳述的,是自己垂死父親的病情,即使答非所問,也無法讓巖里將對答案的不滿加諸安的身上。
“那么,他……沒有接受我們的實驗項目嗎?”巖里故意放緩了語速,好讓語氣聽起來溫和些,“DTC,DTC那個項目?!?/p>
“接受了?!卑参艘豢跉?,又立刻重復了一遍,“他接受了。”
“那他應該會有自己的判斷才對?!睅r里點了點頭,“你是我最優(yōu)秀的學生,你應該知道,我一向主張的就是——那些絕癥病人應該對自己的病情充分知情,就算是死亡,病人也是死亡的當事人,醫(yī)生和親屬應該做的是盡全力配合病人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那些醫(yī)生最愛說的話是‘你不是要死了,只是病了,而我們正在幫助你和‘你只需要配合我們的治療就可以了,這些謊話往往是最無用的。”
安看著眼前的巖里,他自顧自地說著,神情和語氣變得和曾經(jīng)講課時一模一樣,嚴肅、激進、絕對的專注,就連右手也從毛毯下方伸出來懸在半空,手指攥在一起緊緊地捏著什么。
粉筆,他一定以為自己手里現(xiàn)在該出現(xiàn)一支粉筆,安這樣想。
“他們不應該被這樣對待,世界上沒人擅長死亡,也沒人可以傳授任何關于死亡的經(jīng)驗,即使是醫(yī)生,也沒有真的死過!”
“您說的沒錯,教授?!卑颤c了點頭,平靜地看著言辭激動的巖里。他在大學里講課時就是這樣,講到忘我的時候,常常在教室里手舞足蹈起來。
“可是,為什么你父親會什么都不告訴你?是那些醫(yī)生阻止了你父親參與這個項目嗎?那可是大學下屬的醫(yī)院,我在那里的實驗室待了十多年,他們沒理由會反對這件事?!?/p>
“沒有,他們十分配合,所有人都很配合。”
“那會是因為什么?”
“因為,”安想了想說,“我想,可能是項目本身出現(xiàn)了一些異常?!?/p>
“異?!苡惺裁串惓#俊?/p>
“我、我也不知道?!?/p>
“什么叫不知道?你總該知道些什么的?。 ?/p>
“DTC項目還在試驗階段,還有很多不夠完善的地方,父親他……他經(jīng)常都會出現(xiàn)意識上的不穩(wěn)定,而且,因為病情持續(xù)惡化,項目的進程也會出現(xiàn)很多不可控的情況,這些……在給您的評估報告里也提到過,不是嗎?”
安的講述經(jīng)歷了好幾次斷續(xù),和剛才說起那些癥狀時的應答狀態(tài)全然不同,那是被逼問時才會有的反應。她一邊回答,一邊專注地看著巖里,急迫而又害怕。
“不是嗎,教授?”最后的那句反問,終于讓巖里冷靜下來。
巖里緩緩將抬起的手放下,重新塞進平整的毛毯里,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哆嗦。方才的激動與熱烈退卻后,他突然感覺到冷。那種寒冷貫穿了他的肌膚、鼻腔、雙手和整個胸膛,往日徐徐吹來的海風,第一次有了需要忍受的嚴寒。
他想說些致歉的話,但當他抬起頭重新看著安時,那種內(nèi)疚又被莫名燃起的焦慮所替代。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已到嘴邊的“抱歉”咽了下去。
“那……那個,你父親之前和你說過什么嗎?”
“所以,他并沒有很痛苦?!?/p>
巖里說完,原本一直保持筆直的上半身漸漸放松了下來,重新躺回長椅的靠背上。
“是的?!卑颤c了點頭,“即使在最后一次化療階段,他的情緒都很穩(wěn)定,基本上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有說不完的話。他和我說了很多年輕時的故事,籃球賽、婚禮、第一次出國去肯尼亞看動物遷徙,還把他后來一直不太好的脾氣歸因于那對從墨西哥搬來的鄰居。”
“你和他說過他的病程嗎?”
“每次見面前,我都會先和醫(yī)生確認他的情況,然后如實轉(zhuǎn)告他,他每次也都會認真聽完,特別是實際配藥的部分。他一直很愛計較芬太尼的用量,甚至說沒有必要使用……因為那樣可能會影響我觀察DTC項目的進展?!?/p>
“他很配合你?!?/p>
“非常配合?!卑部粗鴰r里,他靠在椅背上,神色格外安詳,似乎渾身沒有一處在用力,撇開那張明顯衰老、干癟不堪的臉,他和那些即將被故事哄睡,疲憊卻又還想聽下去的孩子并沒有分別,“他主動放棄了原本要追加的幾項治療。上個月,在得知出現(xiàn)范圍擴散之后,已經(jīng)停用了所有的藥物,只保留了基礎生命支持設備?!?/p>
“這些都是他自己的決定嗎?”
“是的,他告訴我的,然后我再交代給醫(yī)生?!?/p>
“醫(yī)生們照辦了?”
“我剛才說過的。”安點了點頭,“他們非常配合。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您的學生,而這又是您的項目?!?/p>
“那你父親呢,他覺得這個項目怎么樣?”
“他……”安沒有說下去,而是回過身,抬頭看了看聳立在二人身后的小屋,木板拼接的墻面并不嚴實,屋內(nèi)暖黃的燈火從那些狹長的縫隙里透出來,溫熱而誘人。
“他覺得怎么樣?”巖里轉(zhuǎn)過頭,一臉迫切地看著安。
“我不知道?!卑膊恢獮楹涡α诵Γ瑥拈L椅上站起來,她徑直走到院子的外圍,背對著巖里和他的小屋,面向遠處渾然一體的天空和大海,“但至少我覺得很棒,即使被這樣的病痛長久折磨,也依舊可以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最初的那陣子我來看他,他都沒什么空理會我,也不知道在那么小的地方,他哪來那么足的精神折騰那些名堂。”
“?。俊睅r里想了想,急忙問道,“項目的活動區(qū)域很小嗎?”
“或許對于他來說,是小了點,但這只是DTC的第一階段。或許以后我們可以開發(fā)出別的項目場景,更大一些的?!?/p>
“那你的父親給自己設置的場景是什么?”
一直走到接近院子門口,安才小聲地說道:“小屋,是海邊的小屋,沒有沙灘,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懸崖。”
遠處的低矮云層上,泛濫起一片濃淡相間的紅;不一會兒,刺眼的光開始從云層的縫隙里投射過來。安低下頭,雙手交叉環(huán)在胸前,緊緊地抱住自己。
太陽的余暉為院子投下了一整片金黃,巖里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沿著安被拉長的影子一點一點朝著安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她跟前才停住。
他抬起手搭在安的背上,隔著厚實的大衣,他感受到安的身體正在無法抑制地顫動。
“陪我去走走嗎?”
被夕陽普照的白色懸崖,如同光潔的鏡面映襯著斑駁絢爛的云層。崖邊的小路上,是兩個渺小的人影,他們迎著被那顆垂落的太陽烤得炙熱的海風緩慢前行,而在他們的身后,小屋、院子和無邊無際的草甸,漸漸和東方的天際混為一團,一點一點變得模糊不清。
“Detachment?Therapy?of?Consciousness,DTC,意識阻斷療法?!睅r里搖了搖頭,顯得格外喪氣,“我應該在聽到這個縮寫的時候就回憶起來的。”
“這不能怪你,記憶缺失,在我們的預測范圍內(nèi)。雖然居住在這里的只有你的自主意識,但它依舊和你的身體緊密相連,癌細胞已經(jīng)損害了你腦部的神經(jīng)組織,這會大大影響你的判斷、你的思考、你的記憶,甚至是,你的夢?!?/p>
“啊,那個夢?!睅r里苦笑了一聲,“果然,連夢都那么有氣無力,我早就應該猜到的。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早醒來,反而忘記了這回事?!?/p>
“你至少還記得我要來匯報我父親的病情,也記得自己的項目,剛才還滔滔不絕地講了一課,這說明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學生。”
“我倒希望,我記得的是,你是我的女兒?!?/p>
“我在學校里都不敢喊你爸爸?!卑惨残α诵?,印象中她似乎很少有喊爸爸的機會,而這主要是因為眼前的父親幾乎很少出現(xiàn)在學校和研究所之外的地方,“喊教授都喊習慣了,你只記得這部分,也正常。”
“你們把項目弄得不錯?!睅r里深吸了一口氣,海風順著鼻腔,直直地灌入了他的胸膛,“一切都很好。”
“上一次見你時,你還在反復讓我校驗小屋的光照、草地的質(zhì)感、海風的溫度,挑了幾十條毛病。你還說,我的出場方式很有問題,這條小路的設計很不合理,要是真的推廣給那些絕癥患者嘗試,他們一定會覺得奇怪。”
“確實有問題,不僅病人會覺得奇怪,探望的親屬也會。那條小路看起來應該是通往什么地方才對,但你總是突然從中間一截出現(xiàn)?!睅r里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似乎只要一提到這些,他就會下意識地立刻變成這樣,連那只總想著去抓住筆頭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抬了起來。
“我們設計了濃霧?!?/p>
“但那還是不夠,還要再細膩一些?!?/p>
“可這是你的大腦負荷的極限,我們不能在你的自主意識里構(gòu)筑一個完整的世界,DTC只能為患者設定激活意識的環(huán)境參數(shù),此刻你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是在參數(shù)的引導下,靠你自己想出來的。你忘了嗎?你自己說過,我們就像一個高級催眠師,從一草一木到天空大地,把這個世界暗示給他們?!?/p>
“也對,所以才是懸崖?!睅r里點了點頭,他看向了遠處綿延不絕的白色屏障,將他與近在咫尺的海岸隔絕開來,莫大的遺憾突然涌上心頭。
他從未去到過海邊,哪怕一次。
“是的,如果直接連著沙灘,你就會想去海里游泳什么的,那就還得設計一個海下的世界,你的腦容量肯定是不夠想的?!卑餐蝗幌氲搅耸裁矗行╅_心地說道,“而且,設計這里時參考了多佛白崖——你和媽媽舉辦婚禮的地方?!?/p>
“這里很美?!睅r里笑了笑。
“這句話倒是第一次聽你說。”安嘆了一口氣,看向道路右邊被夕陽染得金黃的白崖,“之前的一百八十多天,你都一直在挑這里的毛病?!?/p>
“那是為了之后使用這個場景的病人著想?!睅r里突然站在原地高昂著頭,孩子般倔強地看著安,“這里會是很多人一生的終點,他們的肉體在承受疾病的折磨,精神卻可以在這里享受最后的安寧,留下本能意識來維持生命,他們的自主意識可以繼續(xù)健康地活著。他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起居,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分享、溝通和告別,這是必不可少的東西,有太多人,像你媽媽那樣的人,明明他們才是最需要被配合的人,可是卻一直在‘能夠治愈的承諾里配合著醫(yī)生和親人,一直一個人無比孤獨地面對死亡;等到他們終于明白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卻已經(jīng)神志昏聵地走到了終點,再也來不及做任何事了,就算想說點兒什么,也因為被那些儀器和藥物控制而無法張嘴,那是加諸病人身上的、披著醫(yī)學技術外衣的折磨,那是……折磨?!?/p>
“你還在內(nèi)疚媽媽的事。”
“我?guī)缀趺刻於几嬖V她,可以活下去,絕對沒有問題,我用盡了我所有的知識和能力去救她,沒日沒夜,不厭其煩。但我沒有意識到,這是在折磨她,那些針孔、那些潰爛的皮膚、那些到她死都沒有愈合的疤,成了永恒的痛?!睅r里纖瘦的身體在風中戰(zhàn)栗,連帶著說話的聲音也在微微顫動,“直到真的失去她,我才發(fā)現(xiàn)那段時間我甚至都沒有和她說過話,沒有好好地和她告別。”
“你從來沒在我面前說過這些?!?/p>
“是的,”巖里笑了笑,“但我創(chuàng)造了這里?!?/p>
“沒錯,你創(chuàng)造了這里?!卑颤c了點頭,“你還成了這間小屋的第一任住戶,將來會有很多人住在這里,面對著那面白色的懸崖,他們都可以和他們的家人好好告別?!?/p>
“那么,安,現(xiàn)在我們終于也有了這樣的機會,不是嗎?”
“父、父親……”
安沒有說下去,而是停在原地,同時站定的二人都低下了頭。在他們腳下,海風拂過的草甸猶如波瀾起伏的浪,一層層飄來,掠過又遠去,像是時間淌過留下的具象。
“你比之前提早來了,”巖里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所以,這次你是來告別的?!?/p>
“你的身體機能已經(jīng)無法維持這一切了。”
“會是多久?”
“我讓他們把日落的時長匹配了你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p>
烈焰般的晚霞吞沒了整片天空,那輪赤紅的落日此刻就飄蕩在沉靜的海面上,碧藍的海水被透染成炙熱的流金,一直匯向白色懸崖的盡頭。
二人站在懸崖邊,臉被殘留的霞光染得透紅。
這是一段弧形的峭壁,海水淹沒了低洼的灘涂,形成了一個規(guī)則的峽灣。在更遠一些的礁石上,矗立著一座矮小的燈塔,柱狀的塔身被涂抹成紅白相間的條紋,頂部的燈具未曾點亮,只是在緩緩地轉(zhuǎn)動著。
“現(xiàn)在想想,在DTC環(huán)境里自殺,還真是件奇怪的事?!睅r里走上前一步,鞋的前半部分懸空于峭壁邊緣,他稍稍伸出脖子,朝著下方眺望,一望無際的白色一直延伸到峽灣的海面以下。
“我們都認為有這個必要。病人可以選擇熬到最后一刻,讓系統(tǒng)自動丟失信號宕機;也可以在DTC環(huán)境下做出主動放棄的指令,然后由我們切斷DTC系統(tǒng)和大腦的鏈接。因為自主意識長時間脫離大腦無法返回,所以這整個過程看起來會類似于自殺,是主動的腦死亡?!?/p>
“你們把它優(yōu)化得很好?!?/p>
“‘我們會配合你,做好死亡的準備。你交代過的,這是病人接受DTC治療時,我們應該說的第一句話。”安站在父親身后,看著他微微發(fā)顫的背影。
“安,你想知道我現(xiàn)在的感受嗎?”巖里回過頭看著安,臉上充盈著某種平和的愉悅,“或許是因為這幾個月我們一直都在討論死亡這件事,我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害怕,就像在做一件非常熟悉的事,一件早就準備去做的事。”
“我以為你會更愿意走進那片迷霧里?!?/p>
“我想要更刺激一點的方法?!睅r里笑了一聲,“安,我想我知道昨晚為什么會做那個夢了。我在那個無邊無際的森林里,沒有恐懼,沒在等什么,沒有要做的事,只是站在那里,這才是人面對死亡時該有的樣子。說真的,我甚至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一點點消失,而我的心,從未如此平靜過?!?/p>
安沒有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有那么一刻,她覺得自己應該會哭,會激動,至少會毫不猶豫地抱住他。但正如父親所說,關于死亡這件事,他們已經(jīng)討論了如此之久,在這間白色懸崖上的小屋,在那兩張相對的長椅上,在那個燈火通明的客廳里,他們把離開這件事溫習了一遍又一遍。這讓安想到,醫(yī)院里每天都在發(fā)生的那些生離死別,之所以會充滿哭喊和痛苦,是不是只因為沒有足夠長的時間來做這些?如果,把那些簡短的遺言和告別拉長,長到足夠一次促膝長談、足夠一次散步、一次旅行……
她在想,或許死亡就應該花上這樣長的時間去準備,才能迎來眼前這樣的平靜。連帶著她,也陷入了這樣的平靜。
“安,你知道嗎?在《曉寺》①里,主角也是迎著這樣的太陽自殺的?!?/p>
“好像,也是在海邊?!卑不貞浟艘幌拢鞘歉赣H最愛的小說之一。
“是的。勛吃著橘子,也是這樣的平靜,他已經(jīng)做完了所有他想做的事,如果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離開,迎著這樣的海風和太陽去死,那死亡實在是不足為懼?!?/p>
巖里重新回過頭,看著逐漸落下的太陽,大聲喊道:“安!”
安愣了一下,父親的喊叫聲回蕩在她的耳畔,是那樣的充滿力量,連帶著他的背影,都在夕陽的籠罩下散發(fā)著一股堅毅的炙熱。
那是生的力量,安這樣覺得。即使眼前的父親在做一件奔赴死亡的事,可此刻籠罩著這片白色懸崖的,卻是重生般的溫暖。
“父親。”安連忙答應道。她知道,父親已經(jīng)準備好了。
“真希望,我真希望你母親也有這樣的機會。”
“會的,一定會的。”安看著父親,他的身軀已經(jīng)被遠方那顆沉落到海平面的太陽徹底吞沒,她的眼眶邊滲著淚,那樣驕傲地回答道,“自你之后,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機會?!?/p>
巖里緩緩地張開雙臂,迎向落日。他從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輕盈,四肢、軀干、思想都如落葉般被海風牽引著,飄浮,下墜。他不再聽見,不再看見,他和那連綿的白色懸崖仿佛都融化在遠處燦爛的晚霞里,像合眼入睡的人去奔赴一場夢。
當他再次醒來,眼前是一整片白茫茫的天堂。
【責任編輯:汪 旭】
魯般,90后,居住在南昌。一流的貓奴(還是兩只),二流的策劃,三流的攝影師,四流的天文愛好者,不入流的斯多葛主義者,意外地成了科幻創(chuàng)作者。
魯般的作品風格浪漫綺麗,工筆精細,想象磅礴?,F(xiàn)已出版長篇科幻小說《未來癥》、中篇科幻小說《忒彌斯》《新貴》。
①《曉寺》是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是超長篇小說《豐饒之海》四部曲的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