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芹
洪子誠與謝冕二位教授是我們這個文學小世界里的一對出了名的好搭檔,他們之間的“革命友誼”是我們津津樂道的一段佳話。其實,這二位老師的性格和做學問的方式差別很大,但這一點絲毫也不妨礙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既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清雅,也有關鍵時刻拔刀相助的情意。謝老師開闊盛大外向,永遠走在“時代的前列”,洪老師內向拘謹敏感,甘作鳳尾,有時遞刀有時補刀。自1958底或者1959年初結識至今,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個年頭,學生時代他們一起編寫了《新詩發(fā)展概況》,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們又一起創(chuàng)建了北京大學中國當代文學教研室,一起建構了中國當代文學學科,并且在新詩研究上各領風騷。半個多世紀來,他們既是親密的學術伙伴,也締結了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誼”。
謝老師是北京大學中文系1955級,洪老師是1956級。雖然洪老師僅比謝老師低一級,卻比謝老師小了整整七歲(謝老師出生于1932年,洪老師出生于1939年)。從年輕時的照片和相關敘述來看,這位來自廣東揭陽的洪同學有些羞澀,不如參加過革命隊伍的謝排長有氣場(謝老師十七歲參軍,被編入野戰(zhàn)軍28軍83師文藝工作隊),“我的職務介乎士兵與干部之間,直至離隊,我的最高級別是副排級”,對他們的關系和彼此的差別,洪老師在《“知情人”說謝冕》中有過描述:
八十年代以來,我和謝冕同在一個教研室,我們的教學、研究,又都和新詩有關,所以來往也多起來了。85年前后,他為研究生和進修教師開設《當代詩歌導讀》和《當代詩歌群落研究》的討論課,都要我去參加,我從這里面學習到許多東西。93年從日本回來后,又參加他主持的“批評家周末”的活動,他并讓我加入他和孟繁華主持的“百年中國文學總系”的著作編寫。他說,本來他是要寫1956年這一本的,“我讓給你了”,并給這本書起了書名:“1956:百花時代”。在和他的交往中,我常意識到在學識、歷史感、藝術感受力和判斷力,以及對生活的熱愛和勇氣上,與他分明的差距。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很難學到的,但畢竟也受到某些影響。
今年是謝老師九十華誕,從去年開始,洪老師就一再督促我們寫文章為謝老師頌壽??次覀円桓辈坏靡I的樣子,他有點恨鐵不成鋼。終于,大師兄老孟(孟繁華)出手為《中國當代文學評論》(2022年1期)組了謝冕評論專輯,其中有洪老師細密綿長的文章《“知情人”說謝冕》。顯然,洪老師意猶未盡,覺得這篇文章還沒有完全表達出謝冕的意義、價值和感情,故在2022年春節(jié)期間爭得中文系的支持,醞釀謝冕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正月初五,他親自指揮、親自部署,大張旗鼓地開了籌備會。還沒等我們“年輕人”(也年過半百,比起洪老師年輕)行動,他老人家就已經跟多位專家打招呼了(美國的奚密、日本的巖佐、福建的孫紹振等),洪老師的執(zhí)行力讓我們汗顏。其中既有他一貫的認真負責的品格,也凸顯出他對謝老師的深情厚誼,還有他對謝老師意義的新發(fā)現(xiàn)。作為“知情人”和“親密戰(zhàn)友”,洪老師這次終于站在了“謝冕研究的前列”!
原定于4月9日舉行的“謝冕學術思想暨中國新詩研究國際研討會”正緊鑼密鼓地向前推進,與會專家名單、會議論文、手冊齊頭并進,會場、酒店所有的細節(jié)也都搞好了。出人意料的是,謝老師2月16日跑步摔倒,骨折住院。換骨手術順利,住院期間他在病房里寫下三篇文章,一篇是為老同學沈仁康的書寫的序言《好詩天然萬古新》,一篇是《換骨記》,一篇就是這次會議的發(fā)言稿。謝老師對自己答應的事情都認真對待,不管多么艱難,這是他的人生態(tài)度。記得3月17日我接他出院回家,安頓好后第一件事他就談4月9日會議以及他的發(fā)言,他說堅決不坐輪椅不用拐杖,希望自己能站著發(fā)言。當時,防控越來越嚴,我們感覺到了現(xiàn)實的困難,但誰也不愿意說出延期的事,畢竟什么都準備好了。謝老師不好說延期,他不太知道外面的狀況,覺得大家都在為他忙活,他不好意思讓大家失望;系里也不好說延期,謝老師出院后還堅持準備會議發(fā)言;關鍵時刻,還是洪老師站出來發(fā)聲,那時離會議召開不到半個月了。洪老師平日給人的印象不是一個很果敢和有決斷力的先生,但是在對謝老師的事上他卻很果斷。謝天謝地,我們及時停下了準備會議的步伐,延期是理性的選擇。
多虧會議延期,我們才有了這部橫空出世的詩集——《愛簡》。
我們大家都停了下來,洪老師也更有充足的時間來研究謝冕了。在此期間,他又特地為會議寫了篇文章《謝冕四題》,給了上海羅崗主編的《現(xiàn)代中文學刊》。估計還有點意猶未盡,覺得對謝老師還需要更好的研究和理解,尤其是對謝老師在六七十年代的心態(tài)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和理解,洪老師常說謝冕對很多重要歷史問題都避而不談。在這段時間里,洪老師重新翻看了《謝冕編年文集》。這部文集出版于2012年,按照時間順序編輯,其中收集了謝老師早前許多尚未發(fā)表過的作品,包括詩歌和散文(日記除外)。洪老師重新閱讀了12卷《謝冕編年文集》,好像在重新發(fā)現(xiàn)謝冕。以前他以為謝老師以抒情見長,在重讀時則發(fā)現(xiàn)了謝冕出色的敘述力。比如齋堂川的筆記體散文。洪老師說:“我的困惑,有一段時間曾歸結為他的記憶、敘述長于整體、概括性抒情,而弱于對具體細節(jié)的把握、捕捉。在讀到他最近的散文,特別是讀到他六十年代在北京郊區(qū)齋堂和湖北江陵寫的農村筆記,明白這是我的誤判?!?/p>
既然具有如此捕捉細節(jié)和出色敘述能力的謝冕對自己所遭遇的很少表述,洪老師認為“許多事情他的沉默,并非無意識,看來是深思之后的選擇”。作為“知情人”的洪老師一直對謝老師看起來外向坦率的性格中內在隱藏的另一面感到困惑,“謝冕的性格中也有‘封閉的另一面;這一點認識他的人也不是都了解。他的生活經歷的某些部分,思想情感的某些窗戶,對他人是關閉的;你很難窺探到里面的奧秘。尤其是在幾次大的事件中謝冕的選擇需要重新認識”:
“文革”期間成為“反黨小集團”成員受到多次批斗,批判會上他緊抿嘴唇,既不表示“認罪”也不做任何解釋。多年來我曾試圖了解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了解他當年的想法,也都沒有實現(xiàn)。他生命中的許多重要部分對我們來說是空白的。重新閱讀《謝冕編年文集》中收錄的謝冕詩歌,洪老師尋到了部分答案。詩歌作為一種特殊文學方式,保留了最直接的個人信息:個人獨白、情緒、心態(tài)。洪老師用了一個月時間,從謝冕寫作的四百首詩歌里編選出了這部詩集——《愛簡》。
如此深摯老友,竟然有如此驚喜“發(fā)現(xiàn)”,可以想象洪老師內心深處經歷了多么大的震動。這些詩都沒有在別處發(fā)表過,像抽屜文學一樣被深深地藏在時間的細縫里,后來被劉福春等編到《謝冕編年文集》里,十年后被他的“親密戰(zhàn)友”和最好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專家洪老師重新發(fā)現(xiàn)和理解,這真是令人驚異又溫暖的詩歌故事。
說實話,2022年3月我看到洪老師發(fā)來完整的書稿《愛簡》時,我被驚呆了。
首先是書名:愛簡。洪老師說用了謝老師一首詩的名字,帶著點浪漫情調和唯美色彩的書名。
從事編輯工作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么完整精心的書稿,連開本設計方案都給了,在這里請允許我向洪老師致敬,這簡直是作者投稿最高級教科書(請允許在此一字不落地引用,心悅誠服地表示我的無限敬意):
謝冕詩集《愛簡》的編選建議
一,開本、版式仿照《覓食記》。也由謝冕題寫書名。封面底色為淺藍色或淡紫色,這是作者喜愛的顏色(見本詩集的詩)。封面不署編選者名字,編選者名字只出現(xiàn)在里頁和版權頁。
二,建議采用一到兩幅照片:謝冕與陳素琰六十年代在八達嶺和頤和園的合影。照片已收在《謝冕編年文集》第2卷中。照片顏色可略“做舊”,增加歷史感。
三,扉頁題詞采用本詩集的詩:
我愿意拭你的枕邊淚
贈給你幾片歡樂的云彩
我愿你健康地笑著,活著
永遠有真的歡樂
直到那一天藍天里勝利的禮炮轟鳴
祖國的天空日月爭輝,禮花盛開
旗浪,歌潮
人民在前進,人民舉起了花的海
(謝冕,1969)
洪老師太懂謝老師了,明白他喜歡的顏色(淺藍色或者淡紫色)和品味,在設計中我們完全按照洪老師的指示圖來設計《愛簡》,用淡紫色,二月蘭的紫,會唱歌的鳶尾花的紫,戴望舒《雨巷》里丁香花一樣姑娘的紫。
接著是洪老師的“編選說明”,這是理解洪老師編選謝老師詩歌的“鑰匙”。他為什么要編選,他怎么看待作為詩人的謝冕,或者說謝冕作為詩人的價值是什么?這也是我們出版《愛簡》的意義。
洪老師的“編選說明”不過一千多字,卻字字珠璣,既有對謝老師詩歌的整體評價,更重要的是對作為一代知識分子心靈史(洪老師用了“精神化石”)的特殊價值的發(fā)掘。洪老師把謝老師的詩歌作為他的“精神自傳”——“由于這些作品呈現(xiàn)的是當年寫作的原貌,沒有進行修改,以符合另一歷史時間的思想情感規(guī)范,摻入另一時間的體驗。因此,具有一種難得的‘精神化石的價值?!币韵聨讉€歷史事件和關節(jié)點對于理解謝冕和他的《愛簡》很重要:
1969年,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謝冕和中文系嚴家炎、曹先擢等幾位教師,無端被誣陷為“反動小集團”,受到隔離審查和反復批斗。
1970年1月到3月,北大“五七干?!苯M織部分教師赴井岡山老區(qū)學習、改造思想,中文系有馮鐘云、謝冕等。當時陳素琰在河南信陽的“五七干校”勞動。
在鯉魚洲“五七干?!?,謝冕被分配擔任耕牛飼養(yǎng)員?!疤煅臒o際的風雨,狂暴地侵凌著我”,指1970年3月之后的清查所謂的“五一六反革命集團”運動中,被人誣告為“集團”成員,受到批判審查。
1971年9月11日,北大江西鯉魚洲“五七干?!苯馍ⅲx冕回到北京,而陳素琰仍在河南信陽干校?!稅酆?中的大部分詩歌寫于鯉魚洲,這個時期謝老師寫了兩個形態(tài)的詩,一是“秘密寫作”,就是洪老師選編出來的沒有發(fā)表的詩,也有一部分“被安排的寫作”,比如當時在鯉魚洲引起轟動、在小分隊成員中傳閱得到認同和表揚的《扁擔謠》。在陳平原主編的《鯉魚洲紀事》里謝冕有一篇《關于鯉魚洲的信》,可以看出謝老師后來心態(tài)的變化:
后來我十分厭惡自己的這種“虛假”的寫作和這種“被安排”的“講用”。
到了近年,看法始有改變,認為從置身于當時的情景看,我的這種包含了真情的“虛假”,被壓抑的宣泄,以及今天我的這種“羞于見人“的對自己的“厭惡”,是最真實的!要是再加上我的那些不準備發(fā)表的、寫在小本上的“秘密寫作”,兩項比照,那就是對于像我這樣的當代知識分子內心復雜性的極好注釋了。
雖然謝老師寫了四百多首詩歌,《愛簡》只選了1968年到1972年“文革”期間的作品?!斑@是謝冕寫得最好的詩。有坦率、真誠、濃烈的‘真詩的素質,顯示了作者捕捉、熔鑄山川、草木、民俗、歷史文化以構造意象的想象力和抒情能力?!弊鳛樵姼柩芯看蠹业暮槔蠋熀芸隙ǖ乩斫庵x冕的詩歌,具有“真詩”的素質——坦率、真誠、濃烈?!罢嬖姟狈浅U鎸嵉乇A袅酥x冕當時的情緒狀態(tài):當?shù)谝宦暥Y炮在天安門上空轟鳴/宣告一個新時代的誕生/那一個夜晚/我穿著不合身的草深色軍衣/手舉普羅米修士點燃的火炬/迎接古國數(shù)千年沉睡的黎明。這是謝冕十七歲奔向革命的形象寫照,他在1968年除夕夜至1969元旦凌晨四點開始構思的《告別》,非常豐富地把他內心的掙扎、猶豫、決絕、分裂呈現(xiàn)出來,寫作的時間很重要,夜不能寐呀!
我們這些跟隨謝老師多年的學生很少聽到謝老師說這段歷史,他基本閉口不談,在《謝冕編年文集》第12卷最后的“謝冕學術紀事”里也沒有提過此事。當然,此事或與學術無關,但又與學術人物有很大的關系。畢竟我們都是具體的歷史的人,是活生生的人,經歷和遭遇會成為我們學術研究的底色。我現(xiàn)在理解了謝老師當初編選《謝冕編年文集》的決絕態(tài)度了:只改一個字,不改一個字!
坦白地說,第一次看到《愛簡》時我并沒有理解到位,甚至有些惶惑,洪老師費了一個月編選的《愛簡》怎么出版好呢?
也許洪老師看出了延宕和遲疑中的困惑,在給我的微信中說:
秀芹,對不起忍不住再噦唆幾句。謝老師詩集肯定遠不如《覓食記》受歡迎,甚至可能賠本,但它很“重要”。編年文集12出來時,我因準備到臺灣交大上課沒認真讀(其實認真讀的大概也不多),這次讀這些詩,真的很震撼(不是夸張)。一是我們熟悉的人,其實不一定真正了解。另一是68到72年的這些詩真的很好。特別是作為當代知識分子,學者的精神道路昀角度,是很重要的材料。三四十年代投身革命的知識分子,在當代某些關節(jié)時間,都經歷理想損害甚至破滅,以及理想重建過程,《告別》等詩記錄了這一痛苦過程的掙扎、思索,以及理想重建的資源等問題。但謝老師本人可能也意識不到這些詩的價值,多少只看作是曾經的情感遺跡。所以,如果能出版的話,將來可就它組織一些討論、對話,包括不同代的,如同時代的錢老師、六十年代的戴老師等。這既是歷史清理,同時也是現(xiàn)實問題。
我簡單回復:
洪老師,非常理解您的切身感受,更理解您對謝老師作為個人的詩歌而保留和表達的時代信息,這些作為研究資料非常珍貴的!尤其是作為最親愛的朋友,看到這么好的詩歌而沒有被認知和評論覺得惋惜,為朋友也為時代。
其實我并沒有很好地回應洪老師提出的問題,或者說我對洪老師編選的謝老師寫于1968到1972年的詩選《愛簡》的特殊研究價值理解得還不夠深刻。當然,洪老師對謝老師也有一點“不滿”,他認為謝老師自己也沒有好好再重新讀這部分詩歌,“只看作是曾經的情感遺跡”,而洪老師作為時代的參與者、經歷者、旁觀者卻看到了這些詩歌的重要價值,作為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道路的素材,在當代某些“關節(jié)時間”保留了很真實的信息,特別是《告別》等詩記錄了那代懷揣著理想的知識分子所經歷的種種損害后痛苦的掙扎、思考和理想重建過程。
3月27日我去看謝老師,問他對《愛簡》有什么想法,謝老師說:
洪老師能讀出來的,因為我們是同時代人,我經歷的環(huán)境他都知道,當然我的內心世界他未必知道,但是他覺得我很矛盾,其實,這時是非常艱難的時候。青年時代的理想包括信仰整個動搖了,但是我又不能表達,我只能表達我內心的矛盾,又纏綿又離不開又堅持又要離開這樣一個東西:絕望,你們能讀懂哪怕一點點,我希望在你的枕邊,你有眼淚,擦干你的眼淚,我希望這樣,或者說這個春天沒有,這個春天夜晚沒有星星沒有月亮,一切都很寂寞,這種空蕩蕩的感覺是六十年代中期,65,66,67,我過去不說,別人讀得懂讀不懂不知道,洪老師讀懂了,我在非常痛苦中徹夜不眠寫出來的,兩個長詩,不是發(fā)表的,只是為了抒發(fā)內心的一種感覺……我想寫說明,后來我想我不要說了,讓別人去猜,讓洪老師去說。
時代,遭遇,信仰,堅持,痛苦,隱約,欲說還休!
作為寫作者和當事人的謝冕,作為研究者和“知情人”的洪子誠,他們對《愛簡》的情感和評價是不同的,洪老師更是從當代史的角度來看這些詩歌。
我們期待著《愛簡》的出版!
我們期待著一位被自己的光芒萬丈的詩歌批評遮蔽的詩人橫空出世!
我們更期待《愛簡》為中國當代詩歌史提供特殊而豐富的心靈樣本!
2022年4月22日下午到昌平北七家海德堡請謝老師題寫書名:愛簡。此時,謝老師換骨后已經能走幾步,站一小會兒,“愛簡”兩字他寫了兩遍,我怕他受不了,讓他坐下寫,他堅持站著寫。另外,還請他為書題一句話,他寫下:
這不是一般意義的情詩
這里說的是
一個欲說還休的年代